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呢,摄影毕竟是一种表现形式,它反映的是你的心境,你的思想。要拍出美好的东西,你需要先有美好的思想,以及追求美的灵魂。谢谢各位。”我合上电脑,接受着台下的掌声,鞠了个躬。
总是有些组织喜欢办一些这种没任何意义的分享活动,来讲的图个出台费图个名气,来听的都是些抱台单反就以为自己是未来摄影师的傻缺。拍照这事情,拍不拍得好全在天赋,天赋,就是学不会的意思。要不是给主办方面子,我才不会参加这种浪费时间的破会。得,赶紧找工作人员要几张我站在台上的照片回头发到我博客去,然后走人。
“龚老师您好,龚老师。”一位美女突然拦到我面前,说了几个字便满脸通红。“我是您同事,我在你们新闻中心楼下一层。我叫颜艺。我,我很喜欢你的照片。”
我打量了一番,这姑娘穿着时髦,眼角抚媚,身材苗条又凹凸有致,算是我的菜。虽然脸蛋到下巴看着好像整过,不过无所谓了。
“嗨,别抬举我了。我就瞎拍拍,没什么没什么。”
“龚老师我能请教请教一些补光的技巧么?”这姑娘似乎是在勾搭我,对于身经百战阅女无数的龚大摄影师来说,你一个眼神一个句式我都知道你几个意思。
“叫龚老师太客气了。”我狡黠一笑,“都是同事,你就叫我老龚吧。”
咱没相貌没身材,要的就是技能和技巧。托豆瓣摄影小组的福,那些仰慕我的小姑娘们,只要我乐意,哪个不是随便就被我推倒。
“额,是,龚老师。哦,不,老龚,哈哈!”
“你今天有空吗,晚上可以一起聊聊。我把明天要准备发版的照片处理完就闲了。”
“好啊好啊,太荣幸了,谢谢龚老师!哦,不,谢谢老龚!”颜艺伸出纤细的右手,和我轻轻握了握,她手心都出汗了,不过还能感觉出皮肤很是细嫩。
我在楼下买了个赛百味当午餐,回到工位继续选片。组里几个小孩追踪火炬接力几个月,拍回来的都是那些明星大腕摆尽各种二逼姿势,我真想把这些照片都删掉,不过没办法,工作还是得干。
“龚首席,你可不能这样,别把身体弄垮了。”新闻中心主编吃过午餐回来路过我座位,我正右手握着鼠标左手拿着赛百味狂啃。我已经坚持节食两个礼拜了,眼看着自己肚子越来越大,不能在还没再婚之前把自己身型完全毁了。
主编拍了拍我肩膀:“马上还得全力以赴奥运会,这次必须得你亲自操刀了。”
“没事的,吃健康点好。谢谢领导……”我抬头看着主编,正打算想些拍马屁的词汇,突然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好像真的有点低血糖,我怎么觉得有点前后摇晃呢……”
“卧槽!”主编扶着我桌子隔板,“地震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半,汶川发生7.8级强震,大半个中国有感。远在北京的办公室,整座大楼都有持续的轻微晃动。我们从12层跑下楼梯,在科技园的广场抽烟扯淡了个把小时,主编通知我们开紧急会议。
“主编让我明天一早去成都,和那边记者站的同事一起报道这次地震。”我对颜艺说。原本打算约她晚上喝点小酒,现在只能改成在公司楼下星巴克喝个咖啡了。
“这地震太恐怖了!我看报道说成都周围受灾都特别严重,映秀镇是震中,还不知道那儿什么情况呢,与外界都断了联系。”颜艺双手捧着大杯焦糖玛奇朵,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的廉价善良。“咱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能帮什么?就是报道政府尽全力救灾、受灾群众生活有保障、灾区群众很幸福。比地震前更幸福。”在这岗位工作这么多年,这些套路我清楚得很。“我待会早点下班回去了,收拾相机镜头明早出发。得拍到一些大场面,回来再和你聊摄影。”
