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一直无法平衡自己与亲人朋友之间的关系。
淡漠或是亲昵,都像是用来看的,而不是用来感受的。
有时候你的性情评判似乎不只是你自己的事,但凡身边出现的人都有资格去议论。你听了,就是太在乎他人看法,你不听,就是执拗,不接受批评。
这是几年前的我一直没想通的事,以至于和亲人朋友相处乃至在社交中,我的行为语言看上去总是倍显拙劣。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近两年才想通。
从去年起,爹爹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得越来越差,今年年初离家前,他的听力已经下降到听不见普通分贝的声音。
八月份回家探望他一次,只见他呆望着远处,一言不发。姑姑说他已经记不得我们了,我们试图跟他讲话,以为能让他想起些什么来,但事实证明,所有的动作都是白费。他失语、失禁、失忆,身体已不能自理,思维已不受大脑控制,就像初生婴儿般,随时会哭。
家乡的夏季潮湿闷热。
早晨或是傍晚,我们将坐在藤椅上的爹爹挪到院子里乘凉,太阳冒出来,就搬回屋里,两位姑姑轮流喂饭、换床垫。
工作原因,我没法在家待太久,几日后便又北上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中旬,那天北京特别冷,冻得手都快僵掉。接到爸爸的电话是在中午,说是爹爹情况不好,估计就一周左右了。他安慰我先别着急,看情况再通知我回去。当天夜里翻来覆去没睡着,就在次日凌晨三点钟突然又接到爸爸的电话,说爹爹走了。
不过几个时辰,还是没能再见一面。
天还未亮,我随手抓几件衣物塞包里赶去火车站,上了时间最早的一趟车。
一路上,没听音乐,没看书,什么也不想做。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来形容那种心情,明知他已有八十一岁高龄,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但心里总会有些愧疚,并非只是愧在没能早一日回家见最后一面,更多的是愧在从读大学离家开始,对他们的关心越发变少了。
表妹发消息给我说,最后那会儿,他都记起来了,好在身边有几个儿女陪着,走得安详,不算太孤单。
到武汉站的时候,小哥哥晚我一小时,我们一同坐汽车回去。车里有些沉闷,一开始我们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长江大桥上堵了车。他说,爹爹这辈子都没享过福。
是啊,这辈子也都没停过。
听父辈讲,作为整个家子里的老大,爹爹性格最稳重,也最操心,为弟兄几个操心,为儿女操心,后来又为孙辈操心。年轻的时候爹爹在林场做事,之后就是没日没夜的干农活,总担心庄稼收成不好。家事之余,爹爹还经常去帮庙上干活,记功德谱、烧香、摇卦、摇签。他的生日跟观世音菩萨成道日在同一天,所以湾子里做道事的老伯说爹爹有佛缘。
我们到家已是傍晚。
一进院子里,看到一群人围在火盆旁。相互道声招呼,我就进屋了。
就在大厅里,黑色的棺前,摆着香火。那张画像上的他,神情从容。
他们都看着我,跪下磕完头,起身迅速走向洗手间。我没开灯,忍了一整天的眼泪在那一刻却绷不住了,不敢再去看。表妹安慰我说,走的时候很平和,没有丝毫波澜,莫太伤感。处理好情绪后,去伙房看到奶奶在灶前,面色憔悴得很。她唤我过去吃饭,火炉旁的兄弟姐妹们都红肿着眼。
夜里,我们都围着火盆在院中聊天,聊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每次吃饭我们几个小崽子聊天,爹爹就变得很严肃,一说‘食不言寝不语’我们就赶紧闭嘴,埋头扒啦几口饭。那时候爹爹总喜欢到哪都把表妹背着,去田畈里做农事也背着,然后表妹就在树荫下乖乖地坐着,给她画个圈,她能坐一整天。还有一阵子,大概是我没回老家之前的事,那时候父母工作繁忙,我一岁半,路还走不稳就读了幼儿园,是爹爹接送我上下课。后来稍微大一点的时候,爹爹总是带着我们几个小崽子去石头庙上拜菩萨,他教导我们,庙上的伙食剩不得,庙上的水莫洒了。
我们聊到了大半夜,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那种感觉很奇妙,似乎是爹爹把我们召齐,聚在一起细聊过往。
按家乡习俗,办丧事要请道士来做几天法。
次日道士唱家谱,我们戴孝布跪拜,晚上拜灵屋,参桥(传言说是劝去世的人过奈何桥),守夜,等等。
办酒席那天,很多湾子里的人都来了。酒席上,我们子孙们相继跟在父辈身后戴孝布跪拜每一桌的长辈,其中听到一位老爹说‘没想到你爹爹比我还先走’。再环视其他桌,看到那么多跟爹爹同辈的老人们都是独身前来,心中不免有些悲凉。
或许每个人生命到尾的时候都是同等孤独。老家邻居张奶奶,在老伴走后,被儿女接去省城里住,没几日就回家来,说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便一人待在老家的瓦房里。记得有一次,她让我帮她把一箱沉得我都拿不动的打虫药放在她背上,要去园里打药,我说太沉就别背了,她还坚决要背。给她放背上后,看着她吃力地站起身,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往前走。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比起许多年轻人时常无病呻吟的谈论孤独,这种孤身一人,只能靠不停歇地劳作来填满心底的空,才是最切实的孤独。
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一辈人接着一辈人。这是他们的生死场,未来每个人也都必经自己的生死场。
办完酒席,法事之后,送棺,拜头七。
在家不过那几日,感觉却像是几个月。
奶奶的情绪是在我们快走的时候才稍微缓过来一些。
过完那一周,我又踏上去北京的火车。
在车上,我想了很多事,有关亲人之间的互相关照、朋友关系的留存、情感方面的用力和主被动,以及个人的未来走向。似乎是梳理清楚了,才会觉得一切变得更轻了。
其实很简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不要什么,留自己想要的,弃自己不要的。
平衡,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