大家好,我是余秋雨,继续讲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也就是国际视野下的中国文化史。唐代以后,有半个世纪左右的分裂局面,历史上称之为五代十国。一个五,一个十,两个数字一出来就知道乱到什么程度了,幸好时间不长。
我在讲魏晋的时候,大家已经明白,乱世也会有大文化,但是魏晋名士大多是远离朝廷、笑傲山林的社会边缘人士,他们有足够空闲的时间和心态来吟诗作文。有趣的是,在五代十国的乱世当中,也出现了一个大词人,但他不仅没有远离朝廷,而且还是一位皇帝。我想你们已经可以脱口而出了,对,就是李煜。
李煜的这个“煜”字,火字边上面一个日月的“日”,下面一个立正的“立”,不是一个常用字。但因为他,这个字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少不了的字。一个亡国之君,居然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大词人,这在世界上也绝无仅有。但是我看中的并不是他的唯一性,而是他所标识的规律性。什么规律呢?那就是文化逻辑和政治逻辑使用的是不同的语法。
你们一定还记得我在讲述奠基时代的时候,讲到齐国资助的稷下学宫的一个重要的方针,那就是议政而不参政。为此我举了孟子的例子,他滔滔议政却不被采纳,一点没有影响他在稷下学宫中的威望。我还提到楚国的屈原,曾经到稷下学宫游历,后来屈原的经历证明了文学大才并不是政治大才。
其实我在前两天讲到的李白、杜甫、王维,在一场政治危机安史之乱中的狼狈相,就进一步证明了文化逻辑和政治逻辑的巨大差异。不仅如此,我还证明了另外一个规律,就是文化等级越高,这种差异就越明显。一般诗人玩玩政治可能还行,但是像李白、杜甫、王维这样的顶峰诗人,到了政治领域那就一定玩不转了,这个规律到了李煜,就变成了一种终极性的证明。
李煜做皇帝的糟糕程度,实在是让人生气。他做的有些事情是不可容忍的,例如害死了很多直言的人。在军事上他更是乱成一团,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赵匡胤已经建立的宋朝。
赵匡胤为了统一中国,劝李煜归顺,并答应在汴京为他建造宫殿。李煜一会惊慌失措,一会又自以为是,一会称臣,一会又自称江南国主,并没有北行的计划。赵匡胤只能发兵讨伐,李煜又两次派人到汴京说自己没犯什么罪,请赵匡胤休兵,赵匡胤怎么能听他的呢?继续南下讨伐,在渡江的时候把战船连在一起将长江贯通。但李煜身边的几个谋士告诉他,查遍史书没有这样打仗的先例,于是李煜也就放心了,直到被宋军包围成了俘虏,丢尽了脸面。
(2)跨不过去的五条鸿沟
我们没有必要嘲笑这个可怜的亡国之君,但仔细分析确实可以发现他身上那种氤氲迷蒙的诗人心理,与金戈铁马的政治现实之间所产生的巨大区别,至少他有以下五条鸿沟跨不过去,也就是五个区别:
第一,他高度的诗文修养,使他有一种隐隐的文化自豪感,看不起一切粗鲁的人。在他心目当中,夺取后周政权的赵匡胤,只是一个没有太多文化素养的军人,称帝的过程也不太体面,这种文化判断严重的影响了他对赵匡胤力量、智谋、宏图的认识。
第二,他高度的诗文修养,使他对国都南京以及周边的统治地区的历史文物,深深地迷恋和依赖,又暗暗的鄙视北方的一切。这种心理加重了他试图维持分裂状态的政治倾向。而对赵匡胤试图统一中国的正当的选择,产生了抵抗,这种抵抗违逆了历史的方向。
第三,他高度的诗文修养,使他对小智谋的文学游戏产生了自我欣赏。例如,赵匡胤要他北上共图大业,他却想出了一个“江南国主”的名号,似乎已经取消了由原来的国号,却又显示要以国自图,因此引起了赵匡胤的警惕。
第四,他高度的诗文修养,使他的施政朋友圈集中在文人的圈子里。这些文人以学术和文采互相欺骗,其实对军事政治的时务一窍不通。例如宋军渡江江的时候,船队贯通长江,而他身边的文人说历史上没有先例,就是很可笑的例子。
第五,他高度的诗文修养,使他对生活中一些带有艺术性的细节特别敏感。例如,对春花秋月,对宫女的眼泪等等,这又严重的影响了他对大局的严峻的判断。
我所说的这五条,反映了一个阴柔萎靡的诗化人格在铁血政治面前的必然破碎。这中间的责任,不完全在于李煜个人,谁让他这一位顶级的大词人成为了皇帝呢?其实李白、杜甫、王维在政治危机当中,也或多或少有上面所说的这类毛病。幸好,他们没有做皇帝,可怜的李煜把两种人格的对峙推向了极端。
