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电闪雷鸣,忌出行。
倾盆大雨,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红裙翠玉得歇,不必花枝招展,巨商小贾偷闲,不必盘盈算计。
才墨之薮闭庭,不必文人相轻,簪缨贵胄谢客,不必虚与委蛇。
贪图热闹太久,偶尔足不出户,总会省去很多麻烦。
可多数人的麻烦去了,少数人的苦恼也就随之而来。
对于一个天为盖、地为庐、讨饭为生的乞丐,无论雷声多么响,雨势多么猛,饭总是要吃的。
街上行人无几,两三过客匆匆,没谁会在意街角蹲着的是个人还是条狗。
我把浸透的褴褛拧了又拧,半披的麻布裹了又裹,喊了又喊,等了又等。
喊到嗓子发哑,等到腿脚发麻,终于听到 “叮当”一声。
低头,碗里躺着两枚铜板,抬头,眼前站着一个男人。
铜板是普通的铜板,男人却不是普通的男人。
素袍青衫、束发挽髻、鸾姿凤态、一尘不染。
我没去碰那铜板,继续扣挖脖颈缝隙的泥垢。
“抱歉。”他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我只剩这些。”
世道就是如此,施舍反比被施舍更易陷入难堪。
我摆了摆手,将铜板塞进怀里,恭恭敬敬地磕头:“谢道爷赏。”
磕头用过劲,额头出了血,一股暖流淌过脸颊,很快便被雨水冲刷不见。
他叹了口气,递来一张薄纸:“小兄弟,把此物收好,这些天不要乱跑。”
我没见识,但有常识:他给的不是一张废纸,而是一道驱妖的灵符。
不知从何而起,传闻妖孽横行,为害四洲百姓。
连年人祸战乱尚且无力回旋,怪力乱神更指望不上朝廷。
一道圣旨,以天下为先以苍生为重的道长仙家纷纷出山济世。
我见过不少驱妖人,却没见过妖:“妖是什么?”
他递来灵符,语重心长:“衣人皮,挖人心,啖人肉,噬人骨。”
我没有接,坦然拒绝:“乞丐只讨饭。”
他皱着眉,循循善诱:“有命才有饭。”
其实他错了,对我而言,有饭才有命。
他还是将符纸留下了,压在碗底,湿漉漉的,不知到何时才能干透:“如不幸遇到麻烦,可去西山寻我。”
我低声笑道:“修道之人不是云游四方么?”
“莫锁白云路,白云多误人。”
他将纸伞放在我身旁,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
清明,乌云蔽日,忌破土。
整夜无梦,从乱葬岗的茅屋中爬起,一眼就望到山脚下的浓烟滚滚。
大概又是兵乱匪祸的杰作,见怪不怪。
不怪,甚至庆幸。
从死人堆里拔东西,活人就能多活几日。
一团棉絮、半块桃酥,烧焦的香囊,豁口的陶罐。
什么都有用途,除非捡到另一个活人。
比如眼前这个独坐断壁残桓间的少年。
和我一样茫然,和我一样狼狈。
我走过去,凑近才嗅出他嘴里的腥气,刺鼻难闻。
好在我身上的味道也不美妙,还不至于相互嫌弃。
我跪在他面前:“只剩你一人吗?”
