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青是个好学生,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乌黑的头发溜光水滑,皮肤白皙不见毛孔,眉眼清秀。她上课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不迟到,不早退,成绩优秀,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她的学生手册上永远都是这样的评语。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究竟有多叛逆。她有很多疯狂的想法时常在脑海中奔走,只不过在母亲的高压之下,被生生按了下去。梅青时常痛恨自己的懦弱。她无比羡慕那些叛逆的少男少女。她多想对着母亲高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她多想像那些“疯丫头”们一样勾肩搭背,打打闹闹,而不用管什么举止仪态;她多想像那帮在三流高中里混日子的差生们一样不用忧心高考;她更加想像那些不良少女一样去勾搭班里最帅的男孩子,在教室里恣意张狂。其实无论怎样都好,只要不要像现在这样,整日埋首在做不完的试卷里,僵硬且无趣。
可是梅青知道,她不敢。妈妈的脾气就像颗定时炸弹。她一旦稍稍展露出不顺从的苗头,就会被妈妈用最粗鄙的喝骂无情扼杀。妈妈从不打她,因为根本用不着。只需用言语和冷暴力就能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她的优秀内敛,淡定自持在妈妈面前不过就是一场虚张声势。
梅青觉得自己活得扭曲且张惶。
(一)
“梅青!”有人叫她。一群不良少年倚着单车聚集在单车存放处,为首的男生对着梅青吊儿郎当地涎笑。梅青所在的学校是市里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素来校风严谨。但学校偶尔也会有些外校的学生或社会上的小混混偷混进来,不过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学校的保安也就听之任之。梅青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于是没理他们,开了车锁准备骑上单车回家。
“梅青,是我,竹朗!”男生冲过来拉着梅青的车把。梅青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男孩。眼里照进了一束光。他还依稀有小时的模样,虽然服饰夸张,但掩不住容貌俊朗。他漂亮的眼睛闪着光,而那眸光或许应该就叫作“乍见之欢”吧。最让梅青惊讶的是,这小子以前明明和她差不多的身高,现在竟然已经高出梅青整整一个头。
“Hi,竹朗你怎么来我们学校了?”梅青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望进男孩好看的眼睛里。梅青其实很想学那些匪气十足的男生,出口成脏,却趣味盎然,比如这样:“靠,几年没见,你小子怎么长这么高!你吃激素长大的吧!”也只有这样的对白才匹配得上这般画风清奇的杀马特少年。
梅青虽不敢,但并不妨碍她的笑容染了些温度。
“我来帮个兄弟打架。”竹朗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竹朗有些不明所以,明明自己早就练就了老大的气质,怎么一看见梅青的眼睛就不自觉地羞涩了起来。
“好吧,那你继续”,梅青忍不住又扯了扯嘴角,绕过男孩骑着车消失在了人潮中。
梅青骑着车,想起了小时候一堆小屁孩一起嬉笑玩耍。梅青的聪敏成熟,冷静自持,让她拥有了一大批忠实的拥趸,竹朗就是其一。
梅青还记得那未翻新前的老宅前曾有一大片荒地。破旧的土墙下不知堆着谁家的碎石和沙子。一群猴孩子就在那里建立起了游戏的乐园。他们在土墙的孔洞里挖藏在深处的蜗牛,或者拿个脏兮兮的沙包扔来扔去。偶尔,大家会安静下来围坐在沙石堆上听梅青讲故事。梅青的恶趣味这时就已初见端倪。她讲聊斋,讲西游,将各种精怪,各种剥皮扒骨讲得绘声绘色。暮色降临,梅青会故意渲染恐怖的气氛,直吓得一众小伙伴既害怕却又欲罢不能。竹朗坐在梅青的旁边明明害怕得要命,却仍是张大了晶亮的眼睛崇拜地看着梅青。直到此起彼伏的呼喊孩子们吃饭的声音响起,小伙伴们一哄而散,纷纷约定着吃过晚饭继续听梅青讲未完的故事。可儿时的诺言是那样的轻,待梅青晃荡着来到沙石堆,就只有竹朗一个人傻兮兮地坐在那里等。梅青也不叫他,故意躲在暗处发出恐怖的声响,竹朗便瑟瑟地缩着肩,却仍是不走。梅青跳了出来,指着竹朗的鼻子嘻嘻哈哈地笑。竹朗也不恼,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
“还真是令人怀念呢。”梅青在心底低低地叹息。
