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镜头。车停在路边,窗户大敞。驾驶座上,男人闭着眼睛,屏住呼吸,正在吸烟。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这个男人确实是我。
我双眼结膜炎,右眼角膜炎。所以我未及出生的女友嘱咐我,不要吸烟。但她也知道这个不现实,所以她又嘱咐我,非要吸的话,就闭着眼睛。我左孔季节过敏性鼻炎,右孔药物萎缩性鼻炎。所以我已然过世的女友嘱咐我,不要吸烟。但她也知道这个不现实,所以她又嘱咐我,非要吸的话,就屏住呼吸。我听从了她们的建议。现在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在车厢内吸烟。隔着眼睑,瞳仁左右移动,我可以看清太阳光谱的分布,赤橙黄绿青蓝紫紫蓝青绿黄橙赤。深呼吸,胸腔气压上升,我可以数清逐渐加快的心跳,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多亏了她们的建议,在一支香烟燃尽的时间里,我可以做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把吸入口腔的烟雾原封不动地又吐出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扁桃体渐渐发炎。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想把命留住,要么选择不再吸烟,要么选择不再说话。于是我谨遵医嘱,不再说话。
其实我一直不太清楚。所谓五官,究竟是哪五个,是把眼睛计算了两次,还是把耳朵计算了两次。如果是前者,我的五官就算废了四个。如果是后者,会好一些,废三个。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说法。好了,现在我的喉咙也坏掉了,离华夏民族的伟大艺术品“人彘”,又近了一步。
我四十二岁,我未及出生的女友二十一岁。也就是说,当我二十一岁在这个学校念最后一年书的时候,我现在的女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出生。而在二十一年后,我二十一岁的女友选择在同一所学校与已经毕业二十一年的我相遇,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
我把车停在路边。等待我未及出生的二十一岁女友从校门口像仙女一样地走出来,像幻梦一样地走出来,像我逝去的青春一样走出来。我站在大街上迎风流泪,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迎风流泪,这是结膜炎即将发作的症状之一。这说明我需要滴新一轮眼药水。医生给我开了四种眼药,分为滴眼液和眼用凝胶,两瓶流体,两管固体,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眼药水和眼药膏。每日须用药四次,眼药水比较方便,可以自行滴入,但眼药膏就不是那么便于操作,需要我未及出生的女友协助。我找女友协助,是因为我找不到其他人协助。于是我每天早餐午餐晚餐时间都会守在校门口。
在母校门口泪流满面原本应该是一件煽情的事,但是吧,煽情是很容易审美疲劳的。可以偶尔为之,不能每天都来,一来就是三次,这样事情容易往滑稽的方向转型。后来我一出现就引起众人围观,反正我也看不清他们,也就随他们看,任凭他们对我的泪水涟涟指指点点,讨论我是真情还是假意。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我英勇果决的二十一岁女友总会从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从茫茫人海找到泪痕未干的四十二岁的我,瞬间母爱泛滥,像是见到一别经年的儿子。把我挟在腋下,再以同样的方式杀出另一条血路,钻进车内。
到了需要寻求我未及出生女友协助滴眼药水的程度,你可以想象我的人生轨迹。那并不是什么轨迹,而是平面直角坐标系中的X轴,向着无限遥远的末端延伸,一点波澜也没有。四十二岁的我,和社会产生联系的最后纽带也是唯一纽带,只剩下作为应届毕业生的二十一岁女友。我是上没有老下没有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成年人。比起生理上的死亡,已经在社会意义上先走一步了。假如我突然间死掉,那将是一场彻底的死亡,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不会有任何人记得。我是说,在认识我未及出生的女友之前。