“我也好想去!能不能带上我?我自己买机票。”
“你们这些城里孩子过去能帮助救灾?分明就是捣乱,你一没有体能二没有救生经验,空有一腔热情,只会坏事。”
“我是真的很想去,即使只是去给护士们搭把手也行,抱抱孩子哄他们开心也行。”
我忽然觉得她眼睛里的温柔似乎有些真实,她的下巴好像也没有我上午感觉的那么尖。我知道她不可能帮上什么大忙,不过无聊的出差行程中如果能自带姑娘倒也不错。最终我答应了带她去四川,但条件是她得听话。
飞机飞过长城,越过秦岭。我坐在窗边,她坐在我旁边,起飞前我们还谈笑风生,我倚着玻璃看着窗外,看着看着便没有了兴致,沉默不语,她也顺势睡着了,倒在我宽阔的肩膀上,头绳上的红色海星扎着我胳膊有点刺痛。飞行高度很低,透过破碎的朵朵白云看着脚下的各种地貌,这些上帝随意创造的凸起凹陷和撕裂,崇山峻岭,河流湖泊,我突然意识到人类本身的极度渺小。地球轻轻抖动一下,就有无数人面临危机,极难有自救机会。你的荣耀,你的丑恶,在那一瞬间里什么都不是,没有任何东西能保证你永远完整安好的活着。及时行乐,活在当下,也许是我逃避责任的价值观,但面对无常我们又何必严肃到无可救药。
和成都记者站的同事接头后,我们被带到四川团省委办公室。这儿正开会讨论志愿者工作的组织和灾后通讯及寻亲,参与的人不多,就我们这家媒体和中国卫通的两个人。团省委周书记希望我们能着力报道全国涌来的无数志愿者的积极热情,以及政府的大力组织。虽说志愿者们是不请自来的,但是领导们总要从中找出成绩讲讲故事,我完全明白。
眼看周书记慢吞吞终于要把这个会开完了,卫通的一个瘦高个插了句话:“书记,我们卫通带了十台卫星通讯设备想装备在灾区,想问一下是不是马上可以装车出发。”
“我代表汶川感谢你们。”周书记诚恳的说,“我们楼下的卡车明天装箱运到汶川,你们可以派技术人员跟车去装配调试。”
“明天才走?现在不才3点吗?今天运过去,傍晚时候灾区的民众就能用上卫星通讯来寻亲了。那边正常的通讯已经全部断了,他们迫切需要我们的装置。”
“我知道你们心急,但是凡事得按计划来。汶川每天有救灾物资发过去,今天的车上午已经开过去了。”周书记说话突然不吞吐了,语速还是可以挺快的。
另一个男人说话了:“周书记,有个事情我们应该商量一下。我是四川卫通的副总陈彪。我们公司第一波志愿者队伍上午去了汶川,他们看到汶川的灾民们已经基本都撤离了,还滞留的预计今晚也都能完成撤离。所以如果我们明天才把卫星电话运过去,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的意思是?”周书记面露不悦,“你来替我们安排救灾计划咯?这么多帐篷饼干方便面手电筒,这么多车开在去汶川的路上。因为你们几台电话我们要重新规划?灾民们要的是吃饭,不是打电话!”
我和颜艺在旁边看着他们争执,气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总说话很注意分寸,情绪控制得很好,“我们另外有一组队伍去了映秀,说映秀其实受灾更严重。我觉得我们这十台设备,应该放到映秀去。”
周书记沉思了一会,嘬了一口茶水,说了一句我们都震惊的话:“还是放在汶川吧。全国全世界都知道汶川大地震汶川大地震,没什么人知道映秀这个小地方,你把东西放在映秀,没什么宣传价值。”
这会儿颜艺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书记,灾民们寻亲心切,好端端的设备放在已经没有人烟的汶川它就是闲置啊。旁边映秀、什邡这几个地方,随便放哪儿都能发挥更大的用途是不是?我支持放到映秀去!”
