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自从我上大学后,妈妈身上的孩子气越来越浓,时时向我撒娇使性子,活脱脱一个三岁半的小姑娘。我反而更像是母亲,对她处处哄着宠着,稍有懈怠,便生怕这姑娘不高兴起来。
奇怪的是我愈发享受和喜爱这种状态,总是情不自禁对她宠溺,看她因此而开心,我亦感到欢欣。
或许妈妈与我是被施了法术,交换了心性。
前不久和妈妈一同出远门,从买票到收拾二人行装,我全一手包办。起初她会帮我一起,可我总觉她做不好。
“不带这么多生活用品,行路不方便,我们去了那里缺什么再买”、“你要带一件厚点的外套,不然感冒了怎么办”、“你的那条羊绒裤放在哪里?天冷要穿的”……
我嫌她考虑得不周到,虽多抱怨,但也并无半点厌恶之意,只是觉得她不能照顾好自己,之后也就由我负责了全部事宜。
两只行李箱我一手拖一个走在前,妈妈背着小挎包跟在我身后。
“让我拖一个箱子,两个你拖不动。”
“这有什么拖不动,很轻,你不用管,跟紧我,别走散。”
“好,知道了。”
我也没有多大力气,我与母亲都天生瘦弱,可在她跟前,我是想逞强的,想让她轻松些,也安心些。
坐在候车室,我一刻不停忙。嘱咐妈妈好生坐在座位上不要走动,我又是跑去接开水,又是去买面包零食。回来全部摆在行李箱上,让妈妈挑喜欢的吃。她吃着面包,嘴边粘着面包屑,我伸手拈去,又拿起水杯递过去嘱咐小心烫口。妈妈吃得缓慢,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离不开。
在动荡贫穷的岁月里,妈妈还小的时候,家中七个孩子,她排老幺,日子过得比很多人都相对滋润。并非家中殷实,而是长辈兄妹对她都宠。而这宠爱又以姥爷为甚。
不论家中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姥爷必定给妈妈留着,并且无论是谁,对妈妈都不能打不能骂,否则就是惹了家中权威姥爷,姥爷生气起来,无人不怕。
妈妈的乐观、自由、勇敢、放纵,凡此种种,都来自那时。
在这样的宠溺中长到十六岁,姥爷去世,妈妈离家闯荡,再无人为她偷偷留几颗花生牛轧糖。
现在我在十八九的年纪上,妈妈由我宠着。
电话里妈妈总像个正恋爱的少女。
我拨电话过去,几秒不到便接通了。
“喂,妈。”
“怎么啦?”
“没事,这会儿闲着,给你打个电话。”
“你是不是想我啦?你想我没有?”
“没,就是随便打个电话,看看你在干嘛。”
“你就是想我了,不想我你干嘛给我打电话。还不承认,看在你想我的份上,送你一个么么哒!mu——a!”
因为正在晾衣服,手机便开着免提,等我反应过来去插耳机时,妈妈的吻已经顺着信号跑了几千公里散发在我寝室的空气里,粉红泡泡满天飞。我感受到来自寝室各个角落讶异的目光。
“……对,你说想就想……特别想你”语气平淡又无奈,嘴角却不小心浮起来。
我不善表达,内向又高冷,突然被亲妈如此对待,我能怎么办,只好顺着。
假期回家,妈妈真正是闹腾。
大早上突然唱起奇怪的歌,其实是为了叫我起床。我钻进被子里装听不见。她就一遍遍问我“好听吗?好听吗?”
见我不作反应,冲进我的房间,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愈发大声地唱起来。手也不安生,隔着被子挠我痒。大概在那时候我才真正懂得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意义。
“好听吗?”
“我起床,不睡了。”
“好的,今天陪我去逛街吧。”
“不想去。”
歌声立刻响起。
“去,去!”
这小姑娘就安静下来,去厨房做早餐了。留我一个人在床上怅然若失,怀疑妈妈的真实性,怀疑妈妈的年龄。想着想着,哀嚎带笑,发起疯来。
一日天气阴沉,我正捧一本书读。她无聊,坐我旁边发呆。几分钟后,感觉她在挤我,往旁边挪了挪,她又挤上来,再挪,再挤。这下她像一只夏日午后晒太阳的猫一样软下去,融化在我身上。
“丫头。”
“干嘛?”
“丫头。”
“干嘛?”
“丫头。”
“妈你怎么了?老叫我又不说干什么,还挤我,我都快被挤扁了。”
“我想吃火锅。”
我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无奈,想笑,疑惑,怀疑,惊讶……种种情绪,混在脸上,就是没表情。
我看了她好长时间,她盯着地板发呆。
“我真的想吃火锅,你带我去好不好?”
“嗯,去。”
妈妈在得到应允后立刻欢呼雀跃起来。跑进卧室换衣服,一会儿拿了三件外套出来问我哪件好看。
“藏蓝色的好看,沉稳有气质。”
“我也觉得粉色好看,多显年轻啊!”
“好看好看,粉色最好看。”
然后,那件粉色外套在火锅店被妈妈掉在蘸料碗里的鱼丸溅起的油滴稳稳地铺开一片黄。
回家时妈妈把外套脱掉塞在我手里。
“晚上记得给我洗衣服,你非带我来吃火锅,你看看,衣服都脏了。”
来不及反抗。她摸着肚子走路带跳地往前走去。
我怎么可能就此屈服,你跟我撒娇想吃火锅,我带你来吃,你把自己的衣服弄脏还让我洗。嗯,天下会有此等好事?怎么可能!
事实告诉我们不能过早下结论,那晚我还是把衣服洗干净了。我真的抗争过,可怎奈那小姑娘拉着我的胳膊晃来晃去,撒着娇的同时又想办法威胁我,软硬兼施,我终是败北。
但我觉得幸福。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她需要我,她依赖我。我的母性,被我的母亲激发出来。
之前说过,妈妈的这种变化就在近几年。其实此前我与她二人关系并不如此融洽,也有争吵,也有矛盾。妈妈性子硬,我性子也行,遗传学如此完美地体现出来。
转折发生在家庭变故之后,妈妈离婚后,我与她之间看不见的墙一夜之间就不存在了。我和她,都多了一位朋友。
可能从前她被没有爱的婚姻拖得太疲惫,又或许在婚姻里她投入的感情太多,那时候顾不上太爱我吧。
说来又有些庆幸,幸亏妈妈离了婚,世界上多了一个容易得到满足容易快乐的三岁姑娘,少了一个被婚姻和家庭五花大绑的妇人,多了一个享受为人母快乐的单身女子,少了一个时刻小心翼翼维系母女关系的孩子。
或许不在婚姻里的女人,都是女孩。
后来我离家求学,妈妈独自一人生活,我们更是亲密有加。距离让我们俩没有了距离。妈妈三岁半啊,她需要我,她依赖我,我呢,希望她需要我,希望她依赖我。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又让我难过,妈妈没有变小,她是孤独了。我不想她孤独。但如果那些无来处的孤独在我身上能找到终点,每一次撒娇之后,她都快乐一点,那我想,妈妈最好永远三岁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