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劫

《聊斋志异》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农功。秋间荞熟,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佃人,乘月辇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鬡须,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杂遝,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龁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也。

深秋的月色像一匹揉皱的银纱,笼着长山脚下起伏的荞麦田。安有德拄着铁叉立在田埂上,耳畔尽是佃农们搬运麦捆的簌簌声。他伸手捻了把暗红荞麦,碎壳里淌出朱砂似的籽粒——本该是欢庆丰收的时节,可连着三夜,总有成片的麦垛不翼而飞。

"东家,这茬麦子..."佃头王二抹着汗凑过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安有德瞥见他粗布短打上沾着几根稻草,忽地想起昨夜巡田时,麦浪里那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梆子敲过三更,露水顺着茅草尖滴在铁叉刃上。安有德将身子往草垛里缩了缩,二十年前在边关当斥候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夜枭的啼叫忽地断了,他听见荞麦杆折断的脆响,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在麦垄间游走。

"哪个腌臜泼才!"他暴喝一声跃起,铁叉在月光下划出寒芒。丈余高的黑影从麦浪中拔地而起,赤发如焰,獠牙间垂着腥臭的涎水。安有德只觉虎口剧震,铁叉竟穿透鬼物胸膛,爆出团青紫色血雾。那怪物发出滚雷般的哀嚎,化作黑烟消散在荞麦田深处。

晨雾未散时,王二带着佃农们折返,见老东家攥着半截染血的铁叉立在田头。"昨夜...有厉鬼作祟。"安有德声音沙哑,指腹摩挲着叉柄上暗红的锈迹。几个年轻后生嗤笑出声,却被王二瞪得噤了声——老东家左臂三道爪痕正渗着黑血,周遭皮肉已泛起死灰色。

次日正午,晒场里新割的荞麦蒸腾着草木清香。安有德突然扔掉木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东南方翻涌的乌云:"来了!"话音未落,腥风卷着鸦群掠过麦垛,青面獠牙的鬼物踏着黑云俯冲而下。七张硬弓齐齐嗡鸣,箭矢却如中败革,只在鬼物肩头留下几点焦痕。

"取朱砂!"安有德扯开衣襟,露出贴身挂着的桃木符。王二哆嗦着将朱砂粉扬向半空,鬼物触到红雾的刹那,周身腾起青烟,嘶吼着撞断三棵老槐遁去。晒场上散落着焦黑的鳞片,在日头下泛着幽幽绿光。

第三日暮色四合时,安有德独自登上新垒的麦垛。九丈九尺高的麦堆按北斗方位排列,每处星位都埋着浸过黑狗血的铜钱。他望着西天残阳如血,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流民们冻得发紫的手扒在粥棚边沿,他挥刀砍断的岂止是偷粮贼的腕子?

夜风送来腐肉气息的刹那,安有德笑了。厉鬼的利爪穿透他胸膛时,他看清了那张溃烂半边的脸,分明是当年被他枭首示众的流民首领。"原来因果在这里..."他喃喃着咽下最后一口气,额骨被生生扯去的伤口竟未淌一滴血。

子夜时分,安家长子明远带着游方道士赶到麦场。老道用桃木剑挑起片残破的招魂幡,幡角绣着的生辰八字正是安有德的。"怨气化形,执念成煞。"道士望着麦垛上蜷缩的干尸长叹,"二十载冤魂索命,终究是天道轮回。"

月色漫过安有德僵直的尸身,在麦垛上勾出森森轮廓。安明远伸手触碰父亲凹陷的额骨,指尖突然传来灼痛——那伤口边缘竟生出细密的红丝,如同活物般向四周蔓延。

"公子切莫沾染尸气!"青袍道士甩出张黄符贴住伤口,符纸瞬间被染成墨色。老道盯着符上浮现的古怪纹路,沟壑纵横的脸突然抽搐:"这非寻常厉鬼,乃是血亲咒怨所化。"

更漏声里,安明远翻出父亲珍藏的檀木匣。桃木符静静躺在褪色的兵符上,符纸背面不知何时显出一行血字:"庚申年七月初七亥时"。他猛然想起昨日在祠堂见过的族谱,祖父名讳旁赫然标注着同样的生辰。

院外突然传来瓦罐碎裂声。王二提着灯笼撞进门来,裤脚沾满腥臭的黑泥:"少东家快去麦场!那...那些麦垛在渗血!"

子时的荞麦田翻涌着诡异磷火,九座麦垛竟自行挪移成莲花状。中央空地裂开丈宽缝隙,汩汩黑水裹着白骨不断上涌。道士将铜钱剑插入地脉,剑身顿时爬满冰霜:"好重的阴债!这地下埋着七具同心连命的尸首!"