“确实,部队第一波就进驻汶川了,人都救得差不多了。” 陈总接着说,“我们希望能真正帮到救灾,形式主义的事情,我们企业是不做的。”
书记沉默了一分钟,再次开口了。“还是放在汶川吧。”
卫通的两个人起身收拾背包离开了会议室。颜艺还想说些什么,被我拽着坐了下来。
书记摇了摇头,继续和我们交代了一下灾区孤儿领养和资助的计划,希望我们能充分报道宣传一下,好让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们尽快有新家。颜艺转头问我是不是可以考虑领养个孩子。
我直摇头:“这样吧,认养我可不干,资助还是可以的。一年五千是吧,我先来个四年的,待会我就转账。”
书记让一旁协助的李干事拿了一张表格和协议过来给我。我懒得花时间具体看资料和名单,随手挑了名单第一个小女孩,小名叫毛毛,不到两岁,今天刚被接到成都,照片看着还很清秀。
“我小时候爸妈都叫我毛毛,这名字亲切,就她了。”我一边打勾签字,一边对颜艺说。
“那我是不是也资助一个?不过我收入……”颜艺看了看李干事,又看了看我。
“你就算了,不指望你出钱。你待会跟李干事去隔壁楼里看看孩子们,拍点照片回来做报道的素材用。”
我只希望尽快去到灾区拍一些断壁残垣和催人泪下的营救故事,慰问孤儿院这种过家家的事情,我可没什么兴趣,出了钱已经够意思了。颜艺很想去看看那些孩子们,于是这个任务安排给她合适,我让她快去快回。
差不多半小时,她抱着相机回来了,她和我说孩子们那些事情,我表示没什么兴趣听。我们告别周书记出了团省委办公室,下楼到大院。眼前满满的都是大卡车,装满着各种物资:帐篷、被褥、药品,还有各种企业捐赠的纯净水、火腿肠、饼干和方便面,车辆都装载整齐随时准备出发。中午进来的时候赶时间没注意,这会才看清楚这场面有多么壮观。
“龚老师。”是卫通的陈总,他一直在大院门口等着我们出来,“我们找了车,待会就去映秀送设备。不过人手不够,希望能得到你们帮助。”
我正打算说我们还有别的计划,颜艺却一口答应下来:“好啊好啊,我刚才还和龚老师说我们应该去映秀拍点照片回来,既顺路,又能帮上忙,太好了!”
我可真不想去,我带她来成都是为了睡她,可不是来带她做善事的。卫通这么大一公司,随处可以找几个员工过来帮帮忙,为什么一定找上了我们。
陈总上前一步,双手握住我的右手,表示感激。我正要开口,全被这状态堵了回去。我点了点头,就当是在女人面前表现出一点担当吧。
我们坐上了一辆金杯车,十台卫星电话设备其实不算大,因为去到灾区很有可能要徒步一段,所以还是需要几个人分着背上。开出成都,没多久便经过都江堰,然后再开出一小段,前方国道遇到塌方已经封闭,我们便下了车背上设备往前步行。道路破坏严重,随处都是碎石和塌方,天渐渐黑了下来,开始飘起小雨,淋点雨没事,只要别赶上余震。我们披上了一扯就破的廉价雨衣,陈总打头阵,我和颜艺走中间,卫通另外那个小伙殿后,一步步往映秀迈进。
来到百花大桥,离映秀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雨越下越大,我们得爬过一段塌方才能翻过桥梁的废墟。这时候突然一声闷响,地面抖动了几下,我们僵在原地。
余震几秒钟便过去,四周又恢复了平静。我们舒了一口气,爬过眼前的土堆。陈总突然回头喊道:“小心!”
