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中央大街上,脚下每一块砖都是那么坚实与厚重,嵌在罅隙间的冰,也被反复践踏到光滑。
正午,哈尔滨一天里阳光最充沛,温度最高的时候,但气温依旧在零下二十度左右。几个师傅正拿着电锯和凿子完成一件冰雕作品,电锯切过坚冰,飞溅出的冰沫子沾到脸上,像针刺。
华梅西餐厅,秋林格瓦斯文化馆,马迭尔的雪糕铺,里道斯和哈肉联的红肠店,这些地标似的店铺,和中央大街与哈尔滨这座城市紧密联系在一起,来哈尔滨不整一顿标准的俄餐,不来一杯冒气的格瓦斯,不吃根没包装纸的马迭尔老冰棍,不切一盘传统的烟熏红肠,就好像缺点什么,这些传统的味道,沉淀在城市的气息里,外来人未必接受,哈尔滨人却一直坚守。
哈尔滨火了,中央大街热闹,但不管怎样熙熙攘攘,这条大街总不失一份肃穆。稍稍抬头,西式建筑的尖顶上刺下的光,让你仿佛置身于十九世纪的欧洲街头,恍惚间,时光在穿越。
每家店铺都在营业,但每家店铺都关着厚厚的门,隔绝着寒冷,经营着春天。推开中央书店的门——在哈尔滨推门,得费点力气,门都很重,很厚,很紧,这样才关得住寒风与寒气——书店里,人气伴着书香,各类书籍琳琅满目。
浏览一圈,发现这书店不简单,历届茅奖鲁奖的作品齐刷刷地摆在架上,文学社科历史书籍特别齐全,各种书必有一本撕开了包装,供读者阅读。中央书店开在中央大街上,就得有这个气派,有足够的藏书。漫长的冬日里,哈尔滨人需要有书的陪伴,需要有精神的补给。来到哈尔滨,就能更理解苏俄文学,理解苏俄文学里那些庞大而又闪动着光辉的长篇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经历了漫长又漫长极地严冬,午茶的沙龙里,和朋友交谈辩论,长夜中,孤独地走笔,一点点往前,就好似在厚厚的雪原上行进。
每到一地的书店,总会选一两本书,在中央书店里,挑了本阿成的《小院笔记》。买单时让书店工作人员盖了书章,随后和儿子说了句,这不是写《棋王》的阿城,是哈尔滨本地的阿成。
“是,这是我们哈尔滨的作协主席,老先生得过鲁迅文学奖呢。”
呵,这遇到懂行的。本来吗,卖书就得懂书,就算一个书店里的工作人员也要懂点。
回到酒店,透过小小的窗,望远处的冰雪大世界摩天轮,把墨绿色皮面的《小院笔记》和大瓶的格瓦斯放在窗台上拍个照,窗上雾气氤氲,这图景,真哈尔滨。
阿成老先生的散文写的不错,干净通透,围绕着捯饬小院的一年四季展开,有随心所欲的豁达。
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幕是老先生从海南开车返回哈尔滨,种植的芽菜不忍丢弃,就摆在车上,一路晒太阳换清水,直到回到哈尔滨。
这得多纤细的内心啊!
冬天,到南方去;春天,回到北方。
哈尔滨人如候鸟,穿越几乎整个中国。
阿城先生的老岳父岳母,每年何时离开哈尔滨何时返回都定好了时间,差一天都不行。
哈尔滨的春天是有吸引力的,读阿成先生对满城丁香花开的描写,在严冬里都遐想着这动人的景象。难道,春天还会再来吗?
春天松花江化开的时候,也许是哈尔滨人一年最期盼的时节。
浩荡的大江,在冬天就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玉石,深深镶嵌在黑土地里。
清晨,寒风吹得脸生疼,踏在松花江厚重的冰面上,脚底碾压冰碴的感觉透过鞋底与厚袜子,传导到足尖,刺骨的酥麻感。
冬泳爱好者在松花江面上围着一块,上面写着“哈尔滨冬泳圣地”,儿子凑上前,我还担心地呼喊,自己凑近了看,冰面冻得刚刚硬,现在想从这里下水冬泳是不可能了。
四周,散落这许多冰块,冰块中还冰冻着小鱼,这鱼在春天还会醒来吗?
