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猜猜看,俺娘这次住院花了多少钱?”刚撂下手中的筷子,手机悬浮窗立刻弹出了一条微信,后面跟着一大串笑脸。
发微信的是顺子,老家的发小,住我对面,二哥家的大小子。若是论辈分,他应当管我叫叔。就因为两个人是赶小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耍伴,所以,我们之间,从不捯饬那些虚套子。在称谓上,除了年节,也都一直习惯直呼其名。
可能很多人并不清楚,咱昌北有一个别于其他乡域的特殊习俗。但凡打小在老家长起来的孩子,即便是成年以后,抑或是讨生活去了他乡,只要是童年的耍伴,一碰面,都会不自主地喊出当年的那个小名(乳名)来(大部分北乡人成年前只有小名,甚至好多人一生都没有起过大名)。那一声源自心底的儿时的呼唤,会让人油然地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暖乎乎的。
参加工作以后,每每有外乡人在场,都会不解,你们之间怎么会去喊个小名呀?看着他们满脸的困惑,”是啊!“我们总是回个异口同声,然后“哈哈”上好大一阵子。作为外来人,他们终究也理解不了,在所有的北乡人心里,小名,已不单单是相互间的一种称道,而是一段湮没不了的记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故乡。
我对着屏幕愣是瞅了半天,终是搞不懂他到底是闹得哪出幺蛾子。猜不着,我也跟着回了一个笑脸。
135679,顺子又跟上了一个数字。我心里一沉:“那么多?!不是才住了七天院?”我赶紧用微信追问过去。
一谈到医院某些科室的收费之高,我总是心有余悸。每当领着熟人到住院处结完账,内心都会自然不自然地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抵触情绪。同样的一个病,治下来,花费总数,往往要比潍坊的大医院高出不少。酒肆茶楼,偶然旁听到百姓间的闲谈(有时当着我的面也不避讳),一提起这个医院,几乎没有正面的评价(其中当然有很多偏颇之处,不是每个科室、每个医生都是他们所认为的那个不堪的样子)。工作之余,几个好哥们坐在一起闲聊,也都颇有微词:出门在外,遇到客人问起你在哪个单位工作,他娘的,都不敢说是咱们医院的!好在去年医院更换了新领导,针对社会上的抵触和不满情绪,制定了极其严格的措施(一是设定收费最高限额,二是加大报销比例)。近几个月来,随着各种管理制度的不断落实,医院的声誉也随之渐次回暖,老百姓的口碑也渐次开始向好了。
“不是啊!大叔,没花那么多,怎么会是十多万呢!”顺子似乎窥到了我内心所想,立马纠正,甚至连称呼都变了。
对于这个无异于天文般的数字,我也觉得极不可能。作为医生,虽不是十分了解医院每个科室的治疗流程,按照目前控费要求,一天的总费用,在内科系统,原则上应该是在六百块钱左右。即使加上意外的花费,也断然过不了万,更不用说那么多。
“怎么,监护室多待了几天(监护室收费高)?”我仍旧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住院那天,我把二嫂送到病房的时候,一是没有普通床位,二是血压挺高(收缩压240mmHg),就安排住进了监护病房。当时也和值班医生打过招呼,等病情稳定了,有普通床位的时候,就给调出来。为此,第二天,我又专门给科主任打了电话,自家亲戚,照顾云云。
“你把俺发的数字点上一个小数点,看看点在哪个位置合适啊?就是玩个游戏嘛!”看得出,此时,顺子的内心是流淌着幸福的,完全不是我担心的那个样子。这不,顽皮的天性,随之又跟着蹦跶了出来。
简直是挑战我的智商!难道这个数字还有第二个点法?只是照顾他仍在兴头上,也不想去戳破,弄得大家都没有了聊天的兴致。
“1356.79啊!一共花了六千多,自己才掏了一千多块钱,真是沾了新农合的光!”看来他最终还是憋不住,抢在我前面点了小数点。
从后缀的一串笑脸上,我能体会得到,此时的顺子该是多么得高兴。紧接着,竟全然不顾我的忙闲,一个接一个地给我发每日清单和出院结账明细。
我能遥感到,手机那边的顺子,业已深深地陷入一种惶惶的感恩之中不能自拔。而屏幕这边的我,不由自主地忆起了十五年前,顺子挂给我的那个电话。
“毛毛,这回不用愁了!往后俺娘住院也可以报销了!”“怎么了?你投了保险(我所说的保险是指商业保险,是我最反对投保的一种保险形式)?”我脑子天生的笨拙,竟一时没回过神来。“不是啊,国家出台新政策了!现在咱们农村都开始实行合作医疗了!每人一年只交十块钱,就可以报销医药费了!”
“那可好!只是不知道能报销多少,感觉上,报销比例应该不会太高,毕竟才十块钱嘛!”我说。“不是的!集体还有补贴,国家还有补贴,加起来就多了呢!”
“今天听跑片(乡镇包片干部)的说,这个统筹钱数还会逐年增加。将来,你交的钱多,报销的比例就会更大。毛毛啊,指不定将来哪一天,俺们农村也就能享受到恁城里人的待遇了呢!”顺子怕我不相信,着重的强调了一个将来,一个他憧憬的将来,不!一个我们共同憧憬的将来!