昏暗的夜色中,一股泥土味夹着潮湿的空气滚了过来,是泥石流。我拽着颜艺跑快两步躲开了被掩埋的危险,惊魂未定,却听到她一声尖叫。
泥石流躲开了,但是她往前踏空了一步,脚下湿滑,摔下了已经断裂倒塌的百花大桥,滚落到桥底河床边,没了声响。我们丢下装备爬下去找到她,她前额撞破失血,呼吸正常但是怎么也摇不醒。
我咬了咬牙,把肩上的相机包和卫星设备都扔了,背上她直奔映秀镇。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什么相机镜头卫星电话了。
驻扎映秀的部队医疗站帮她处理了伤口止了血,但她仍然一直昏迷。我暂时把她拜托给医疗站的医生,然后和陈总一起去镇中心广场搭建起了卫星电话装置。晚上十点半,排队在第一位的农妇打出了第一个卫星电话给她在广东打工的丈夫,现场一片欢呼声,我摸出口袋里的备用卡片相机,拍下了这位农妇抱着卫星电话笑着流下热泪的一幕。
这张照片未经修饰便成为了第二天各大网络媒体的头条,这月的众多杂志报纸也刊登了这个简单的画面,我再获殊荣。团省委也借机宣传他们组织安排在映秀装备卫星电话受到民众欢迎,皆大欢喜。
可颜艺却再也没醒过来。
我极力让自己忘掉她,忘掉这短暂又揪心的记忆。她和我只是同事,我教训过她救灾不是家家酒,没有经验只会帮倒忙,我已经尽力救她了,可是世事难料。
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有人写了一封长信群发到我公司,讨伐我作风败坏,到处勾引女性,以工作之名诱拐颜艺,以致她意外身亡。同时他们还把这封有事实有证据的长文发到天涯论坛,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我不但丢了工作,更声名狼籍,摄影圈也混不下去,只能每天把自己锁在家里,沉迷游戏,不多出门。
时间终究会治愈任何伤口。一年后我开了个儿童绘画班,每周末轮番教着四十来个孩子画画,平时就自己弹弹琴,看看书,日子还是很容易被消磨,只是不再拿相机了。我不再需要曾经的那些名气,也不对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感兴趣,看书写字打游戏陪孩子们玩耍都可以比泡妞有意思。那些天真无邪的小生命,正如清泉般洗涤着我的灵魂,我比曾经任何时候都活得简单,笑得自然。
2012年夏天,四川团省委的李干事突然联系上我,问我是否要继续资助08年资助的那个小女孩毛毛,如果不打算继续,他们就安排人领养了。我突然才想起有这么件事情,那一瞬间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并且有责任去领养这孩子。四十岁的人了,即使没有个像样的家,也可以有个孩子,况且我现在这么喜欢小孩。
我飞到成都,见到了这个六岁小姑娘,清秀可人,乖巧又勤劳。我早已忘记当年签字资助她的时候看到的照片模样,但她似乎一直就认识我,看到我并不怕生。管理处的阿姨告诉她,这就是她一直听说的那个宫爸爸。她拉着我的衣角,马尾辫上扎着一只有红色海星的头绳,似乎有点眼熟。
我在领养协议上签下我的名字,方才注意到孩子的姓名一栏写着“龚映秀”。四年来一直是我资助,孩子姓龚我不奇怪,但是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我带着满脑子疑问找到李干事,如今她已经是这里的主任了。
主任印象深刻,因为我是第一个资助他们计划的人。她告诉我,当时颜艺跟着她来看孩子们,年龄最小的毛毛正在婴儿床上嚎啕大哭,颜艺抱起孩子,几下就哄得她破涕为笑。她听到干事们正在给孩子取名字,便说那就叫她映秀吧,瞧她这么眉清目秀,脸上两抹映山红,长大定是个漂亮姑娘。
我泪如泉涌,打湿了手中的协议副本,李主任问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直摆头,说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