我开车绕上高架桥。我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友坐在副驾驶,给我眼睛上药。是的,开车根本用不着眼睛。我在这座城市开了二十一年车,即使我不愿意,大街小巷也没有一条不深深刻在脑海里。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理解方式。第一,这座城市二十一年来都没有什么改变,不仅是路线,连路况都与以往毫无二致,永远是那么几个地方堵车。第二,我二十一年来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每天在路上开车制造温室气体,破坏环保大计。这两种理解都没错。在一尘不变的路面上兜兜转转了二十一年之久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只好认为自己的副职是出租车司机。所谓本职工作那种东西,姑且是有的。在一家省属日报社任汽车版面的总编,总编这份职业就意味着你总是可以编造一些理由逃避工作。算是半个自由职业者吧,要说属于自由职业者的那一半占了多少比例,我想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七。
说到工作。我不得不在诸多方面感谢我的母校,感谢她把我扫地出门。也没至于那么悲惨,我们是一拍两散,买卖不成仁义在。二十一年前,我二十一岁,正在学校里不喜不悲地过着最后一年。结膜炎是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忽然而至的,如同过敏性鼻炎,如同扁桃体炎,如同突击检查出勤率的辅导员。当时我不在班上,我在医院输液,合成抗菌药,左氧氟沙星。我们的辅导员坚持认为这属于未经批假蓄意逃课,要求我写作并朗诵一篇声情并茂的三千字检讨。我左手吊着瓶,右手揉着眼,加上年少无知和年轻气盛——觉得检讨类似裹小脚,是早应该消灭在上个世纪的陋习——写了一篇《检他妈的讨》交上去。不过是名字耸人听闻些,内容和一般检讨无异。
一个工作日后。辅导员传话说我认错态度不诚恳,主要表现在用字不文雅,要求立即上交关于《检他妈的讨》的检讨。毕竟我是比较怕麻烦的,为了息事宁人,赶紧写了篇规规矩矩的、有模有样的、传统意义上的检讨上交,隔天又传话过来说我屡教不改,要求立即上交关于《关于《检他妈的讨》的检讨》的检讨。我想算了吧,“他妈的”这三个字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只好离开学校,到实习单位上班了。严格意义上讲,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拖稿。
实习单位就是我现任汽车版面主编的省属日报社。我在这个岗位上一待就是二十一年,二十一年里我想不到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去做。每天借着工作赋予我的神圣职责光明正大地百无聊赖着。实习的时候,我不是在试驾新车,就是在试驾新车的路上。等我工作几年买下一辆车,掩人耳目更加容易了,没日没夜驱车周游,在驾驶座里坐观全城,有人来问就说自己在试车。我吃在单位里喝在单位里睡在单位里,车也停在单位里。每天上班打卡时间出现一次,听同事们闲聊吹水,下班打卡时间出现一次,又听同事们就同一话题闲聊吹水。其他时间都在外面“试车”,领导视察期间经常可以看到我风尘仆仆试车归来在附近加油站公费加油的样子。好在领导对于公费加油这件事情并不知情,于是说小伙子踏实肯干,提他当总编吧。说起来都是工作十年后,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我三十出头,衣食无忧,一天一天不知道干些什么。职位是总编,实际上我既没有工作经验,也没有社会经验,更不用说恋爱经验。
总而言之,我的人生是贫乏的。奇怪的是,我的金钱和时间又都是丰裕的。为了沟通两者达到平衡,我离开单位分配的职工住宅,在小区单元楼租了间房子一个人住。