竹朗也都还记得。梅青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梅青,聪明,漂亮,淡定,从容。而他竹朗也还是那个竹朗,调皮捣蛋,学习奇差,自始至终。那时梅青的故事讲得真好,好几次听完她的故事,竹朗都被吓得晚上尿了床。不过,这可是个秘密,如果被梅青知道,以她那狡诈的性子,指不定会怎样嘲笑他。那时的梅青懂得东西可真多,既成熟,又冷淡,却偏偏又很有趣。竹朗经常被她捉弄,偶尔生气,可过后还是喜欢和她玩。可惜,后来搬了家就断了联系。再见时梅青已是这顶级学校的学生,而自己却是三流学校的小混混,逃课打架,无恶不作。三岁看终身,看来俗话说得果然没错。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一个叫做梅青的魔咒就突然被唤醒。有一些情绪,在竹朗的心里挣扎着破土,发芽。他想见她,就像以前,每次被梅青捉弄了却还是控制不住想见她。那种感觉原来一直都一样。
竹朗开始制造各种机会,只为了和梅青制造各种偶遇。一开始,他只是装作等人,只为了在人潮拥挤中看上她几眼。可慢慢地,竹朗发现没有见到她会觉得遗憾,可只是见她几眼却更让心中的欲念鼓噪难平。他想听她说话,他想和她一起回家,他想听她讲故事,他想看她云淡风轻的面庞下是不是还藏着和以前一样的聪敏狡猾。
他想追她。
梅青小心翼翼地压抑着心底的各种情绪,努力不让别人察觉她的异样。可如果细细观察,她嘴角不经意地上扬,经常性地发呆,又无一不在显露她的异样。她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头上出现的那一把伞,她喜欢他的温柔相守,她喜欢阳光照下来时他脸上细碎的绒毛。他具备一切梅青向往的东西,阳光,憨直,却又叛逆。他就像一束光,撕裂了梅青坚固的伪装,照进了她内里不为人知的黑暗和彷徨。
当竹朗鼓足了勇气犹豫地说出“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紧张地忘了呼吸。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去听梅青用她冷淡的声调无情地嘲讽。可他知道,就算被拒绝,他也不会放弃。
梅青板着脸,静静看着竹朗的脸由红转白。然后突然指着竹朗的鼻子,嘻嘻哈哈地笑弯了腰。
竹朗被她笑得慌了神,手脚无措地站在那里。然后突然怀里就冲进来一个人,一头乌黑水滑的头发就像梅青故事里的那些精怪一样,撩得人心又酥又痒。竹朗觉得他的心脏好像一下子被那满溢出来的快乐就被淹没了。大坝决堤,幸福千里。
梅青拖着竹朗上补习班。她将她的宏图伟略告诉了竹朗——他们要一起考到一个遥远的城市,远离她暴戾的老妈,一起去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竹朗郁闷地看着梅青,他果然没猜错——梅清一本正经的表面绝对仅限于表面。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他在,她的目标就永远只能实现一半。遥远的城市什么的不在话下,其他的就免谈啦。
竹朗追逐着梅青的步伐,虽然辛苦却又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可某一天开始,竹朗像之前突然地出现一样,突然地就消失了。梅青在发现他没来上补习班的时候,只是气愤地想着怎么收拾他。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竹朗依旧失联,梅青终于慌了神。她去找他的哥们,可那些男孩闪烁其词。她想去他家,她这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他住哪里。梅青开始焦躁又绝望。
直到一天,梅青接到了竹朗的信,字很少,也很丑:“梅青,我喜欢上了别人,对不起。”
“靠!”梅青终于把心里的脏话骂出了口,淡漠地将信撕了粉碎,冷静自持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可没人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被背叛的愤恨和恼怒怎样一次又一次蹂躏践踏她的骄傲和自尊。她也永远不会承认,每次想他的时候那种涩意和心痛是如何将她的心揉碎了,挫骨扬灰,再也无法复原。
梅青的成绩直线下滑,妈妈暴怒地用各种刻薄的语言打击她。梅青第一次不觉得痛,冷淡地望着妈妈几近扭曲的脸,说道:“那您想怎么样?我从这里跳下去好不好?”梅青淡定地走向了二楼的阳台,一只脚跨了出去。妈妈飞快地抱住了梅青的身体,哆哆嗦嗦地瘫倒在地。
这是梅青第一次的胜利。
(二)
梅青最终还是考取了离家很远的那所大学。而竹朗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梅青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恋爱,顺遂地好像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什么意外。
某个春节过年回家,梅青帮妈妈去附近的小商店买酱油。等待付钱的时候,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竹朗,过来帮忙照看下客人”。“竹朗”两个字毫不意外地再次击中了梅青的心脏。抬眼望去,果然是他。他微微佝偻着身形,面色有些苍白,头上依稀透着些白霜。可他的模样没变,望着梅青的眼神仍然如当年一样,有些胆怯,有些羞涩,却异常炙热。