他没回答,干瘦的四肢缩成一团。
明明年岁相同,却让人莫名疼惜。
我想用半截袖子给他擦一擦脸,却又怕越蹭越黑,讪讪地在怀里摸索半天,只找到一块面饼,干巴巴,脏兮兮。
我把面饼放在他蜷缩的膝盖上:“给。”
他警惕地碰了碰面饼,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我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把剩下的塞进他手中,边示范边讲解:“这个,可以吃。”
少年吐出舌头试探地舔了舔,随即便开始疯狂撕扯。
一扫而光后,他抿着皲裂的嘴唇,缓缓向我伸出手。
我盯着他细长的指甲,摇了摇头:“没了。”
直勾勾的目光,赤裸裸的索取。
“真的没了。”
听而不闻,不为所动。
又是难堪。
我苦笑着站起身来,却被他毫无预兆地撞翻在地,瞬间疼得七荤八素。
映入眼帘的是赤色的双瞳、凶狠的獠牙、还有箍在脖颈上的一双利爪。
目瞪口呆如我,早已忘记挣扎。
衣人皮,挖人心,啖人肉,噬人骨,道长诚不欺吾。
我仓皇捂住裸露的胸口,才发现本就破烂的衣衫已被撕扯得更加不堪,蓦地冒出一片藤黄与点点褐红。
是驱妖符。
觑见那张灵符,少年瞬间逃命般远离,迅速消失在视线之中。
————
小满,碧空万里,宜入宅。
抬头,房檐上倒挂的少年正心无旁骛地啃嚼着半条腐烂的人腿。
肉当然是我给的,毕竟他连饼都不认得。
多亏这座乱葬岗,死尸要多少有多少,尚可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我扬了扬因日夜掘坟而倍感酸痛的双臂,吓得他立即后退半尺。
半尺而已。
那日,我从未想过他会回头,不仅回头,还执意跟来,亦步亦趋,若即若离。
驱妖灵符的效用仅限于震慑,无法斩草除根。
我不知他为何留下,更对他的纠缠毫无办法。
我只是个乞丐,智力有限,体力有限,耐力有限,什么都有限。
什么都有限,往往举步维艰,再多个绊脚石,当然算是个麻烦。
只是这个绊脚石既不挑事也不挑食,投喂得当就不会突然袭击。
更何况,他是第一个让我体会到“给予”也是某种乐趣的家伙。
罢了。
彻底打消了求助道长的念头,我畅快地比往日多啃下几口馒头。
然后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狼吞虎咽、肉足饭饱,意犹未尽地舔舐指尖的渣滓。
“接着!”
我冲他扔去一条胳膊,昨夜入葬,还算新鲜。
他长臂一捞,灵巧抓住,从房檐上翻身跃下,蹲在三尺开外,别扭地张开嘴:“啵……不……”
不?
我匍匐着凑近,亢奋地诱导:“不?不什么?”
“不……伊……嗷……”
他连比带划,我心下了然,用手指了指那条胳膊:“不要?你不要?”
颠三倒四的学舌终于安静下来。
他将“佳肴”推到我面前,木讷的五官附上一层羞赧。
那的确算不上什么好看的笑脸,完全是由嘴角强力拉扯的弧线。
但至少不是讥笑或嘲笑、哄笑或讪笑,生硬至极,却真实无比。
我怔愣片刻,随即把“美食”推还给他:“我是人,人不吃人。”
他懵懂地眨巴着眼睛,默默将胳膊拖了回去。
次日清晨,睡眼惺忪的我一出门就被绊倒在地。
茅屋外,由各种不可名状的物件堆起一座小山。
我有些发懵,随意拾起一块,是面饼,再拾起一块,是馒头。
以及各种曾被我放入嘴中的食物,尽管面目全非,还混杂着昆虫的残肢断翅。
始作俑者正捧着昨日余留的残羹大快朵颐,见我站在原地发楞,似乎很有意见,抄起手中的棒骨甩了过来。
“嗤!”
我从那堆小山中拾起一块发霉的豆糕,放在嘴里慢慢品尝,涩中带甜,意外的好吃。
————
大暑,流金铄石,宜沐浴。
洪灾过后,旱魃为孽,活人骤减,我便常常挨饿,死人激增,阿不就越吃越多。
阿不原本是我的名字,但已没人在意我究竟叫什么,那还不如把它送给一只妖。
更何况他仿佛很中意这个称呼,每每我轻唤一声“阿不”,他就会格外乖顺听话。
天气实在太热,好在西山有泉。
“阿不,我们去洗澡如何?”
阿不扔掉手中的头骨,瞪着浑圆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点头。
我冲他哈哈大笑,将半扇肋骨拴在背后,优哉游哉向前走。
去往西山的路上,我摘到两颗野果,一颗丢到阿不嘴里,一颗扔到自己口中。
“好吃么?”
