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丝笼
三日之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沈家那破败的小院,早已被无形的恐惧笼罩。沈知棠那位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只剩下唯唯诺诺的嫡母,除了整日以泪洗面,便是战战兢兢地催促她收拾几件“体面”的衣裳。家里的老仆张妈,一边偷偷抹泪,一边把几个硬邦邦的窝头塞进她小小的藤箱里,仿佛那是她此去唯一的依靠。
沈知棠异常沉默。她坐在自己那间狭小、却堆满了书籍和画稿的房间里,窗外那株瘦弱的海棠树,刚刚抽出几点嫩绿的新芽。她久久地凝视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方旧砚台冰冷的边缘。那里,曾无数次研墨,绘下她心中的海棠,寄托她无处安放的愁绪与微薄的希望。
如今,那些画稿,连同她这个人,都将成为别人的禁脔。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试图逃跑。在这乱世,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顾凛之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反抗,只会带来更迅疾、更彻底的毁灭,甚至牵连她仅剩的、名义上的亲人。她唯一能做的,是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死死地压在心底,用一层更厚的冰壳包裹起来。
第三日清晨,一辆漆黑的福特轿车,像沉默的怪兽,准时停在了沈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前。两个穿着灰色军装、面无表情的士兵跳下车,眼神锐利如鹰隼,只简单地吐出两个字:“沈小姐,请。”
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压迫感。
沈知棠最后看了一眼那株新芽初绽的海棠树,拎起那个轻飘飘的藤箱,挺直脊背,在嫡母压抑的啜泣和张妈浑浊的泪眼中,一步步走向那辆象征着未知命运的铁皮囚笼。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虽然破败却尚存一丝熟悉的世界。引擎发动,驶向姑苏城最深处,那片权贵云集、戒备森严的区域——栖园。
栖园,名虽为“栖”,却更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堡垒。高耸的围墙爬满了浓密的常青藤,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沉重的黑漆铁门缓缓打开,轿车驶入,沈知棠的目光透过车窗,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囚笼的全貌。
园子极大,布局精巧,处处透着新式的洋派与旧式的奢华融合。修剪整齐的西式草坪,点缀着造型奇特的假山石。曲折的回廊连接着几栋气派的西式小楼,琉璃瓦在春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然而,最刺目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海棠。
粉白相间的西府海棠,如同被强行移植来的云霞,大片大片地栽种在道路两旁、庭院中央、甚至主楼的露台上。此时正值盛花期,花朵开得密不透风,重重叠叠,压弯了枝条,浓烈的甜香几乎令人窒息。这繁花似锦的景象,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春意,落在沈知棠眼中,却只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是顾凛之的意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炫耀的方式,烙印在这片土地上,也烙印在她即将开始的囚徒生涯上。
她被带进主楼旁边一栋精致的小楼里。一个穿着整洁蓝布褂子、面容刻板的中年女人早已等候在那里,自称姓王,是顾凛之指派来“伺候”她的管事妈子。
“沈小姐,您的房间在二楼。少帅吩咐了,您安心住下,缺什么只管跟我说。” 王妈的声音平板无波,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沈知棠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那目光,让沈知棠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买回来的货物。
房间很大,陈设极尽奢华。光洁的柚木地板,昂贵的波斯地毯,宽大的西式铜床挂着丝绸帐幔,梳妆台上摆满了精致的玻璃瓶罐,里面是沈知棠从未见过的、散发着浓烈香气的膏霜。巨大的落地窗外,正对着庭院里开得最盛的一片海棠林,那浓艳的粉色,几乎要灼伤人眼。
王妈放下藤箱,指着衣帽间里一排簇新的、材质华贵的旗袍和洋装:“这些都是少帅让人给您备下的,您试试合不合身。” 语气是恭敬的,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沈知棠没有动那些衣服,她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浓烈的海棠香气瞬间涌入,几乎让她晕眩。她看着窗外那片不属于她的、被强行赋予的“盛景”,手指紧紧抠住了冰冷的窗棂。这里的一切都精致、冰冷、陌生,像一个巨大的、镶金嵌玉的鸟笼。而她,就是那只被锁进来的、无处可逃的鸟。
“沈小姐,少帅晚上可能会过来用饭,您……” 王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和警告。
沈知棠猛地转过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沉寂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冰冷的抗拒。“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王妈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但也没再多说,只微微躬了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那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道无形的锁落下。
房间里只剩下沈知棠一个人,和窗外那喧闹到死寂的海棠花海。
巨大的孤独和窒息感瞬间将她淹没。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柔软的地毯上。藤箱被随意地丢在角落,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打开它。这里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带着顾凛之的气息,让她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阳光西斜。沈知棠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她站起身,没有去看那些华丽的衣裳,而是走到角落,默默地打开了自己的藤箱。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旗袍,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诗集,还有一个小小的、用布包裹着的画匣——里面是她仅存的几支旧画笔和半块残墨,以及几张空白的宣纸。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匣拿出来,放在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书桌上。这桌子大得空旷,与她带来的简陋画具形成刺眼的对比。
铺开一张宣纸,研开那半块残墨。熟悉的墨香,带着一丝陈旧的苦涩,在这间充斥着昂贵香水味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她拿起一支笔,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未能落下。
画什么呢?