“梅青,你还好吗?”竹朗搔着头。
呵呵,连习惯都未变。梅青冷笑。
“我很好,明年五一结婚,欢迎到时观礼”,说完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梅青,让你买的酱油呢?”妈妈疑惑地看着空手而归的梅青。
“我忘了。”梅青魂不守舍。
“我干嘛要告诉他我结婚,真是见鬼了”,梅青对刚刚自己的表现耿耿于怀。
“你个死丫头,让你买酱油你居然说忘了,整天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梅青对妈妈的狂风暴雨无感。
“竹朗那热辣辣的眼神是几个意思?余情未了吗?果然是渣男,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渣男。”梅青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他。骂完竹朗,又骂自己的不淡定,毛毛躁躁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从前。
梅青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那些埋藏在心底里的青葱岁月一点一点在脑海里鲜活了起来。她想起了那些刻意掩埋的快乐时光。
某天补习班下课后突然下起了雨,而他们只带了一把伞。他们跑着去公交车站,上了车后梅青才发现,自己一点雨都没淋到,而梅朗大半个身子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骂他笨,他却只是呵呵地笑得越发灿烂。
每次上完课,竹朗都跨过大半个城市先送她回家。因为睡眠不足,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后,竹朗脸上的黑眼圈就从没有消散过。
她知道,他当时有努力地追赶着她,爱护着她。
原来那些场景,那些画面,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可为什么,这样的情感会在一夜间就变了呢?”梅青在心里问自己。
梅青放不下,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梅青想见他。剩下的假期,梅青有意无意又去那个小商店转了几次,可是再没有遇见过竹朗。
“我们的缘分也就这样而已吧。”梅青轻轻地叹息。
(三)
没有了期待。
五一,梅青如期结婚。新郎高高大大,眉目俊朗。梅青有时觉得很喜欢他,有时又觉得淡淡的,少了些什么。但他对梅青很好,他有时宠溺地看着梅青的时候,让梅青有些恍神,有些温暖一如从前。
某天,和妈妈通了电话,聊到最后,妈妈颇为感叹地说了几句“你知道那个竹朗吗,之前是我们家邻居,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前几天听人说,人没了。那么年轻,我记得和你同年呢。高中时不学好,跟人打架,进了监狱。本来都快刑满了,过年前还申请了保外就医。结果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越狱了,被抓了回去,没多久人就没了。所以啊,小孩要管,你当初还怪妈妈对你管教严厉。你看不学好就是这样的下场,原本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小时候长得多漂亮啊……”
梅青完全听不到妈妈后来说了什么。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竹朗没了”,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不是说祸害一千年吗,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为什么?
(四)
几经辗转,多番联络,梅青终于知道了他消失又出现的真相。
一次打架,竹朗伤了人,当知道托尽了关系最终还是要入狱服刑的时候,便让他的哥们封了口,谁也不准告诉梅青真相。他不想让梅青失望。后来,怕梅青不死心,又硬着心肠写了一封绝交信。
竹朗原本在监狱表现良好,屡获减刑,所以特批了保外就医。可春节之后继续服刑的时候,突然变得很反常。五一前几天,竟然越狱了。所有人都不明白,他明明很快就可以出来,为什么要选择越狱。在监狱里几年,原本身体就不好,被抓回来之后健康更是急转直下,没多久人就没了。到死都念念叨叨地说“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竹朗手里有一个女孩的照片,因为经常抚摸的原因,早已面目模糊。他的家人伤心欲绝,也没有深究,和他其它的遗物一起,付之一炬。
当真相一点一点被揭开的时候,梅青痛得不能呼吸。她只知道,他花心薄情;她以为,她冷情冷性。即便是之前以为的背叛,也仅仅是一年,她便活蹦乱跳,有如常人。
那么这一次呢?还要过多久,心才不会痛?
梅青望着丈夫神似竹朗的脸,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