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巴士

01

春节刚过,北方正直数九寒天,呼啸而过的北风把路两旁刺向天空的干树枝甩过去又摇过来,像要掐死那棵树似的。一辆破旧的小巴车在乡间公路上顶着风晃晃悠悠地驶过,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车漆斑驳,一路稀里哗啦的响声,让人很担心被风吹掉一扇车门或者车窗。这是一辆往返城市和乡村的通行班车,因为现在是春节时期,来往坐车的人并不多。

车内只有一位乘客,他就是张彬,生于农村,因为祖坟冒了青烟,带着一路骄傲从读书时的品学兼优,到成为市里粮食局的副局长,他只用了短短25年的时间,现在还不到四十岁的他,人生一切遂愿。

大过年的,为什么独自一人坐在返城的小巴车上?这要从他的爱好说起。从小他就在“局家子”的炕头上学会了推牌九,只是到了自己能挣钱的时候才真正下场摸牌。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他脑子好使,在牌桌上胜多输少。随着家底的丰厚,他参与的赌局也越来越大。

今天,他没有回老家乡下过年,也没有陪老婆孩子外出度假,他独自一人在家,不喝不嫖,就等着有大局来邀请他。方圆百里范围内的赌场上,私底下都有他的威名。这次是外省来了一个大老板,据说扛着一袋子现金来堵,就要玩个刺激,平时小打小闹的那些赌徒谁也没这个胆量和身家敢来跟他堵。于是做局的人就打电话给张彬。而张彬早就准备好了,一个电话就到。虽然平时单位给他配有专车和司机,不过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独身一人赶赴赌局,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02

张彬斜靠在脏兮兮的小巴座椅上,看不出颜色的椅背不时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汗水、鼻涕、烟草、甚至小孩尿液的味道,但还是比赌场里的人味要好闻一些,而且不时从车子各处的空隙里吹进的凉风,混合着田野里的干草气味,还有几分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张彬半睡半醒之间,左手捧着右手,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偶尔会轻轻搓摩几下,他在回味摸牌的感觉。

“真正的赌局,往往靠的不是技巧,而是直觉。”张彬自己心里默默地念到。靠着这么多年的直觉,他一进赌场就能算出自己输赢的概率。这次上场,几局下来,他面前的筹码就堆得越来越高,他的心也越来越平静,再次出牌,有如神助。

现在,他脚旁的那个破旧旅行包里,是满满的现金,一百万的输赢,除了在赌场分撒给围观者一些,至少还剩九十几万吧。张彬没有数,跟“局家子”临时要了一个破包,把钱扔进去就走。

张彬不缺钱,单位把他的衣食住行都包得差不多。他去赌也从来不是为了赢钱,他要的是那种感觉。钱多不是好事,尤其对于他的身份地位来说,对这种意外之财,他也从来不往银行里存,他随便找什么把现金装上,然后放到一个空置的房子里,输赢皆出自于此。

03

黑脸膛的司机,可能是因为过年出车,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一路上不是打电话骂人,就是跟电话里的人交流城里哪个胡同里有漂亮的姑娘,甚至能根据不同姑娘的长相、身材、床技分出个三六九等,说到高潮处,脚底的油门都踩下去几分。

车上乘客只有一个,司机不打电话的时候想跟张彬聊天,可是看到张彬闭着眼睛拒绝的样子,心里就更气了。骂这个鬼天气,骂大过年出门的人,骂他的雇主,骂这辆破车,他一声高一声低的自言自语、叨叨咕咕。张彬并不理他。

04

行至一个村子,远远看到路边有两个人在等车,身旁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司机嘿嘿一笑:“这些土老冒炕头还没捂热呢,就又要出门干活了。真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哥们儿虽然不能经常回家睡媳妇儿,但是有的是姑娘可睡。这些土老冒一进工地,可就做了枯和尚咯。哈哈哈。”

停车下,两个人上车坐下。张彬微睁开眼看了看,两个外出打工的农民四五十岁的样子,没准儿真实年纪会更年轻一些,柴草般的头发,松树皮般的脸膛,里三层外三层的套了一堆衣服在身上,不时用土色的大手抹一把被冷风吹出来的清水鼻涕。两个人姐夫小舅子相称,过年的喜庆并没有显现在脸上。如果不是日子实在难过,也不会这大正月里就离家去打工。

张彬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父亲的形象一下子就浮现在脑海里。曾经为了他上学,他的父亲也常年在外地打工,母亲自己在家收拾那几分薄田,即使一家人常年午休,每到开学时,面对高昂的学费,也总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为此,母亲偷偷流过很多眼泪,父亲低垂着头,不知道是被有形的劳作压弯了腰,还是被无形的生活压低了头。

