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古建筑改造的客房里,木梁与老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窗外传来夜游客的脚步声、嬉笑声,偶尔夹杂着晚归人踩踏木质楼梯的 “吱呀” 声,像一首轻柔的催眠曲,我很快便沉入梦乡。

夜半时分,一阵 “滴滴答答” 的声音将我唤醒。恍惚间,记忆突然闪回童年 —— 小时候住在农村,每逢雨天,雨滴砸在房顶上的滴答声、落在玉米叶上的 “沙沙” 声、顺着房檐滴进石槽的 “叮咚” 声,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而今夜,这熟悉的雨声竟将旧时光重新拉到眼前。我下意识翻身踢开被子,等着母亲轻手轻脚过来为我盖好,可冷风裹着湿气袭来,我才猛然睁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丝霓虹微光。哦,我在阆中,不是童年的老家。但窗外的滴答声格外真切,阆中,下雨了!
我起身掀开窗帘,昏黄的路灯下,细密的雨丝反射着荧光,像无数根银线在空中舞动。重新躺回床上,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我再次坠入梦乡 —— 梦里,父亲穿着蓑衣在院里修补篱笆,母亲在灶台前张罗早饭,我搬着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雨滴从房檐坠落,在地面砸出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早上醒来,我欣喜的听到,雨声依旧滴答的响着。我推开房门,天井里的景象让我驻足:细雨如丝,在空气中织成一张轻薄的网,飘飘荡荡;青瓦、绿植、雕花栏杆被雨水洗得发亮,连木柱上的纹路都清晰了几分,像是刚刚被勾勒出来的一幅油画。屋顶的雨水在青瓦间汇成小溪,顺着瓦当的滴水垂下,形成一道道透明的雨线,落在天井的青石板地面上,溅起细碎的玉珠。
我拉开窗帘,推开窗,湿润的风带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深吸一口,空气清冽沁脾,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外面的建筑被雨水洗的干净、清爽,像是线条加深了的水墨画。如此的景色,哪怕躺在床上听雨、刷手机都是享受!我裹紧被子半躺着,刚点开相机想拍窗外的雨景,就见窗对面民宿的客人推开房门,站在二楼露台上赏雨 —— 我们通过小窗、隔着雨雾四目相对,我衣衫随意,难免显得局促。她们反应过来,笑着退回房间,我也赶紧拉上窗帘,刚才的惬意里又多了点尴尬的趣味。
古镇的风轻柔,湿润,古镇的雨不紧不慢,古镇的仿古建筑香古色,干净,靓丽。我撑着伞在街上漫步,这时,街角一个白底黑字的广告牌闯进我的视野:“我在阆中等风,等雨,等你”。我望着这句话笑了 —— 风来了,雨来了,可 “你” 在哪儿呢?忽然想起刀郎《花妖》里的歌词:“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我在时间的树下等了你很久。” 或许,在阆中这两千三百年的时光里,真有一个美丽的灵魂等了我很久,我才冥冥之中来到了这里。她是在嘉陵东还是嘉陵西呢?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逛着,突然发现前方十字路口中心矗立着一座塔楼,共三层,木质结构,楼顶覆着黑色琉璃瓦,飞檐翘角上雕着瑞兽,梁枋间绘着彩绘,宏伟又不失精巧,与古城风貌浑然一体。底层四面通透,连通四条街巷,上面两层有游人凭栏远眺。走近了才看见,塔楼匾额上写着 “中天楼” 三个大字 —— 在《中国古镇》纪录片里见过,它被誉为 “阆中风水第一楼”,是古城的穴位所在,其选址依据唐代天文风水理论测算,是东西、南北走向山脉最高点在天空交汇处映射于地面的位置。登楼远望,可尽揽阆中“前有锦屏山为案山,后有蟠龙山为镇山,左有天门,右有地户”的山水环抱格局,此处是观赏和拍摄古城全景的最佳地点。