这是阿不第一次尝到酸甜是何滋味,兴奋得连翻十几个跟头,撒欢时竟险些将我扑到在地。
待长睫扫过我的脸颊,阿不恍若大梦初醒,飞速退闪到一旁,委屈而幽怨地盯着我的胸膛。
那是驱妖符的所在。
我讨好地张开怀抱:“阿不,过来些,不用怕。”
他却固执地寸步不移,始终维持着那一段距离。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之所以留着灵符,是因为并非每只妖都是阿不,我不怕他,并不代表我不会害怕。
可惜他未必会懂,懂了也未必高兴。
捱过沉默的艰苦跋涉,终于听到流水潺潺。
白衣翩跹,世外桃源,早有故人在此逍遥。
“道长?”
我下意识地遮住身后,即便阿不早在天敌出现的前一刻便隐形匿迹。
叨扰仙家已是亵渎神灵,再带个甩不去的妖孽尾巴,更是罪加一等。
“小兄弟,你来寻我有事?”
我连忙摇着脑袋:“无事。”
道长担忧的神色略略放松,飘然捞起水面的长发:“你的灵符还在?”
“还在。”
“可曾遇见妖邪?”
“未曾。”
道长披袍束带,恢复端方气派:“你在说谎。”
竟不知哪里被他看出端倪:“……句句属实。”
“不说也罢。”大概已猜到我会矢口否认,道长轻叹一声,从袖中掏出另一道灵符:“近日妖气甚重,愈发难以应付,多个防身之物有备无患。妖至邪至恶,无一缕善念,无半颗真心,千万不可大意。”
无善念……
无真心……
至邪至恶……
脑海中勾勒的阿不,是一张血盆大口,也是一副稚嫩皮囊,是对我张牙舞爪的凶狠,也是伴我坐看星辰的乖觉。
这就是妖么,像极了野兽,也像极了孩童。
我与道长匆匆别过,一路未见阿不的身影。
从晨曦至黄昏,山林草涧寻遍,皆无踪迹。
月明星稀,夜幕笼垂,我仍抱有一丝侥幸。
回到乱葬岗,依旧是万籁俱寂,萤火森森。
房梁空空如也。
这里没了阿不。
————
霜降,薄雾冥冥,宜结网。
带回了两道符,弄丢了一只妖。
阿不消失了,我再也不必刨尸掘坟、恶臭缠身。
一切貌似恢复如常,尽管如常未必是好。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有福,我不奢求享福,只求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统统赶走,落得片刻清净。
明知阿不那样胆小,为何还要留下灵符?
若将这些灵符扔掉,他是不是就肯回来?
可若真的扔掉,我姑且于乱世苟活多久?
阿不,阿不,你究竟是怕我,还是怪我?
胡思乱想,失魂落魄,了无生趣,形如枯木。
妖啊,果然害人不浅。
饥肠辘辘的我勉强打起精神,推开门,山道雾气昭昭,幽暗处,隐显一双赤瞳。
“阿不……”
没等来任何回应,我就被横扫的利爪撕裂了手臂。
不是他,是另一只妖。
我一边慌不择路地拼命逃离,一边将灵符紧紧攥在手心。
这只隐遁于浓雾中的妖孽竟然毫不退缩,愈发紧追不舍。
两道灵符皆无用处,这家伙究竟是何来历?
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体力不支的我早已接近崩溃的边界。
待云开雾散,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竟也是个少年模样。
青涩的皮囊,嗜血的疯狂,像极了初见时的阿不。
失神恍惚间,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径直坠下悬崖。
伺机而动的妖孽舔了舔嘴唇,一跃而起向我扑来。
转瞬之间,势在必得的掠食者就被撞飞百米之外。
突然出现的阿不挡在身前,怒气冲冲,枭视狼顾。
同样为妖,以身肉搏,谁也占不到多少便宜,我在一旁心惊胆战,直到遍体鳞伤的阿不咬断了对手的咽喉。
危机解除后,他蹲在悬崖边,一如从前那般,安静地望着我。
“阿不……”
我缓缓向他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天神下凡般的道长怒不可遏地将我拽回原地:“疯了么!他是妖!”
