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寻隐者不遇》贾岛
许多人都有收集某种东西的癖好。某些收集癖则超乎常人的想象。比如收集某一种非主流人群的生活状态。美国人比尔·波特就是这样的人,收集中国当代隐士的踪迹并形诸文字,让这位《空谷幽兰》的作者在全世界拥有大量的读者。有趣的是,这位来自美国的隐士收集者最近也成了被收集的对象。经青城外山青峰书院主人何洁居士不遗余力地多方寻访,比尔·波特先生的行踪终于浮出了水面。一场与波特先生的交流活动被安排在了青峰书院的会议室里。当然,找到波特先生并不容易,到场的一位教授先生打趣说:“听说您不在比尔·盖茨那里,就在哈利·波特那里”。
我过去看到一本相书上有这么一句话:“不为败器,则为隐流”。意思是说,长着某种面相特征的人要不就是废物,要不就是隐士。看了这句话,难免让我这个从小就怀着隐逸的梦想的人感到有些沮丧,仿佛隐士和废物是同一类型的东西似的。不过,和比尔·波特先生的接触,让我感到似乎某些具有隐逸的情怀的人不但并非“败器”,甚或可以过上一种非常积极入世而丰富多彩的生活。
比尔·波特先生说自己是小时候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父亲抢过银行,后来洗手不干,成了富人,家里拥有很多的奴仆。和来自富有阶层人交往让他感到并不快乐,因为他们都带着“面具”。父亲的破产的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因为他终于可以摆脱那些“面具”了。他后来到了台湾,一呆就是二十年,其间曾经出家为僧。过着一种类乎隐士的生活。由于精通汉语且没事可干。他将一部分中国古代诗词和部分佛经翻译成了英文。在翻译寒山和尚的诗的时候,萌生了寻访中国当代隐士的念头。到各处寻访隐士的经历后来被写成了一本叫《空谷幽兰》的书。这本书类乎人类学的田野考察,如实的记录了他在终南山的所见所闻。也提出了他的观点,他在书中认为:远古的隐士其实是被仪式化的儒家理性主义所打压的“萨满”。他对他收集到的当代隐士的数量做了统计。不过吊诡的是,据说许多中国人因为看了这本书而萌生了隐居的念头,相继住进了终南山当起了隐士。隐士的数量,一下子增多不少。这就像物理学上的波粒二象性,被观测物因观测者的观测而改变了。现在,为了挣钱养家,并不富裕的比尔·波特先生兼着一份导游的工作,专门为那些意欲了解一个更细节化的中国的西方人提供导游的服务。在何洁居士的盛情款待下,来到青峰书院的比尔·波特先生很愿意和大家分享他对“禅”的体会。不过,或许是出于某种考虑,何洁居士似乎更希望他围绕着隐士的生活方式中所包含的环保主义理念展开分享。
在青峰书院的三楼的会议室里,专业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这里坐满了比尔·波特先生的读者们。他们大多是媒体人士或身处与隐士恰恰相反的另一个极端的名人。比如:其“城市代言人”的形象一度贴满了整个成都市的公交站台的洁尘女士。洁尘女士在其发言中认为,隐士的生活方式之意义在于它让在红尘中打拼的人们看到了一条退路。不过“退路”说立即遭到了来自峨影厂负责人的何世平先生的反对。或许是何先生的事业正步入高潮的缘故,他对隐士们的行为,抱有一种更为积极向上的看法。他正筹划着与比尔·波特先生合作拍一个关于隐士的纪录片。也就是说,他要把隐士们鲜为人知的身影,拉到大众媒体那无所不在的聚光灯下;要把隐士们那简陋的茅棚,变成城市广场中闪亮的T台。既然我们时代的人心,是那么的浮躁不安,那么,给我们的生活添点隐士的元素吧!
款待比尔·波特先生的宴席是丰盛的。比尔·波特先生似乎特别地钟情于这里的红酒,以至于杯盘狼藉、席终人散之后,还要特意地来找来杯子嘎上那么几口。他和在座的作家史幼波谈到了和南怀瑾喝醉酒的经历,他说,这本是不该说的,因为他担心南怀瑾的追随者们会难以接受南怀瑾也会喝醉酒的事实。这时,一个记者模样的显得颇为稚嫩的年轻女子过来对他展开了采访,提了一些“你喜不喜欢成都,觉得成都的美食如何”之类的问题。波特先生说:“我不喜欢现在的成都,因为十多年前的那个我喜欢的成都已经消失了,而现在的成都和任何城市没有两样,它已经变得······”“现代化了”女记者提示道。“是的,现代化了。我不喜欢现代化”,波特先生说。
当桌上只剩下不多几个人时,我感到和波特先生讨论一下佛教的机会到了。波特先生叫我把打火机递给他,他点燃了手上拿半根雪茄。我问道:
“据说美国大片《冷山》的灵感就来自一句寒山的诗:‘君问寒山路,寒山路不通’。是您把寒山的诗介绍到美国的,那部电影和您的翻译有关吗”?
“maybe”。
“你是怎样把‘如来藏’翻译成英语的呢?据说,有人把这个词翻译成 The God”。
波特先生对这种译法很不以为然,说God是一个外在的东西,而如来藏内在于我们,它就像一个仓库,含藏着许多的种子。
我说:“是啊,《圣经》里耶稣也说,天国就像是一粒种子”。
“耶稣这样说吗?我没有读过《圣经》,不过,如果天堂就像一粒种子的话,天堂就是个坏东西”!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不过从波特先生的这话中,我仿佛感到他似乎对基督教没有多少好感。
“可对于基督教神秘主义而言,God也有内在于人的一面啊”,我说。
“神秘是一个装在心里的东西,说出来,已经过了语言的分别,就不是了”,波特先生说。
在另一个房间里,何洁居士正和她的客人们聊着“神秘”的话题,波特先生说:“我得去陪陪他们,这是我的工作”。波特先生进了这间屋子坐下,几个客人正兴高采烈地用四川话讲着何洁居士过去的预言能力如何的神奇。波特先生似乎听不懂四川话,一个客人就指着何洁居士用普通话对波特先生说:“她就是萨满”。
转眼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客人们开始起身告辞,波特先生也自去休息,以准备明日去宁夏的行程。我也同客人们一起下了山。我昨晚上就是一个人摸着黑从这条山路上的书院。夜晚的山林一片漆黑,远处不断传来几声狗叫。独自置身于黑夜的山林里,整个人就像掉进了神秘的海里。这样的感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体验过了。一进山门,我就听鲲哥说今天来访的人中有两个人在路上莫名其妙地给摔伤了。仿佛两个人的跌倒,预示着什么似的。此番回返的路上,我不禁琢磨起从波特先生的一句话来:“禅,就是喝茶,不喝,你怎么知道茶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