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最最出名的茶轩内，正襟安坐的说书人轻轻夹起一方醒木，稍稍悬滞，狠狠落下，张口喷出一嘴唾沫星子，呱呱鼓噪，侃侃嗑唠。

“来来来，诸位客官，斟茶静坐，且听某家一闻说。”

“江湖有言，剑起苍澜，刀出大风，十年前苍澜剑阁剑帝轩辕姒与大风城刀皇刀鸣鸿一战惊震江湖，轩辕姒一剑寒芒三千尺，断了刀鸣鸿右臂，也断了刀剑为夺那一顶兵器榜魁首的高帽名头，纷争扰扰三百年，道不清说不尽的恩恩仇仇。”

（刀为姓氏念diao一声，多见于百夷即今傣族人）

“至此，庙堂与江湖皆以剑为尊，剑及天下···”

茶客拢成一圈，听得勃勃兴起，津津有味，压根便没有注意到那唾沫星子喷入手中紫砂茶杯，惊起涟漪，环环点点。

轩堂中一锦衣华服公子哥抬起下巴仰起头，潇洒利落地往喉咙里灌了一盏茶水。滋味如何，他不清楚，说书人大嗓门呱噪着啥，他没兴趣，眼睛直愣愣盯着墙角里的一张茶几。

昂首挺胸，茶几边傲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女子，一个缟衣素妆，有着一双水灵灵大眸子的女子，令年轻锦衣倍感香艳惊喜的是这女子正微蹙着眉头，鼓圆了眼睛回敬着自己的轻佻浮薄无理。

可谂熟公子哥的人都知道他有两大嗜好，其一品美酒，其二赏绝色。按说温香软玉堆里长大的锦衣公子见过的各种妖娆娉婷绝色早能入排成行，列队成伍，是噼啪着算盘也点不清人头数目。甭管是何种风情，何样调调，也不论是绿肥红瘦，粗细窈窕，都曾远观近赏，戏调撩拨过。正因多年在脂粉堆里的摸爬玩滚，寻常里的美艳女子早已在他眼中潋滟不起任何波澜，这不，家里头的玩腻了，出来寻寻野味。

毕竟，家花未及野花香嘛！

头一回游街荡巷便碰上了如此标致俊俏，惊艳出彩的缟素少女，这委实让年轻公子哥懊恼悔恨得不行，咬牙切齿，是捶胸顿足，就差点没呕出血来。

窝在家里那么些个年头，为何直至今日才想起出门冶游猎奇，早干什么去了？

虽说宅子里规矩繁多严苛，溜出来一趟不易，可那大都是拘束磕绊仆婢下人用的，对于自小便惯干上梁揭瓦，下海逮蛟的资深纨绔公子爷而言，那绝对就是一串响屁，除了听上去声儿挺大之外，并没有半毛钱的卵用。

单论颜色，眼前的这株娇嫩野花当然能挤进府里诸多家花的头三甲，眉眼间含蕴的一抹怒意更是让他深感别样刺激。哪曾瞧过那一大丛低眉顺眼的家花用这般携嗔带愠的眸子瞪他，各个见了俱是挤眉弄眼，风情万种，仿佛真将自个当成了一朵花，摇乳曳臀，随风起骚。

轻轻放下茶盏，年轻锦衣唇角勾起，抿出一弯微笑。

“香！”

挺直笔立身侧的络腮短髯汉子瞅下了这一幕，不由地小声叹息，显然是在感喟又一颗白白嫩嫩的好菜即将被拱了。

可唏嘘之间，那双精芒闪闪的虎目还不忘环顾周遭，寻寻觅觅，打量着每处细微。经年翼护，身形魁伟的汉子早已锻就出一对洞察入微的机警眼睛，任何潜在威胁都逃不出这双眼睛。但出门在外，胡须挂满腮帮子的中年侍卫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他深知，大马金刀坐桌前，怡然自得观美人的公子爷安危比自己的性命来得更为紧要。