沿着松花江畔一路向前,走到防洪纪念塔。
98年,南北方同时遇到滔天洪水,作为高一学生的我在部队军训。军营里的许多官兵都奔赴一线抗洪了,留下一个排的教官管理我们。每天晚饭时大家聚精会神地看新闻联播,关心汛情,更关心那些抗洪的子弟兵。
大水褪去,纪念塔矗立,转眼二十五年。
纪念塔下,穿着花袄子的大娘跟着节奏扭着广场舞,音乐的旋律欢快悦动,一句“哈尔滨非去不可”被我听明白了,接下来两天,多次听到这个曲子,放给儿子听,他居然会跟着哼唱了。洗脑歌曲带节奏,火热尔滨盼你来。
千山万水脚下过
哈尔滨非去不可
去看看冬雪中最美的烟火
冰雪奇缘不是传说
千山万水别错过
哈尔滨非去不可
去拍下冰雪世界炫彩的颜色
别把人间幸福错过
黑龙江的雪花漫天的飘落
北国尔滨太过火热
南方小土豆 叫的亲亲幽默
这个热闹我要凑一个
中央大街浩瀚人潮浪波
冰城北国像璀璨银河
嗨曲在摇摆 你还在等什么
万向奔赴这 晶莹剔透的星座
实话实说,这歌词写得不错。“南方小土豆叫的亲亲幽默”这样的表达就容易让南方的土豆们接受,“冰城北国像璀璨银河”也真不假,夜晚的哈尔滨,灯光与冰雪的组合迷人又“冻人”。
落日里,奔赴冰雪大世界,跟着长长的队伍进入,蓦然间,眼前是一座座冰雕,灯光点亮,流光溢彩,每个游人的脸庞,都随着光的颜色变换。
大滑梯排队两个小时,摩天轮排队三小时,实在没有勇气在冰窖似的世界里站这么久,就选择边走边看,拍照打卡。
租个雪圈,拖着儿子在冰雪世界里穿梭。比故宫还大的冰雪世界,各个项目星罗棋布。好不容易来到一角想看汽车冰上杂技,却被告知人满了,需要等下一场。无所谓,顺着儿子的指引,来到“和平精英极寒体验区”,儿子一边和我讲解极寒模式多不好打,一边在各处LOGO前拍照。
极寒,冰才厚,雪才深,世界才广阔,心灵才高远。
南方的小土豆们与其说来哈尔滨看冰玩雪,不如说是来冰雪之城打开心灵的空间。天地之阔,冰坚雪厚,刺骨寒冷,让久居南国的人领悟——千里之遥,两个世界,人生有太多可能。
世界的组成,不仅有自然,还有人类的文明。
“洋葱头,好大的洋葱头!”
当索菲亚大教堂出现在眼前时,儿子有这样的惊叹。
索菲亚大教堂采用拜占庭建筑风格,1907年建成,至今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
教堂前,很多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在拍照,举着仙女棒,银手镯在阳光中闪亮。
教堂前的女生穿着白裙,教堂后的女生穿着黑裙,有点像女巫,手里还端着一个苹果,不知道有什么说法。
穿着厚厚羽绒服的我们,佩服这些年轻人的勇敢,她们上扬的嘴角,在寒冷中稍显僵硬。
“爸爸,有个公主好像是男生扮的,你带我去确认一下?”
我笑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儿子,就索性不说话了。
“爸爸,我过去看了,是个男生扮的。”
我还是不说话,背后,是高大的教堂和喧闹的游客。
在哈尔滨的两日里,还去了伏尔加庄园,一个距离哈尔滨六十多公里的人造景点。
里面很多仿俄式建筑散落在白雪茫茫的大地上。
“这地方地便宜啊,老板投资建的,得收回成本呗,就到处找流量宣传,来的都是外地人,跑到这犄角旮旯,哈尔滨本地的谁稀罕这地方。”
“师傅,你还知道找流量宣传啊。”
“那可不,哈尔滨投了多少钱买流量那是有数的,我们也沾了点流量的光呗。”
“我们也是来蹭热度的,也是被流量吸引来的。”
“没毛病,哈尔滨欢迎你们!”
和师傅一路畅聊,一个小时才来到伏尔加庄园,在这里排队一个多小时坐上了大滑梯,这里比冰雪世界人性,在室内排队,还可以边排边看表演。
排队九十分钟,下滑二十多秒,等待是为了释放。
哈尔滨终于等到一个多雪的冬天,等到一个难逢的良机,吸引来的南方小土豆们,会爱上这片冰雪,下个冬天,还会有土豆们蜂拥而至吧。
冰雪,本身就有魅力;玩雪滑冰,也是人的天性。
伏尔加庄园里有几片白桦林,白桦树不粗壮,但也成林了。在白桦林中踏雪而行,好似走入到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这本书,我大学时读了五遍。
一直神往雪天里在白桦林间狩猎,虽然如今手上没有猎枪,但那种感觉有了,忽然窜处一只黑色的野兔,我和儿子兴奋得跳起来。
走累了,推开面包房,买了一个列巴。这是伏尔加庄园最正宗的俄国货。
从城市到荒郊,从松花江的冰面到白雪覆盖的黑土,从东正教风格的圣索菲亚到形似神非的俄式仿制建筑,从中央大街上光秃秃的银杏树到雪原上并肩站立的白桦林,寒冷是主旋律,雪白是主色调。
哈尔滨,因冰雪而厚重,哈尔滨的厚重,不止于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