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春雨持续下了大半个月,似乎有一种要把整个临安城淋到发霉的劲头,这一天总算有放晴的迹象,断平安急不可耐且理直气壮地要拉我去青楼。
南宋临安城的娱乐产业遥遥领先于天下诸国,豪不夸张地说可谓是一骑绝尘。中一阁的“绝色榜”上便有六人出自于临安城。
说到中一阁,阁主史量才原本是个落魄秀才,屡试不中,一恼之下,转身去做了话本先生,后来又阴差阳错投身于江湖风评的伟大事业,并着手创办中一阁,立志“将天下可传之事,通播于天下“。再之后的几十年,中一阁渐渐成为天下间最富盛名的情报组织。除了“绝色榜”之外,更著有“高手榜”、“门派榜”、“兵器榜”,颇为江湖人士所认可。
临安城的秦楼楚馆遍布在城内各处,最有名处当在西子湖畔的河坊街,而其中最有名者当属“西子楼”。
人言,西子楼有双绝,这绝自然说的是人。中一阁“绝色榜”上列有十大花魁,西子楼独占其二。
临安城里的王公贵胄、侠客才子每日流连于此,豪掷千金,只为见双绝一面。
更有甚者,便是连大唐、北燕的异乡之人,也不远万里,慕名而来。
断平安拉着我在纵横交错、纸醉金迷的坊间花市转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来到了西子楼。
断平安在门口兴奋地搓手手,我在一旁有样学样紧张地搓手手。
西子楼门口的姑娘们舞动着水袖、丝巾一类的东西正在招徕客人,一见我俩驻足门前,便蜂拥而上,不容分说地将我们包裹在花团锦簇当中。霎时间,鼻息间充盈着种种说不清的香味。
我们在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坐下,此时店里已坐满了人,人声鼎沸。
不多时,一位管事走上最前方的戏台,清了清嗓,说道,诸位客官,我们的诗词大会即将开始,下面有请西子楼双绝之一——柳如是,柳姑娘!
一位体态婀娜的姑娘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这位柳姑娘脸上戴了面巾,只露出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搀扶的那位婢女模样倒极为清秀。
在座的人群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待安静下来,柳如是示说,今晚诗词最佳者,小女子愿秉烛夜谈,共议诗词之妙。
于是下面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行走江湖多了总会有许多好处,其一便是可以一眼看出这些人的道貌岸然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狼子野心。但此是青楼,狼子野心也或许并无不可,全看这位柳姑娘自己如何思量。
酒客甲急不可耐,起身拱手说:“不才赋诗一首,诸君且听。洞口春红飞簌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酒客甲的朋友们当即附和:“好诗,好诗。”
柳如是未置可否,反而是她身旁的那位侍女说道:“敢问此词可是公子所作?”
酒客甲说:“是啊。”
侍女又问:“那请问公子词里面的阮郎又是谁?”
酒客甲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我一朋友。”
侍女又说:“哼!!这首词分明是许家小姐前年为其服兵役而去的情郎所作,哪里由得你胡说?”
酒客甲讪讪坐下,房间里顿时弥漫起一片欢快的氛围。
酒客乙接力而至说:“我也有一诗。
楚腰纤细锦缠头,秋怯珠帘半搭钩。
云恋阳台双作梦,月生湘浦独成愁。
鸾梭折齿花粘髓,螺粉添眉柳带羞。
雁过碧天书帛断,误教人倚小红楼。”
吟罢,轮到酒客乙的朋友帮腔作势。
那位眉目清秀的侍女又说:“此诗虽然尚可,但你身为堂堂七尺男儿,遣词造句却如此矫揉造作,可见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根本没有半点真情实意。”
前前后后,差不多一共站起了十余位酒客。虽各有朋友帮衬叫好,却一一被那位小侍女驳斥得体无完肤,面红耳赤。
我同样是听得有些困了,因为小时候常常受到柳师父的熏陶,以至于对诗词的品味多少有些烧包。
我那时候调笑柳师父说:“您老这些词赋可在江南的大街小巷传遍了?”
柳师父摇了摇头:“坊间传的不过是我早前的游戏之作,我这些词啊,只吟给过一人听,我答应过她的。”
我说:“那您可真够深情的。”
柳师父吹胡子瞪眼地让我赶紧滚蛋。
正当我回忆往昔的时候,一个身着锦衣,手执折扇的男子缓缓站了起来,拱了拱手。
男子说道:“柳姑娘,不才秦伯安,献丑了。”
底下众人窃窃私语道:“竟然是右相府的秦公子,看来定要抱得美人归了。”
秦伯安吟道:“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吟罢,众人齐喝绝妙,实乃今晚魁首。
秦伯安微一拱手,说,过奖。
又问,柳姑娘以为如何?