安明远突然抢过铁锨疯狂掘土,在第三尺深处,锨头撞上了硬物——五锭蒙着血痂的官银在月光下泛青,底部"宣武三年赈灾"的铭文清晰可辨。王二突然跪地干呕,他认出这正是二十年前不翼而飞的赈灾银!

"原来如此。"道士拾起半截招魂幡,幡布上密密麻麻写满往生咒,"当年有人私吞赈灾银两,却将饿极的流民诓骗至此..."他话音未落,麦田四周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七道黑影从地缝中缓缓升起。

安明远攥着沾血的官银走向阵眼,厉鬼的利爪已穿透他肩胛。当他的血滴在北斗星位时,麦垛突然迸发出金光,二十年前的真相如洪流般灌入众人识海:暴雪夜里的毒粥棚、流民们被砍断的双手、安有德带人活埋惨叫的灾民...

"父亲欠的债,该由儿子来还。"安明远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朝厉鬼惨笑。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人们看见少东家与七道黑影化作漫天红雨,落在新生的荞麦嫩芽上。那年的荞麦花开得格外妖艳,远看就像洒了一田的血珠子。

霜降那日,赵寡妇蹲在溪边捶打衣裳。水面忽然泛起红晕,她抬头望见对岸荞麦田里站着个青衫书生,半边身子浸在晨雾里,眉眼像极了安家那位以身饲鬼的少东家。

"明远少爷?"赵寡妇起身唤道,脚底突然传来刺痛。她低头看见三粒朱红荞麦嵌在脚掌,麦壳裂处渗出黑血。当晚更夫经过赵家时,听见屋里传来啃噬骨头的脆响。破门而入时,只见赵寡妇匍匐在磨盘上,十指深深插进自己天灵盖,满地都是混着脑浆的暗红麦粒。

消息传到安府时,王二正对着库房里堆积的荞麦发愁。这些本该送去县衙的粮种,此刻在阴影中泛着诡异的暗红纹路,像极了凝固的血丝。"少东家用命换来的东西..."他抓起把麦粒喃喃自语,忽然感觉掌心发痒,麦壳缝隙里竟钻出细如发丝的红色根须。

子夜时分,王二提着灯笼摸进祠堂。安有德的棺椁缝隙里渗出粘稠黑液,空气中弥漫着熟透荞麦的甜腥气。当他颤抖着推开棺盖时,腐尸额骨处赫然绽放着一簇血红荞麦花,花蕊里嵌着半块刻有"赈"字的银锭。

"二叔当年分过赈灾银吧?"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王二转身看见青袍道士立在月光里,手中铜钱剑正指着自己心口。供桌上的长明灯忽地爆开灯花,照亮道士腰间玉佩——蟠龙纹中央的"钦"字刺得王二双目生疼。

七月十五中元夜,荒坟岗的老鸹突然集体坠亡。守墓人刘瘸子看见地缝里伸出森森白骨,骷髅们眼眶里跳动着幽绿磷火,抬着口雕满符咒的青铜棺往长山镇移动。棺椁经过处,家家户户门前的辟邪符无火自燃。

安府祠堂内,道士将七盏青铜灯按北斗方位排布。灯油是用赵寡妇尸油混着黑狗血熬制的,火苗舔舐着悬在中央的带血官银。"当年你们在麦田活埋流民时,可曾听见地脉的悲鸣?"道士突然挥剑划破掌心,血珠坠地竟化作跳动的金色符文。

院墙外传来金戈铁马之声。透过门缝望去,骷髅军正用指骨叩击青铜棺盖,每声闷响都震得祠堂梁柱落灰。王二突然抱头惨叫,他的左耳里钻出簇血红麦穗,麦芒上还挂着半片招魂幡的残布。

"时辰到了。"道士将桃木剑刺入青铜灯阵,火焰瞬间蹿上房梁。安有德的棺材盖轰然炸裂,腐尸被血红根须牵引着走向院门。当骷髅军掀开青铜棺时,里面蜷缩的竟是二十年前被毒杀的钦差尸体,怀中还抱着本染血的赈灾账册。

青铜棺中腾起的腐气在空中凝成雾障,钦差尸身突然睁眼,黑洞洞的眼窝里淌出两行血泪。道士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那尸首竟颤巍巍举起枯骨,在账册扉页勾勒出刺史印鉴的轮廓——正是当今圣上胞弟端亲王的私章!