我顺着楼梯登上中天楼,从二层到三层,每上一级台阶,俯瞰的景致便不同一分:青瓦屋顶连绵成片,嘉陵江像一条碧绿的绸带绕着古城,远处的锦屏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果然是 “移步易景”。下到二层时,见一位女士正举着相机,对着一个月洞窗拍照。我凑过去看,从站立的角度只能看到月洞窗外侧孤零零的垂花柱,可相机取景框里,青瓦屋顶、绿树、朦胧远山却被完美收纳,像一幅装裱在圆框里的中式古画。“您的创意真好,一般人想不到!” 我由衷称赞。女士笑着教我:“稍微缩小点,把月洞窗全部放在取景窗里。手机举高些,才能取到古城和远山。”按照她的方法拍摄,照片里既有近景的精巧,又有中景的古朴、远景的朦胧。这些景色站着是看不到的。我忽然想起 “坐井观天” 的典故 —— 若只站在原地,看到的不过是 “井” 里的一隅;可换个角度、借助工具,就能发现 “井” 外的广阔。看问题何尝不是如此?只从一个角度下结论,往往会错过更全面的真相。

抱着相机走出中天楼,撑伞继续前行。雨丝落在伞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转过两个街角,一座红墙庙宇出现在眼前,檐角挂着 “汉桓侯祠” 的匾额 —— 是张飞庙。庙内古柏参天,雨声落在柏叶上,沙沙作响。陈列柜里摆放着张飞的铠甲、丈八蛇矛的复制品,最让我惊讶的是墙上的 “立马勒铭” 碑拓:笔力遒劲,字迹豪放,哪里像传说中 “粗中有细” 的武将手笔?讲解员说,张飞任巴西太守时驻守阆中七年,不仅治军严明,还重视农桑,深受百姓爱戴,死后葬于阆中,这座庙便是为纪念他而建。抚摸着碑拓的复制品,指尖能感受到字迹的凹凸,仿佛能触摸到这位武将的铁血与柔情。
离开张飞庙,跟着导航去川北道署和贡院。走进贡院的号舍区,一排排狭小的格子间瞬间将我拉回古代:每个号舍不足两平方米,只能容一人坐卧、书写,墙上留着当年考生刻下的 “作弊暗号”,墙角放着盛水的瓦罐、装干粮的布包。我站在号舍里,想象着明清考生们在此挑灯夜读、奋笔疾书的场景,细雨打在屋顶的声音,竟与当年的笔墨声有了几分重合。道署的大堂里,公案、惊堂木、官帽摆放如初,站在堂下,仿佛能看到古代官员审案时的威严,雨声从敞开的门窗飘进来,为这份威严添了几分历史的厚重。
从贡院出来,雨势渐小,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将古城笼在一层朦胧的纱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润得发亮,泛着幽光;檐角滴下的水珠,“滴答” 一声落在石板上,碎成更细的晶莹。我抬起伞沿,看两侧木楼青瓦连绵,黛色树木参天,雨水顺着瓦当的旧刻纹路涓涓而下,像时光在慢慢流淌。深巷里飘来保宁醋的酸香,混着雨水的清新,沁入鼻息。转角处,一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光晕在湿雾里化开,映出匾额上斑驳的字迹。三三两两的游客撑着伞慢行,旅游鞋轻点积水,身影转过坊门,很快没入更深的静谧里。
走到华光楼时,雨终于停了。我站在飞檐下回望古城,青石板上的积水泅开深浅不一的墨色,整条街像一幅刚刚完成、墨迹未干的水墨画,檐角的水珠还在 “滴答” 作响,敲打着千年不变的节拍。

两千三百年的时光,其实从未远去。它凝固在贡院号舍的墨痕里,回荡在川北道署的惊堂木中,流淌在嘉陵江的烟波里,也藏在中天楼的风水智慧、张飞庙的古柏雨声、深巷飘来的醋香里。我们不过是时光长河中的匆匆过客,而阆中这座城,却守着唐宋的繁华、明清的风骨,将浮沉沧桑沉淀为宠辱不惊的从容。
我忽然懂了,在阆中等我的 “灵魂”,正是这份从容 —— 是古人 “天人合一” 的生存哲学,是文脉传承的坚守,是市井生活的烟火气。她像一位历尽千帆的智者,静坐在嘉陵江边,看云卷云舒,等每一个懂她的人,在一场雨里,与她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