未等柳姑娘和她的那位小侍女答话,有曲意逢迎的酒客高声喊道:“秦公子之才学,我等甘拜下风,此词为今晚魁首,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说:“没有,没有。”
又有好事的人说:“虽然魁首已定,但我等来都来了,柳姑娘不妨摘下面纱,也我等一瞻芳容。”
众人附和:“看看,看看。”
秦伯安带着一副得胜者的笑容,鼓励似地看着台上的柳如是,仿佛柳如是是他刚买进王府里的歌妓,理所当然地要在朋友面前展示一番。
我看见面纱之上,柳如是的眉头凝成了曲折的形状,好像是泥土里翻腾的蚯蚓。我甚至毫不怀疑下一秒这位西子楼的花魁可能会顺手将身旁的酒坛砸到这位相府公子的头上。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来都来了。谁请你们来了?还非要看人家姑娘的容貌,谁给你们的勇气?还有,你们是瞎了,还是咋的,没看出来人家姑娘对这位相府公子的词不怎么满意嘛?还今晚魁首,简直是笑话!”断平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在那里大义凛然地唾沫狂飞。
秦伯安转过头来看着我和断平安,冷笑说:“阁下好大的口气!不妨赐教一二。”
断平安摆了摆手,义正言辞说:“还不需要我出手,让我弟弟赋词一首吧,你们好好看,好好学。”
我左右看了看,心想断平安哪来的弟弟。突然感觉有人在捅我的后腰。我低头一看,是断平安。我于是觉悟断平安口中的弟弟乃是指我。
场内上百双眼睛却齐盯着我们二人。断平安老神在在,旁若无人。我于是决定有样学样,也一并老神在在,旁若无人。
上百双眼睛没有离开的意思,聚精会神地等着看下文。
论无耻无感,我不如断平安,论烟花柳巷之词,我不如柳师父。于是我只好清咳了声,搜刮起脑子里柳师父的旧作,吟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诺大的西子楼突然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声音,然后又犹如水入油锅般炸裂开来。
有人说:“不可能,这首词一定是抄的,有没有人听过?快查一查。”
有人应和:“对对对,看看到底是哪位大家的手笔?”
我心想着,查吧查吧,难道还真有人能查到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某位山野村夫不成?
过了好一会,有人试探地问:“可有人记起这首词的出处?”
众人无言,面面相觑。
秦伯安说:“既然大家有质疑,不妨再做一首,如何?”
我说:“好。”这些年柳师父喝醉时所作的词句没有一百首也有八十首了,这又岂能难得住我?况且学生用一用老师的诗词当然合乎其理!
我吟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酒客们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好把目光投向那位伶牙俐齿的小侍女。
只见小侍女默然伫立,眼含泪光,不知是看见了曾经的良人还是未遇的良人。
半晌小侍女开口说:“好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定是因为爱情而憔悴对不对?”
看着小侍女那感动而渴望的眼眸,我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她真相:憔悴其实是因为当年柳师父喝酒喝的太多,以至于最后脾胃不合。
一直默不作声地柳如是这时终于说道:“如是以为此词为今晚最佳,诸位公子可有异议?”
我心中多少替柳师父有几分自得,也不知当年柳师父凭着他那些骚里骚气的诗词到底诓骗了世间多少多愁善感的姑娘。
这时,有一酒客说道:“我以为这两首词不如秦公子之作。”
秦伯安的脸上于是开始青一阵白一阵的变换起来,猛地给了那酒客一巴掌,然后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很,好。”
我说:“我知道。”
……
……
瓦肆勾栏,廊院缦回,我随柳姑娘往后堂走去。
我正想着等下是要真地义正言辞地同柳姑娘秉烛夜谈,还是做些与青楼更相宜之事。柳师父说女人的心思不必猜,因为任凭你想破头也猜不到,对于男人来讲,“喜欢”只是“喜欢”,对于女人而言,“喜欢”既是“喜欢”,也是“不喜欢”,至于界定,很可能全凭心情。
不归村村口的算命先生李老头说我此生命犯桃花,如今想来,怕是有应验的征兆,也不知是喜是忧。
我正想得入神,柳姑娘忽然停了下来,对面前之人躬身福了一礼,便丢下我走开了。
面前站着一位虽已有些年纪却风情万种的妇人,她打量着我,然后问:“你识得柳郎?”
我说:“不认识,柳郎是谁?”
她说:“你所吟之诗便是柳郎所作。”
我一惊,问:“苏小小?”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因是柳师父的弟子,便被苏小小逼着喊她“姨妈”。
我说:“苏姨妈。”
她说:“不要叫我苏姨妈,叫我小小姨。”
我说:“不都一样?”
她打我的头说:“哪里一样了?分明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好不好?”
我不想她再打我头,便不与她争辩,然后陈述了一下柳师父对她的思念之情。她听完又问我柳师父在不归村的过往种种,我一一讲给她听。
果真是秉烛夜谈,只不过不是同西子楼的花魁柳姑娘而已。
很久以后,我与西子楼的一众姑娘已经熟识,柳如是和我讲说,小小姨二十年前可是排在江湖绝色榜的第三位,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富家子弟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谁也没料到最后她居然委身于一个整日混迹于烟花之地买醉的落魄秀才,引得无数仁人志士竞相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