轩堂中只是些寻常茶客，并无可疑不妥，按刀的右手这才稍稍松下了半分。

没错，他腰畔间悬的乃是一把刀，一把不同于剑的刚直挺拔，锋刃尽头会弯出一个柔美弧度的刀！

可如今在大夏王朝的疆土内，刀是越来越稀罕少见了！

刀皇剑帝皇城对决，这场海内共瞩之战以刀皇败北收场，天子颁下诏书，传谕天下，尊剑为百兵之王。就是从那会儿起，无论江湖或庙堂，佩剑习剑之风由京兆都城开始吹起，转眼间便席卷了全国。官宦世族子弟见人待客，皆佩挂长剑以为仪，哪怕腰间所悬之剑质品稍差，都算作失礼，江湖武夫修习剑术更是蔚然成风，笔笔皆是，十年下来，除了苟延残喘的大风城这根独苗苗，练刀的宗门早已是吉光片羽，杳然难寻觅了。

十年后，就连茶楼下的扫地阿姨都不忘从自个儿子那里弄来一柄锈迹斑斓的短剑，吊在身上，以此来标榜自己品味好悟性高的今天，带刀，已然是一种不成文的罪过，只差朝廷没颁下法令，明定其罪了。

果不其然，待说书人叽叽呱呱讲完一段之后，众人便开始注意到了这把有些扎眼的刀。

一人说，两人指，三人讥笑四人调侃，五六七八九十人，很快，整座轩堂里的茶客全部都对这把刀是恶容相向，戳戳点点。不是坐在那儿喝茶就是杵在这儿听书，平素里一向闷得发慌的老少爷们好不容易逮着了个乐子，如何肯轻易放过，一下是众口交攻，嘴诛指伐，极尽嘲讽能事，就差没把手里紫砂杯也给砸过去了。

短髯汉子显然对这场面见多了，摸了摸整洁锃亮的短髯，凉凉一笑，完全不搭理，视众人众言为装点摆设，好像他们嘴里骂的，手指戳的是另有其人。十年前那一战之后，他并未跟风随大流弃刀练剑，自打下定决心佩刀至死的那一刻，便有了长期应对这般场景的心理准备。此刻在他眼中，除了这翩翩锦衣公子哥，其他的全然不再重要。

千载难逢，抓住个带刀的，茶客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不管是被家中婆娘欺压在心间已久的窝囊气，还是买卖不顺，憋在胸口快要炸膛的郁结恼火，一股脑儿全泄在了那腰悬长刀的汉子身上。可骂归骂，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一点，众茶客深明其理。

倒不是这拨人的品格涵养有多高，而是看那刀客攥刀而立，身板笔挺，一副岿然不惧的模样，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这货一定是个硬点子，傻子才愿意上去动手招惹，撩他胡子，都还想跟家里的婆娘多睡上几年呢！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在如今的大夏王朝，敢于青天白日，睽睽众目之下昭然握刀，能是一般的简单货色？在京城混迹都有些个年头了，这点眼力劲儿时常听书的老少爷们还是有的。

锦衣公子哥当然也注意到了周遭变化，从默默喝茶的路人甲一下变成众矢之的，这实在不是他愿意看见的，瞥了一眼短髯汉子和那柄扎眼的刀，脸上浮出了怒色。直贼娘！难得碰上个赏心悦目的小娘子，正要细细品味，慢慢开涮一番，却被一口尽会招引麻烦的破刀给搅了，可真后悔带这撮胡子出来！

中年侍卫仿佛看懂了年轻锦衣的眼神，咧嘴露牙，嘿嘿憨笑。

轩外，一阵吵闹急促的马蹄声刺破了众人耳膜。

“少爷，今日由西门入城的妙龄女子当中就属这位小娘子最为标致精彩，奴才深知少爷的口味，这小娘您是一准的喜欢，嘿嘿。”

健骢上的白衣白面少爷拢了拢缰络，将手中金丝马鞭对折，拍了拍正点头哈腰说着话，面颊带颗黑痣的一张笑脸，冷冷哼了一声：

“你最好求老天爷保佑，让她娘把她生得够漂亮，否则，哼哼，也抽你一百鞭子！”

笑容灿烂的黑痣家奴脸上笑意并没有因自家少爷的喝吓变得僵硬，他对茶轩内缟衣綦巾少女的颜色是信心满满，正意淫着一会大感满意的少爷会赏自个点啥，好回去在那个守北门，因从北门进京都雍城的货色实在不佳而结结实实挨了一百抽金丝马鞭的同僚面前显摆得瑟一番。

白衣白面少爷翻身下马，带着一群狞笑淫笑连连笑的恶奴豪仆，风风火火地碾进茶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