李煜投降的场面很屈辱,上身要全身裸露,跪下来接受宋军对首都南京的占领,然后坐上船冒着雨北行。到了现在河南的商丘一带,再转到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在那里赵匡胤举行了隆重的受降仪式,所有跟着李煜一起来投降的大臣官员,全部都穿了白衣服,慢慢地朝着受降台走去,齐齐地下跪。
赵匡胤以非常高的姿态发表了讲话,他说:我们现在终于走到了一起,宋朝在军事上是胜利者,但在文艺上还有一点弱,李先生的诗词写的不错,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带动文化的发展。赵匡胤让李煜在文化上出点主意,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让他当了挂名的文联顾问。
赵匡胤还给李煜颁下了一个封号,叫“违命侯”,因为李煜曾经一再的违抗过他的命令。说起来,赵匡胤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当中,特别尊重文化人的一位皇帝了,他也知道李煜的文化价值。但他实在太不喜欢政治上的李煜了,因此要用一个政治手段来对他加以鄙视和侮辱。
简单说来,在文化上你是文化顾问,在政治上你是“违命候”,加在一起就是赵匡胤安排了李煜。李煜实在是受尽了无与伦比的屈辱,历史上很多学者一直在嘲笑他,但是我却对这个时候的李煜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说:
直到这个时候,在政治上彻底失败的李煜,仍然是雄视千年的文学家,他的那些句子几乎所有的中国读书人都能随口吐出,成了中文中最珍贵的词语原件。例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例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例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等。
这些句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感染力?因为他善于捕捉最典型的图像,又善于运用最贴切的比喻来表达一种苍凉的无奈。结果,一气呵成、一字难改。
这是我以前写的一段话。
(3)俘虏营里的文化大事
下面继续说下去。从李煜的词我也想到,他在还没有败亡前,曾经派画家顾闳中去刺探韩熙载的生活情况。在当时既没有摄影设备也没有监控录像,顾闳中只是画了一幅画叫《韩熙载夜宴图》去向他呈报,这在政治上是一个愚蠢而可笑的举动,但不小心却产生了绘画史上的千古杰作,这与李煜本身的文学杰作产生是同样一个悖论。
李煜确实在很多方面可以被嘲笑,但是即使是后代再成功的政治家、军事家,也都虔诚地诵读过他的诗句。这一虔诚,嘲笑就有可能反了过来。在九天之上,很多权势和财富的流行早已纷纷陨落,只有一种星座长久的引人仰望,其中就有他的一颗。除此之外,我还从文学史的角度对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判断。我曾经在一部学术著作当中这样写道,我说:
南唐的李后主李煜,当他终于成了俘虏之后,一些重要的诗句穿过亡国之痛飘向天际,使它成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他成了里程碑式的人物。在那个受尽屈辱的小楼,在他时时受到死亡威胁的生命余隙之中,只有明月夜风知道,此刻的中国文脉就在这里。
俘虏他的王朝是宋朝,宋朝的第一标志不是别的,就是词。现在这个王朝的第一标志就在这个王朝的俘虏营里正式奠基。人类很多文化大事,都是在俘虏营里发生的。这些史实在希腊、罗马、波斯、巴比伦、埃及的互相征战当中,屡屡发生。
在中国,长安向龟兹发兵争夺文化大师,北魏向凉州发兵争夺艺术天才的万里马蹄中,更是被一再地印证。这次千古宋词的奠基者又是一位俘虏,赫赫宋朝哪里知道它在历史上的最高文化光彩,将与这位俘虏密切相关。在这里,“优待俘虏”这个说法不仅仅是为了人道,而且还是为了人间大道。
中国文化的目光跟着我,到了一个俘虏营里边拐了一拐,大家没有不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