有了住所,我连报社也不去了。在街上开半天车,回房间睡半天觉,睡醒了再出去开车。也不管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累了就回去睡,醒了就出来开。这座城市有时候淡妆有时候浓抹有时候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在不同的时间会和不同状态的它邂逅。二十一年来,我的结膜炎和过敏性鼻炎频频复发,有时候奇痒难忍,眼睑仿佛进了沙子,而瞳仁要像蚌一样地把沙子磨成一颗珍珠,鼻腔中似乎盘踞了一条龙,也可能是两条,它或它们偶尔在洞窟中沉睡,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偶尔跃跃欲试,准备翱翔九天。我只得腾出一只手用餐巾纸将它们一网打尽。
两者并发最是痛苦。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就一脚油门拐上高架桥,绕着环岛高速狂飙。环岛高速东西南北四面滨海,风力极猛。如果打开车窗,一轮下来可以把人颧骨磨平。我在劲风中痛哭流涕,瘙痒得以缓解。环岛高速上的四个小时,是我人生中罕有的,想要一本正经好好生活的时候,甚至于那可以说是我人生仅存的重大意义,我忘记了自己的结膜炎和过敏性鼻炎,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环岛高速我不是每天都去。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我担心习惯性动作会摧毁我偶一为之的宝贵激情。假如连这点意义也消磨殆尽,就意味着我不得不去寻找下一个意义来支持我继续活下去。自从我任总编以来,环岛高速作为我秘而不宣的人生意义长达十年之久。平时我慎之又慎,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在法定节假日和自己的生日才允许自己放纵一次。
也是在环岛高速。我捡到了我已然过世的女友,她也是我十一年总编生涯的唯一女友。过世不是死亡,不过也和死亡差不多。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去了超乎我想象的另外一个世界。她说她无法理解我的生活,然后不出意料地出走了。因为她所追求的是有丁丁的硬汉(言外之意是说我没有丁丁,然而实际上她也未曾得见,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而不是像我这样提前几十年过上退休生活的行尸走肉。最后一通电话是从英国来的,说是在诺丁汉大学。我一直觉得这个学校的名字是关于丁丁的某种隐喻,不过也没有深究,就祝她如愿以偿吧。
我已然过世的女友走后。上环岛高速的日子又添了一个,我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未必是件坏事。或许这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无所谓好坏吧,它们是我生前身后的影子,只要我坐上车发动油门,只要我回到房间关上灯,便不复存在了。
考虑更换我的人生意义,是在认识我未及出生的女友之后,也就是我四十二岁的这个年头。作为她每天给我滴四款不同眼药水的回报,我每天带她环岛。不如说,环岛这件事情本身成了一种仪式,她则成了我新的人生意义。
“这可不行。”我未及出生的女友说出这句话时,在我房间,在我床上,在我身上。现在我回想起那个夜晚,眼前总会出现飞机在厚大而绵软的云层里穿梭的画面,灰白色的飞机压破灰黑色的云层,像天使的羽毛失落在这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四十二年久违的性经历差点让我做出“下半辈子就指着这个活下去吧”的决定。我想我以后就像停机坪那样活着好了,以平静慵懒的姿态,不断期待着下一班飞机的下一次降临。
匍匐在我胸前的,我未及出生的女友,好像可以听到我的心声。她说,这可不行。她单方面终止了与我的性生活契约,说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先做一件像样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寻找新的人生意义。
我未及出生的二十一岁女友和我当年一样,念到大四面临毕业。我想推荐她去报社工作,动用了久不联络的人际关系,差点到了必须开口说话的地步。可是她不愿意,她说她要考研。她说考研是我的梦想啊难道你没有梦想吗。虽然有点羞于启齿,不过梦想这种东西,我这四十二年从未跟它打过交道,完全无法想象它的存在,不过既然女友这么说,大概因人而异,看不见的东西不意味着不存在。我尊重女友的梦想,同时也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