"原来我们都被利用了。"王二左脸爬满血红根须,右手却死死攥着从密室取出的青铜面具。面具内壁刻着安氏族徽,边缘还沾着早已发黑的血渍。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正是戴着这副面具的"流寇",将毒粥分发给饥肠辘辘的灾民。

地底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九丈麦垛轰然坍塌。腐烂的荞麦堆里伸出无数苍白手臂,赵寡妇的尸身从地缝爬出,天灵盖里盛开的荞麦花已变成惨白的人面菇。她身后跟着上百具额骨缺失的行尸,每具尸身七窍中都钻出细密的麦苗。

道士猛地扯开青袍,露出胸口北斗状的灼痕:"我乃龙虎山弃徒玄霄,二十年前受命追查赈灾银失踪案,却被安有德毒瞎双眼推入枯井!"他手中铜钱剑突然崩裂,九枚沾血的铜钱悬浮成环,映出当年真相——端亲王指使安有德私吞官银,又设计让流民背锅,最后派玄霄的师兄用五鬼运财术转移赃款。

血色月轮升到中天时,长山镇所有井水开始沸腾。百姓们惊恐地发现,自家粮缸里的荞麦全部变成了跳动的肉瘤,表面浮现出痛苦的人脸。更夫敲着破锣狂奔而过,身后追着成群的麦粒化成的赤红婴鬼,它们牙床上长着锋利的麦芒。

安府祠堂的地砖寸寸龟裂,玄霄踏着七星步跃入地脉裂缝。王二发狂般撕扯着脸上疯长的根须,跌跌撞撞撞向供奉五鬼运财法器的神龛。当他将最后锭带血官银塞进青铜鬼首口中时,整座宅院突然下沉三丈,露出地下由人骨垒成的八卦祭坛。

"原来我才是阵眼..."王二看着从祭坛中央升起的青铜棺椁,终于明白安有德为何二十年来对他格外关照——棺中那具与他容貌相同的尸身,正是用他早夭的双生兄弟炼制的替命傀!

地脉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被镇压百年的太岁破土而出。这团蠕动的血肉上嵌着千百张人脸,安有德溃烂的头颅正在中央嘶吼。玄霄的道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他割开手腕以血为墨,在空中画出龙虎山禁术"九幽同归符"。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血雾时,幸存的百姓看到毕生难忘的景象:太岁肉山上盛开万千荞麦花,每朵花蕊中都包裹着颗晶莹的露珠,露珠里映着二十年前惨死的冤魂。玄霄的魂魄化作金芒融入符咒,安明远的虚影突然从荞麦田中显现,双手结出往生印。

王二在魂飞魄散前掷出青铜面具,不偏不倚扣在太岁中央安有德的头颅上。凄厉的哀嚎声中,血红荞麦田开始剧烈燃烧,火焰里浮现出当年流民们分食毒粥的场景。当最后一株麦穗化为灰烬时,暴雨倾盆而下,雨水中漂浮着细碎的金粉。

三日后,游商经过长山镇,只见焦土中零星立着些残缺石碑。有块青石碑上天然生着暗纹,近看竟是幅未完成的阴阳太极图,图中央嵌着半枚铜钱,钱孔里生出株嫩绿的荞麦苗。据说每逢雨夜,田中还会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混着铜钱相击的清脆响动。

血雨下了整整七日,长山镇的溪流都泛着淡淡金辉。游商李三碗蹲在焦黑的田埂边,忽见土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他扒开浮土,半面铜镜赫然入目,镜面蒙着层血色水雾,照得人眉眼发绿。

"客官买镜么?"沙哑的声音惊得李三碗险些摔进泥沟。抬头见个蓑衣老翁垂首而立,斗笠边缘滴落的雨水竟是诡异的朱红色。老翁枯枝般的手指拂过镜面,那铜镜突然嗡嗡震颤,映出幅骇人景象——焦土之下百丈深处,端亲王府的地窖里堆满刻着"赈"字的银锭,银山旁跪着个锦衣少年,正将带血的荞麦种塞进侍女口中。

李三碗再抬头时,老翁已化作乌鸦振翅而去,只在泥地上留下行小楷:"苍生为刍狗,金银铸孽台"。他鬼使神差地将铜镜揣入怀中,当夜宿在十里外的山神庙。子时风急雨骤,铜镜从行囊里自行飞出,镜中伸出只白骨嶙峋的手,蘸着雨水在供桌上写道:"速离青州"。

三年后的寒食节,云游至长山的书生在残碑前避雨。暮色里走来个提灯少女,鬓角别着朵血红荞麦花。"公子可听过安府旧事?"她笑时唇角裂至耳根,露出麦芒般的细齿,"当年那场金粉雨,把怨气都凝成种子啦。"

书生跟着她穿过焦土,眼前突然出现灯火通明的宅院。正堂端坐着与安明远容貌相同的青年,额间嵌着块青铜残片。"阁下可知这碑文何解?"青年指着院中石碑,阴阳鱼中央的荞麦苗已长成小树,树干上天然生着"端亲王殁"四个篆字。

五更鸡鸣时,书生惊醒在残碑旁,怀中多了卷泛黄账册。他翻开扉页,赫然看见当朝太子的生辰八字,旁边画着株根系缠绕玉玺的荞麦。远处官道上烟尘滚滚,钦差仪仗的锣鼓声惊飞群鸦,血色朝阳里,最后一粒金粉正渗入焦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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