窗外是满目繁花,顾凛之强加给她的海棠。可她心中那株属于自己的海棠,早已在三日前那艘画舫上,被撕裂、践踏,碾落成泥。此刻,她只想画一片荒芜,画那被风雨摧折后,只剩嶙峋枝干的枯树。
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墨色在宣纸上晕开,不是娇艳的海棠,而是扭曲盘结、饱受风霜的枯枝。没有花,只有无尽的萧索与孤寂。她画得很快,笔锋凌厉,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无处宣泄的绝望都倾注其中。
就在她全神贯注,笔下的枯枝即将完成最后一笔时——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没有敲门,没有通报,只有一股冷冽的、带着硝烟和皮革气息的压迫感瞬间涌入房间。
顾凛之回来了。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装,只是解开了领口的风纪扣,露出一点麦色的皮肤,似乎刚从某个严肃的场合回来,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戾气。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书桌后的沈知棠,以及她面前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沈知棠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画纸上,正好落在那嶙峋枯枝的中央,瞬间晕开一大团刺目的污迹,彻底毁掉了整幅画的意境。
她的心也跟着那团墨迹猛地一沉,仿佛也被人狠狠践踏了一脚。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遮掩那幅“失败”的画作,却在触及顾凛之冰冷目光的刹那,僵在了半空。
顾凛之迈着长腿,几步就走到了书桌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沈知棠完全笼罩其中。他看也没看沈知棠煞白的脸,目光直接落在了那幅被墨点毁掉的枯枝图上。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我栖园里春光烂漫,你倒好,躲在这里画些枯枝败叶,触我霉头?”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沈知棠心上。她紧抿着唇,手指死死攥着那支笔,指节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是恐惧,也是被看穿心思后无处遁形的难堪。
顾凛之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直接拈起那张被墨点污染的宣纸一角,动作带着一种轻慢的侮辱感。他扫了一眼那扭曲的枯枝和刺目的墨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沈知棠,看来那天的教训,你还没记住?”
“我栖园的海棠,开得不够好?入不了你的眼?”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她,带着审视和威压,逼迫她抬头。
沈知棠被迫迎上他的视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漠然。她看到自己苍白惊惶的倒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还是说……”顾凛之俯身,凑得更近,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你在用这幅画,无声地控诉我?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沈知棠几乎喘不过气。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属于男性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想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不…不是…”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沙哑。
“不是什么?”顾凛之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不是控诉?那是什么?沈知棠,收起你那点可怜兮兮的小心思。在这里,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取悦我。”
他直起身,手指一松,那张承载着她绝望心绪的画纸,如同断翅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回桌面,正好盖住了那团刺目的墨污。
“看来,你还是太闲了。”顾凛之的目光扫过她带来的藤箱和那简陋的画具,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厌弃。“王妈!”
守在外面的王妈立刻推门进来,垂手恭立:“少帅。”
“把这些没用的破烂,”顾凛之指了指书桌上的画具和地上的藤箱,语气不容置疑,“都给我扔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碰这些晦气东西。”
“是!”王妈立刻应声,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开始收拾。
“不!”沈知棠失声叫了出来,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扑向书桌,想要护住她的画匣和仅存的几本书。那是她仅剩的、属于“沈知棠”的东西了!
然而,她的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攥住!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啊!”剧痛让她痛呼出声,瞬间被拽离了书桌。
顾凛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粗暴地拉到自己面前,两人近得鼻尖几乎相触。他低头,冰冷的视线攫住她因疼痛和惊恐而盈满泪水的眼睛,声音里淬着寒冰:
“沈知棠,看来你真的需要好好学学规矩。”他的另一只手,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强迫她仰头承受他的目光。“记住你的身份。在这里,你的一切,包括你这个人,都属于我。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所思所想,都只能由我支配。懂吗?”
他的手指用力,在她苍白的下颌留下清晰的指印。沈知棠痛得浑身发抖,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那温热的液体,似乎让顾凛之的怒火稍敛,但眼神却更加幽深难测。他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却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反而猛地用力一扯,将她整个人拉得踉跄一步,几乎撞进他怀里。
“哭?”他低头看着她泪痕狼藉的小脸,指腹粗粝地擦过她的脸颊,抹去那冰凉的泪水,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亵玩的审视。“这眼泪,是为你的画,还是为你自己?”
沈知棠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间的呜咽。她别开脸,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和手指的触碰,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顾凛之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反而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华丽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他松开她的手腕,看着她白皙肌肤上那圈刺目的红痕,像是一件满意的作品。
“今晚,”他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口吻,仿佛刚才的疾风骤雨从未发生,“穿那件湖蓝色的旗袍。”他的目光扫过衣帽间里那排华服,“王妈会伺候你梳洗。七点,楼下餐厅。”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训诫,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沈知棠破碎的心上。
房门再次关上。
王妈已经手脚麻利地将藤箱和画具都清理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那奢华冰冷的家具和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海棠花海。空气里还残留着顾凛之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和淡淡的硝烟味。
沈知棠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腕和下巴的剧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看着书桌上那张被墨污毁掉、又被无情丢弃的画稿,看着衣帽间里那些不属于她的华服……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抱紧自己颤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月白色的旧旗袍前襟。
栖园的金丝笼,冰冷而坚固。而她这只被强行折翼的鸟,连在角落里舔舐伤口、默默描绘自己心事的权利,也被无情地剥夺了。
窗外,晚霞如血,染红了那满园盛放的海棠。那浓艳到极致的红,落在沈知棠模糊的泪眼里,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如同……凝固的血痕。
她的劫难,才刚刚开始。而那个男人,正用最冷酷的方式,一寸寸地,将她仅存的自我,碾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