除了等待女友。剩下的时间我依然满城乱转,说是要做点像样的事情,其实我毫无头绪。帮助女友也不知道从何下手。路过省图书馆的时候我停下车,想到报社领导经常组织来此学习,学习应该是正事,我应该进去看看。
图书馆啊,顾名思义,就是有很多书,可以借回去看,一个月内归还。而且是免费的,这个就有点神奇。我想到自己废得八九不离十的五官,药店什么时候借鉴这个模式就好了,供患者自行取用,同时有志愿者提供上药服务。我办了读者卡,试着借了一些书。女友说她忙着学习没时间看闲书。所以我只好自己先翻着看。我很快爱上了这个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像要去抢劫银行一样地精神抖擞早早出门,先去图书馆借十六本书,这是最高级的借阅权限,然后回到家把所有腰封、书签、附赠海报、双层书面之类小零件统统扒光。把它们从精装书籍彻彻底底变成裸装书籍。很快那些小零件就摆不下了,所以我又买了个书架,把书皮空空荡荡有模有样地放上去,伪装出一副学富五车书香门第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给书剥皮有种近似于给人剥皮的快感。把自己想象成杀人越货的不法之徒,人生好像变得很有那么一点意思了。
我把洗劫图书馆姑且当成自己的工作,玩了几个星期就乐趣全无。为了做些像样的事情,我得换种高级点的玩法才行。我在各种书籍上剪裁了许多印刷体的小字,把它们拼凑成“你的蛾几在我手上”这样的句子,粘贴在情感类畅销书籍的封面。赎金十万,联系方式留的是我未及出生女友的手机。我希望她在繁重的学习任务中也能收获措手不及的快乐。
早餐午餐晚餐时间,我和我未及出生的女友会见上一面。滴过眼药水的眼睛会清晰一些,我可以嗅着她的呼吸看清她的脸。我们互道早安午安晚安,然后她回她的学校,我回我的房间。我的结膜炎和鼻炎还是会不定期发作,眼窝深陷,晶状体像是要化成一滩黄脓从鼻腔里流出。开车绕环岛高速如今已经救不了我。我在房间里坐卧不安,摆了无数种姿势,最后发现倒立最有效果。我开始学倒立,先是在床上努力把自己倒过来,脑袋埋在被子里,枕头护住颈部,试着用俯卧撑的姿势双手受力自己把自己举起来,这个非常困难,需要强大的臂力。我只能一次又一次不断做出尝试,然后宣告失败。但也不是全然失败,至少我的身体渐渐习惯被倒置了。接着我在地板上练习翻身上墙的动作,也就是双手撑地双腿后蹬,借助惯性让自己挂在墙面上。一个四十二岁的人做出这种尝试多少需要一点勇气,不过支持我的倒不是勇气,烂命一条死不足惜,我只是想做点事情。
我训练自己每天倒立一个钟头,每次十分钟,分六次进行。这样的训练让我更加熟悉自己的身体。用手臂抵抗地心引力,我倒过来看这个世界,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好像终于擦干净两块二十一年未经打理的玻璃,二十一年来喘得像个风箱似的鼻子也终于呼吸到自由而新鲜的空气。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倒过来生活。倒过来我肯定不会把生活弄得像现在这样一片狼藉。
每天倒立的时间越来越长。四分之一的时间我都在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倒立。我发现只要姿势正确,双手其实不怎么吃力。我试图倒立着在房间走动,依赖支撑物的倒立和悬空倒立的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而悬空倒立用双手移动又是难以企及的另一个境界。假如前四十二年缺乏运动是种罪过,我觉得以我现在的运动量已经可以改邪归正立地成佛了。摔过无数次以后,我慢慢开始掌握对称感和平衡性,人的身体是上帝的杰作,就像天平在使用时需要配平,同样地,我也需要在尝试中把握那个居中的黄金分割点。
倒立的时间久了,再回头用双脚走路竟然感到不习惯,有种隐隐约约的失重感,好像颗鼓胀的氢气球,随时可能断了线,挣扎着往无垠的太空飘去。我无法忍受在大街上痛哭流涕的自己,好几次忍不住要现场倒立。因为事实上倒过来的我才是个正常人,像所有人一样拥有健康的五官和健全的心灵。每次倒立于我而言都是一次轮回,我的上辈子可能曾经像这样精神抖擞的活过,我的下辈子可能将会像这样精神抖擞地去活,夹在中间此生此世的我只能以这副五官俱废的鬼样子活着。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全盘接受。