我挣扎着爬向惊恐万状的阿不:“放手……”
道长愈发气急,抽出腰间宝剑:“孽障!”
终于,这一次,换作我将阿不护在身后。
“愚蠢!走开!”
“阿不救了我的命。”
“荒唐!你怎知他与同类相残到底是为救你还是为了吃你?”
“我不在乎。”
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明白,妖没有真心,不懂善恶。
如果他不想吃我,为何会出现在我面前,又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可我不是妖,此生唯有的那么一点善念与真心,全都给了阿不。
“天地那么大,我真的不想再把他弄丢了。”
道长踌躇良久,终是不忍,喟然长叹,收剑入鞘:“好自为之。”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近在迟尺的阿不,全然不知剑锋已从背后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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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身玉立者以仙人之姿从阿不胸膛抽出剑刃,还是那般潇洒飘然:“呵,有趣,他竟真的会救你。”
我紧紧搂住跌入怀中的阿不,声嘶力竭:“为何出手,为何试探,为何一定要杀!就因为他是妖么!”
卸下伪装的“道长”满目讥诮:“妖?若真是妖,恐怕我还杀不得。”
“你说......什么……”
“你的阿不和你一样,仅为肉身凡胎而已。他,不对,不仅是他,只不过从出生就被困在牢笼中驯化,被邪术豢养为豺狼,空有皮相,全无心肝,不分善恶,不懂是非,这才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端详着血流入注、气若游丝的阿不,我早已肝肠寸断、遍体生寒。
“所以,妖,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数十年内忧外患,国库早已虚空殆尽,粮仓更是供不应求。人要吃饭才能活着,可不是所有人都配活着。妖孽作祟只是朝廷清除蚍蜉刍狗的幌子,官家花重金请贫道出山,就是为了利用这些怪物把你们这些废物打扫干净,神不知鬼不觉,一举两得,百利无害。”
生而为人却不配为人,连死法都没得选。
我竟不知该同情阿不,还是该可怜自己。
“世人最可笑的不是相信世间有妖,而是相信有人会替天行道、斩妖除魔。你可知这驱妖灵符到底为何物?”
我轻轻抚平阿不微蹙的双眉:“驱妖灵符,不可驱除,而为驱使。”
“还算聪明,符为旨,咒为令,凡是收到灵符的人,都是他们必须清除的对象,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阿不良知觉醒,人性未泯,终究未能把我扒皮剥筋,贪吃入腹。
漏网之鱼,不得不除。
当我得到第二道催命符,拼命摆脱控制的阿不选择消失。
我以为是他害怕自己受伤,却不知他是怕自己会伤害我。
戴着让他生不如死的诅咒,还奢求他主动投怀送抱,我“奋不顾身”的善念与“感天动地”的真心,放在阿不面前,既廉价又无耻。
更无耻的禽兽还在愤愤不平:“越像人,他就越是无用,如今为了救你,他竟毁了我驯养多年的心血,不杀,何以解恨?”
“那你为何不亲手杀了我?”
“杀人诛心,远比挫骨扬灰有趣的多。”
怀中人气息已绝,我却感受不到一丝凄凉:“你那日曾言,妖至邪至恶,无一缕善念,无半颗真心,是真是假?”
“是真也是假,妖,尚邪空念,缺一不可。这世上的人啊,穷凶极恶者数不胜数,无欲无求者少之又少,兼而有之者闻所未闻,所以妖是妖,人还是人......你做什么!”
闻所未闻,因为他们不是我。
世人总是拥有太多,珍惜太少,期盼太多,付出太少,怀念太多,深情太少。
而我呢,生来形影相吊,死后了无牵挂。
海阔天高是一人,白云苍狗也是一人。
我曾拥有的、期盼的、怀念的,只有一个阿不;我的珍惜、付出和深情,也只给了一个阿不。
世上没了阿不,便没了一点善念与真心。
不多,但却是我的全部。
站在峭壁悬崖的尽头,我再也望不到阿不眉眼如初的模样。
天地施舍的祭奠,只有那副惊诧错愕的嘴脸,卑贱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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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冰封万里。
妖孽降世,人鬼同哭。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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