张彬用脚踢了踢脚下的旅行包,硬硬的还在。

05

“小俊夏天高考能考上不?考不上就别复读了,你看我姐在家累成什么样子了。小俊不读书,半大小伙子家里家外都能帮上点忙,姐夫你也不用出去打工了。”小舅子说。

“我看我家小俊能考上。这孩子脑袋比我活泛,现在每次考试都能考到年级前几名,老师说了,重点都没问题。”姐夫笑呵呵地说。

“唉,都是为了这些孩子,希望他们能跳出龙门,不要像我们这一辈这样,大字不识几个,一进城就跟傻子似的。”小舅子叹了一口气。

“是啊,孩子念书成绩好,我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有机会出息了,可是他要出息就是得踩着我们这把老骨头往上走啊。”姐夫附和着。

“现在咱农村孩子,即使考上大学也不一定能出息,你看那城里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的是,上次我们那个工地上,有一个做技术的小伙子,刚大学毕业,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见他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我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让孩子在家种地呢,至少不用被别人管着。”小舅子有点看清现实的样子。

“读个啥书,读完书的很多农家孩子也是废人,没背景没钱财,到城里也是个底层阶级。还不如有钱自己吃好喝好,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你们都瞎操心。”前面开车的司机听着两个人说话,耐不住寂寞,也来搭腔了。

“兄弟不能说这话。现在总得有文化,有了文化,即使在城里不能大富大贵,但是也活得有尊严,不像我们只能干活,跟机器一样。”那位姐夫扶着膝盖伸着脖子跟司机大声说道。

“嘿嘿,就等着你把儿子供出来,儿子进城娶了媳妇,连家门都不让你进,还想养老。等着吧你。”司机不屑地说。

06

张彬把这一切都听在耳里。顺着他们的对话,他想起来自己求学时的艰辛,毕业后求职的不易,工作后努力奋进的拼搏。娶妻生子后,虽然钱财上没有亏待父母,但是接父母进城同住,媳妇是不高兴的,她一不高兴,父母住着就不舒坦,索性就回老家去住了。虽然不愁吃穿了,但是毕竟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是缺失的。

对不起爹妈,但又不能不顾自己的小家。每当想起这些,他就是一阵心烦。

张彬这时候突然睁开眼,低下身子把脚下的旅行袋踢到过道上,动静很大,像是急切要找什么东西似的,他在过道上把旅行袋的拉链拉开,红花花的一沓沓钞票像透了一口气,散发着光芒。坐在后面的那两个聊天的人的眼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了。张彬在袋子里像炒菜似的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于是又慢慢把拉链拉上了。把袋子往座位底下踢踢,又开始闭目养神。

姐夫和小舅子收回眼光,对望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了。车厢里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司机打开了音响,《最炫民族风》铿锵有力地回荡在车厢里。司机摇头摆尾地跟着唱起来,忘词的地方就用哼哼代替。

车里没有空调,但是坐在后面那两个人的脸色都红润起来,不停地轻轻搓着手,像在等待什么,又像憋了一泡急不可待的尿。

07

“兄弟,停下车,出去方便一下。”张彬突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好咧。正好做伴儿,我也去。”司机干脆利落地停好车,从前门一下子蹦下车。徐彬目不斜视地从后门下了车,拉着司机走了很远的公路下面的背风处。过了好大一会儿,两个人才缩着头、叼着烟爬上公路来。

坐好,发动,稀里哗啦的小巴士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赶路了。

没过多久,又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那两个人说要等一个住在这个村里的工友一起走,所以先不进城了,要下车。

“车票钱可是不退的啊。”司机说道。

“知道知道,不用退不用退。”两个人还没等车停稳,就拖着行李往车门处走了。从他们要下车,到车子再次启动,整个过程徐彬都没有睁开眼,像真的睡着了似的。

路上又剩下司机和徐彬两个人,张彬保持沉默,司机自娱自乐。只不过,有一个瞬间,徐彬闭着眼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他用脚踢踢座位底下的旅行包,松散了不少。

08

六月,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时家里的小俊接到在外打工的爸爸的电话:“小俊,好好考试,学费不用担心了。今年我跟你舅给老板养鱼,大丰收,今年肯定能赚个上十万块。已经跟老板预支了几万,这几天有空就给你寄回去。”

“爸爸,怎么会这么多钱?你们抢银行去了啊?”小俊听说爸爸赚钱了,也很开心。

“哪有!你个熊孩子,我们累死累活的时候你可没看到。”

小俊一听爸爸这样说,心里也一阵酸楚。不知道说什么了。静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们不是去建筑工地了吗?怎么又去养鱼了?”

“今年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贵人,他正好缺少人手,我们就跟着他来了。没想到真跟对人了。今年有钱了,有钱了。你这几年上学都不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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