是的。我已经五官俱废了。至于凑齐五种疾病可不可以召唤神龙,你看我这样子就知道了。因为长期倒立致使耳压失衡,继而引发了遗传已久的耳硬化。这是医院给出来的解释。因为音乐家贝多芬也得过这个病,所以它变得十分著名,更著名的是贝多芬先生的一句话,说是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我谁的咽喉也不想扼,连自己的也不想。对此我只想长叹一口气,这口气像不会吸烟的人那样从口腔进入再从口腔原封不动地吐出。
我五官俱废,我理应悲伤,但不知何故,我竟然觉得如释重负。
确诊的那几天。我每天都到学校门口的天桥,从傍晚一直站到深夜,直到路边的乞者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该下班了我也纹丝不动坚守岗位。我隔着眼底一层朦胧的水雾看天桥下的车灯如游鱼般在浅海穿行。天光越来越暗,车灯也越来越少。吸了半支烟,我抓住天桥的护栏,开始倒立。
我决定把自己的生命像硬币一样地抛出去。这个想法不够积极,但也绝不消极。它证明了生命并非一钱不值,至少也值一个硬币。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硬币就是你本人,一面是花一面是字,一面是生一面是死。我不想深究挖掘自己的心情,我只是在这里倒立,摔落桥底证明我学艺不精,那就不能怨天尤人。
见到第二天的曙光后,我又过起了规律的生活。早餐午餐晚餐,早安午安晚安。我的生活和我未及出生女友考研的生活一样规律,她自习,我倒立。与以往有所不同的唯一部分在于,每天晚上我会前往这座城市最高的几幢建筑物的楼顶,悬空倒立。这天晚上是在万国大都会。
万国有二十几层。楼顶是一所酒吧。作为一个职业悲伤家我从来不去酒吧,如果在酒吧里点一杯牛奶,会比较不像一个牛仔。所以我站在酒吧的天台,这个名为阿伦的酒吧采用复式设计,有点像剧场。一楼是露天的,男男女女在此共舞,二楼的自助吧台可以同时欣赏楼下的舞姿和更远处城市的夜景。
眼前的女生伏在栏杆上,与其说是伏不如说是胸口紧贴。她好像已经和栏杆陷入热恋,正在拥吻。凑近才发现她在嘤嘤哭泣。哭声具体是不是“嘤嘤”的,这个我不得而知,耳硬化导致的嗡嗡耳鸣盖过了酒吧绝大多数声音。但我不想她这样,因为这样会影响我发挥,但先来后到,我又不能插队,所以我站在她身后,希望她被我的气势震慑,主动让出一片地方。
没想到她太不上道,她浑然不觉,反而往栏杆处挪移,那是我的地盘。我一拍她的肩,她就嚎啕大哭。哭声稍止,我再拍一下,她又嚎啕大哭。好像是那种一摁就响毛绒小玩具,特别有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只想让她给腾个位置。
下面就是舞台,几颗刺眼的光头上蓝红两色光斑交替闪耀。她还在往前蹭,像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前面明显已经没有空间了,她骑在栏杆上,往右边约莫一人高的侧窗上攀,那里我是知道的,无遮无拦,低头可见大厦侧壁,原本是我选定的最佳位置。你他妈的竟敢抢在专业人士面前玩自杀。
我思索片刻,转过头,准备酒吧舞台的方向呼救,不出意外地发不出声音,我说了我谨遵医嘱,我不能说话。于是我只好朝女孩的方向吐口水,不想她意志坚定,竟一边躲闪着我的口水一边艰难前进。
真是个灵巧的姑娘,我的口水一粒也没能命中,甘霖普降,纷纷落在楼下的光头上,真可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膀子上虎踞龙盘的大哥挠着光头发动战吼,声音刺破我耳膜。女孩似乎发现了人生的新趣味,也学着我吐口水,依稀记得这幅画面我在什么电影里看到过。噢对,《泰坦尼克号》。但此时的情景却毫无浪漫气息,女生要自杀,我要救人,光头大哥要杀人。大家都这么执着,谁能改变得了谁呢,谁又希望被谁改变呢。
没办法了。
我想。
只见我双腿借力、跃上窗台、抓住栏杆、倒立起来。
这是我的毕生绝技。这是我的人生意义。这是…
这是他妈谁的一口痰涂在栏杆上。
我掌心一滑失掉重心整个人向后翻出去。我听到硬币落地的清脆声音。
恍惚间我想到。如果我未及出生的女友也在场就好了。
她知道的。从阳台坠落的这个家伙,总算做了件像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