电话这一头的我,是打心眼里替他高兴。我对他家的底细最为了解,这些年,他娘的病,真是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折腾毁了。
说起顺子他爹二哥,是我老家里最近便的人。虽说已不在五服之内,但从个人感情来讲,两家还是最亲的(与近邻不无关系)。所以,每次回去,除了待在我自己的那个小院子,就是到他家里落落脚。
二嫂,也就是顺子的娘,四十多岁就得了肾病,妥妥的一个病秧子。拖着浮肿的双腿,除了能稍微帮着做些家务,外头的活,一点都指望不上。这还不说,单单是一年住好几茬的院,亲戚朋友间也借下了不少的债。用二哥的话说,那个钱造的哟,真是填不尽的穷窟窿。
二哥手头拮据的时候,我也常常施以援手,帮上个仨俩的。有时手头松快,就会多一些,给他垫了个千儿八百的活络钱。所以,不管是打墙盖屋,还是头疼脑热,二哥都会第一个找我商量想辙。每每说到我对他所谓的这些“恩”,二哥总是红了眼圈,我总是摆摆手,一家人嘛!
每次去二哥家的时候,都是碰上什么吃什么。二哥也是实诚人,从来不特意为我去准备什么吃食。一句话,毛毛好伺候,跟着吃就行。二哥也有一个不待见人的地方,就是嗜酒好茶。所以啊,每次回老家的时候我几乎不空手。低端一些的酒啊茶啊,总是给他带回去一些(当然,好酒好茶还另有用处)。眼瞅着他一口一口地“滋溜”着小酒,就着一碟新腌制的青辣椒,几段大葱,小半碗大虾头酱,冒尖冒尖的一大盘油炒花生米(炒比炸省油),喝的那真叫一个香!顺子一家三口坐桌子旁边一声也不怨言,只有二嫂一边舀汤一边数落我哥俩,你就惯着他吧,早晚有一天喝糊涂了,你替顺子伺候他喊!二哥斜斜我,美滋滋的。我瞅瞅顺子,顺子眨巴眨巴眼,那意思是说,不要和俺娘一般见识。顺子媳妇偶尔抬头看见了,也就抿抿嘴,附和着憨笑几声,接着低头吃饭。
二哥知道我平日里滴酒不沾,还要开车回城里,只顾喝他自己的,也不去虚虚地让着。我与二嫂、顺子一家和二曼(二哥出嫁的丫头,有时回娘家走亲碰到一块)一起卷着饼,大碗大碗地喝蛤蜊汤。寸长的韭菜,漂浮的蛋花,柳疃的味道,那种亲切感,幸福满满的一家子人。
回城的时候,二哥总是给我往后备箱里塞上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当然都是不怎么值钱的土特产。什么绿豆芽啦,棒子面啦,煮花生啦,小韭菜啦,鲜蘑菇啦,我也从来不客气,一律照收。敢情是我稍微有些推辞,二嫂立马就会白楞我一眼,恁俩不是亲囊!
记得八十年代初,我在乡镇卫生院做医生的那段日子,农村户口的病人已经没有了合作医疗。听上年纪的大夫们讲,六七十年代,这个政策还在。每个人一年只须交两块钱,就可以免费住院。
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的头几年,当时的物价还徘徊在较低的一个水平。就拿我所在的乡镇医院来说,生个孩子六块钱,做个胃大切手术也不过是十二块(那时,一个护士每月的工资大都在三四十块钱之间。医生稍稍偏高一些,大约是四五十块。要是出满勤,月奖金能拿到十多块。想当年啊,去会计室领钱,那个滋的,点票子的手都打哆嗦!)所以,在经济状态已经初步转暖的广大农村地区,个人去负担这样的医疗费用,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国民经济的快速发展,在广大农村人口中,缺乏收入来源或劳动力相对不足的家庭,出现了明显的收入差距。又加上卫生体制改革的相对滞后,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因病致贫、因病返贫已经成为制约农村经济发展的新的难点热点。“屋漏偏逢连阴雨”,就是当时这些贫困家庭的真实写照。
迈进二十一世纪,面对这样的一个长时间的空窗期和农村人口看病难、看病贵的一系列问题,国家在充分调查论证的基础上,逐步开始推行新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这不,从二零零三年到今天,十五年过去了,一个惠及近九亿农民的好政策,就这样从无到有,不断的发展壮大着。
去年年初,卫计委马晓伟同志针对农村医疗卫生“十三五”有个专门的讲话,他说:”十三五“期间,要真正推进实现大病不出县、小病不出村。以二零零三年开始实施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为例,解决了农民有钱看病的问题。这种补偿机制的制度定型,使得8.2亿农民从中受益,政策范围内的报销比例接近75%……”
“轰!轰!”手机中传来连续的两声炸响。
“毛毛,你快看看俺发的东西到底对不对啊?”看来是我太久的时间没有去搭理他,顺子有点等急眼了,连续扔出两个带响的炸弹,把我炸了回来。
“怎么会不对?你娘床头上不是都挂着每天的用药明细吗?打针的护士不是每天都告诉你用的什么药吗?”我连续发两个“不是”的用意,是在打消他所有疑虑的同时,也肯定了深入改革后的医院,各项收费都走向了透明。
“是啊,是啊,”顺子慌不迭地应承着。“囊不是俺和二曼轮换着陪床,俺,俺又不是天天在医院里待着哩!”被我没好气地剋了一顿,顺子点键盘的手有点哆嗦。
我还给他一个给力的表情,让他不要再去怀疑什么。
“毛毛啊,你可别烦气喊,俺还是要再问问。”顺子说到这里,我感觉快被他问糊涂了。“好!好!好!你问,你问!”“那个总钱数和报销的自费比例是真的吗?”
靠!我头试着立马就大了,赶紧怼回去。“都是电脑自动生成的,好不好!那是省网给你报销的比例,不是我们医院给你核算的!你想多拿点还是怎么着?”手机屏幕停顿了一会,顺子给我点了三个大大的赞。
此时,我应该给回他个什么呢?我想,除了这样的一个表情,恐难再有其他东西的可以代表顺子和我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了。
三个阳光灿烂,永远定格在我和发小手机微信的对话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