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好像总有一些人,她们生就一副艺术家的偏执。
有时,她就像鲁迅,浑身上下凝聚着穿透冷冰冰社会虚伪假面的威压,对一切不诚恳的不屑一顾,对于自己所看不惯的,会冷不丁地抛出一把眼刀,空气顿时变得凉飕飕。有时,她又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信手拈来。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像极了暖融融炭火烤就下一剪寒梅红彤彤的面容。阴差阳错之下,她又可以摇身一变为一个女人,风情万种;轻提藕臂,状似不经意的一个回眸,隐含的深意比一部沉甸甸的长篇小说还要多。
你一定以为她很美。就算不美丽,也一定有一副独特的面孔,和细挑的身材,可以妩媚也可以端庄,如果身在战场,兴许还可以凭借逼人的气势暂时阻挡阻挡。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女子来形容她的话,她顶好是张爱玲,单手叉腰,下巴直逼眼眉,也许嚣张是嚣张了一点,但尚有嚣张的底气,毕竟在后者的笔下,一座城市的陷落不过是为了成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一对饮食男女彼此将就的爱情。
现实却偏偏叫人大跌眼镜。
她不高,也不瘦,更不精致。似乎外在略显臃肿的体积才能承载内心根基深厚的丰盈。她的美在于气质,而气质常常是不被人轻易看到的。气质不像美貌,自带放大效应,一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让人想不注意都难。气质是往下走的,就像水往低处流,你需要弯下腰,掬起一捧,近距离感受意想不到的剔透和清凉。
因此,她把自己身上独特的气质赋予她笔下的那些人物,让好看的人也有与之配套的引人注目的内涵。她是一个小说家。
她把所有的灵感,所有的才气,所有能够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都诉诸笔端。你不会明白,对于一个神经质的女作家而言,她笔下的所有人物就好比她的孩子,她的小辈,她愿意用最好的饰物点缀她们。她尤其偏爱她笔下那些高傲的女主角。那是她想要成为的人。但现在,她就像妈妈宠女儿一样地偏爱她们。故事中的女孩子大多钟灵毓秀,锦心绣口,也许年轻时会经历一番波折,在陌生的城市,面对陌生的困苦时也会潸然泪下,然而阅尽千帆之后,遥遥的对岸,一座小小的院落里,一支小小的烛火,就像一座缩小版的灯塔,仿佛经年累月之后,依旧会在那儿坚持等她。
实际生活中,女作家不修边幅。二十年前的大衣,穿到现在,也只是淡褪了一些当时的颜色。以前她嫌咖啡色太浓,像解不开的愁绪,泡不开的旧茶叶,像她透明得宛如一面玻璃的心上那一点顽固的污渍。经过多年的咕噜噜冒泡的肥皂水和近年来散发着金桔柠檬清香的洗衣液的浸泡下,原来宛如颜料一样浓稠的咖色终于流逝成淡淡的米色,像不经意间漏入指缝的阳光一样温暖,但是在潮湿的下雨天里会散发出一小朵一小朵岁月的霉味。
“毕竟是牌子货啊。”女作家轻叹一声。这是她唯一的一件大衣。
三月微风,六月阵雨,十月金风,十二月大雪,镜子里的人还是那样。二十年的风霜让人只增不减,本来就没有过青春,现在又平添几条皱纹。
爱过吗?恨过吗?反正到头来是孑然一身。这么多年来,她也积累了不少的读者,也有人会在最精致的信笺上写下最娟秀的字体,然后不远千里寄给她。她读着读着就会掉下泪来。她拒绝所有曝光包括签售会。 她这么多年都没有一部完整的作品,只不过在某一家待遇不错的杂志上固定地负责一个专栏。她总想创作出一部最好的长篇小说出来,就像欧亨利笔下那个固执而又古怪的贝尔曼老头一生都在追求一幅杰作却只是时不时接几幅商业广告一样,她心中的杰作,鼓鼓捣捣了那么久,究竟进展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仿佛对人对己都要求过高,对于任何事情都喜欢站在挑剔的视角。她常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但她不会因为一片落叶而悲秋,对于某些东西也只是听过而已,她一点也不在意人家说她矮说她丑说她有一副匠人的结实的身躯。这么看来,她又好像活得格外粗糙。
长相凶恶的人其实内心良善,拍恐怖片的导演私底下都像弥勒佛一样乐呵呵的,说和尚像大便的秀才,内心配不上俊秀的外表。这是谁说的呢。
这么多年来,女作家慨叹自己什么也没有抓住。没承想,在日复一日的慨叹之下,竟又过去了好些年。
后来呢,大衣终于被穿破了,女作家也改行了。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她的时间太多了。这年头,怕的不是孤独,而是没完没了的孤独。半辈子也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