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
(一)
2016年2月15日晚8点,从老家回到武威。对着案上的观音,燃香一支,合十一礼,谢慰安然,然后给母亲报平安、洗漱尘劳。
上班已经两天了,但因为天气,只好请假,今天才到。今年的天气也有点新常态,冷暖阴晴不定,有点捉摸不透。先是温暖,正好走亲访友,后来是雨,然后渐冷而雪,雪盖冰溜子,怎一个滑字了得,出不得门,只好等雪融后再走。
粗粗看了看多少天来没有接收的信息,都是说情人的。我没有这个,一边听着降央卓玛的《那一天》,便想起这个年。
今年这个年,少了父亲。去年三人对一小狗,今年两人对一小狗。给母亲洗头、穿新衣;洗菜、擀面、做饭、洗锅,原先母亲干的,我来干;向母亲讨教各种杂粮面的做法,母亲在一旁指导,我来做;饭熟了,照例先盛一碗放到桌上,茶开了,第一杯端给父亲,好似他不曾离开。围着火炉,母亲一边掐麦辫,一边和我说着话儿,临离开了才想起电视从来没有开过。感谢乡村通信网络的不发达和苹果手机的高灵敏性,4G网路不宽阔,上不得网;苹果手机一冷就关机,后来干脆不理它,净陪着母亲说着话儿,深夜看亮晶晶的星宿儿,日子淡然而安详。
临走才发现,买的大肉牛肉羊肉鸡肉基本没动,白菜吃掉两棵,豆腐二斤。母亲说,油太大,服不住了,想淡寡味。我想粗茶淡饭才是真滋味。看瑞军摆一桌子,不知他有多大的胃。
今年这个年,格外热闹些。感谢微信,大家串联起来、相约一起到老家过年。我见到了30多年前远走新疆的儿时玩伴和她的母亲、妹妹。她能说,我善听,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她没说够,我没听够;她小妹白白净净的,在北京讲心理学,朱唇一启,口吐金言,每课时的价格超过万元。我还见到了20多年前出嫁山东、现在北京的我的“媳妇儿”。那时父亲给她父亲开玩笑说“让二姑娘给我家老三当媳妇儿”的玩笑话让我羞愧难当,为此我专欺负她,不想三十年后,这竟成她和我最珍贵最亲切的记忆。
她一个二年级未读完的女孩,远嫁山东,生一女孩后,不满命运安排,来北京打拼,现也过得不错,女儿也在韩国留学。
今年这个年,堂弟挣了一百二十多万元,另外几个堂侄儿也挣得不少钱,真为他们高兴。刘项原来不读书,是文化人对没文化人的一句感叹。其实所谓的文化人,自己不想想,纸上得来终觉浅,书本知识仅是一点而已,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他们能挣钱,源于他们的勤奋与努力、源于他们的聪明与智慧、源于他们对生活的把握。努力与收益成正比,这才是最棒的社会。
今年这个年,表侄儿马上就要移民加拿大了。他同样是小学二年级水平,在新疆打工多年,后来娶了北京清华大学的老师为妻,生育一子,跌破人们眼镜。表侄媳妇一边在高校教书,一边搞雅思培训,英语顶级的。她今年也从北京回来过年。她是青岛人,憨憨厚厚的,对艰苦环境表现不出一丝儿的在意,一起喝酒时也非常直爽敦厚。我问她为何爱上表侄儿的,她说第一回去新疆旅游,表侄儿开车时的那种人车合一、驾驭车辆的自信让她感叹,她觉得他能驾驭得了那么大的车,就能保护得了她。就这么简单。行行出状元,此话不假.
(二)
今年这个年,亲侄儿、侄女跌破眼镜了。侄儿结婚都有自己的小孩了,一帮堂兄喝到痛快处,才告诉我侄儿外边养女人,一跌破眼镜;临离家,二哥告诉我,正在上大学的侄女提出要在正月结婚。二跌破眼镜。原以为侄女爱学习、勤奋,将来会有作为,现在才觉得,不过一凡夫罢了。想起寒山与拾得的对话,叹息一声。又想起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万法皆幻。
今年这个年,好友陈兴凯去了。陈兄毕业于河海大学,读马列专业,聪慧实际而又略带狡诈。他比我早工作,初来时别人多传言说他比较怪,但与我又颇投缘,我象棋水平差,他每天中午非要在我身上找点乐子才肯罢休,并经常说我弱智,后来他坦白说他赢我的技巧是马走田字,并笑瘫在床上。我也真弱智啊。但轮到抬杠辩说,他往往会落荒而逃。他说我胖,叫我“肉肉”,我嫌他胖叫他“肉肉”,他女儿从小听我俩互相叫对方“肉肉”,曾很认真地问我俩到底谁是“肉肉”,惹得我俩哈哈大笑。单身时,他经常会从家驮一袋子洋芋回来,拿起锈迹斑驳的刀和锅,凄唳咔嚓一阵,入锅蒸煮一阵,撒把盐,端过来和我一同吃。味道很好。吃洋芋撒盐,我是跟他学的。
他学的专业可惜不在大革命时代,所以他在基层的检修工区呆过,后来到机关搞绩效管理,几年后又到基层供电所工作。他在游走大街小巷抄表的同时,将武威的房产市场摸了个精,购置房产多处,并不忘我,叫我买某某门面,可惜我一个也未听。他的房产如期升值。他不贪,将几间铺面让给自己尚在贫困中的哥哥们,自己只留一套,并说几年后不想上班了,租金收入也够他吃了。我想他的消极,源于他的夫人。有一天我开玩笑说他夫人越来越会打扮了。这是事实。他当时没有说什么。有一次我和他饭后散步,他说“你媳妇人真好,我媳妇不老实。”我听了一震,安慰他说别瞎猜,他轻轻地骂他的大姨子,我听出他肯定知道了什么,他的大姨子安慰他说现在的女人都那样。他为此而骂。
回家的路上,司机给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车祸的经过:正月初四日他一家和他哥去永昌县看妹妹,哥哥驾车,从永昌返回武威的时候,本应回武威,怎么向张掖方向而去,一直到张掖秀花庙才折回。秀花庙路段是个长下坡,看起来很平坦,但不注意很容易出事。新手、新车、经验不足导致事故发生。陈兄被摔出车子后,惨遭后面两车碾压,一车压去了头、一车压去了一只腿。惨不忍听。大致如此。
站在阴台上望望他家的窗户,死一般的寂静与寂寞。想起我和他一起嘻哈的日子。我又失眠了。对生死,我平淡多了。人总是会回去的。佛说和会有离,但这般惨,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佛说一闻某些经文,可免多少种横死,可惜我没告诉他。
(三)
这个年,堂兄过得很忙碌、也很兴奋。
他今年苹果卖得不错,刚又花了十多万元给儿子接了一辆大车跑运输,自然高兴。车宽大槽深、红黑铮亮,高大威猛得像头蛮牛,吉祥喜庆中透出一股无穷的力量来,预示着家族的兴旺发达。
农历十月,我有事回家。堂兄知道后特意邀请我去他的苹果园看看。当时苹果刚摘套不久,水嫩嫩的果儿一见阳光,立即羞红了脸,那水灵娇羞红润的样子,谁见了谁爱,真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无比。
堂兄非要送我苹果,并说早就准备要给我呢,这几天也正思摸着怎么送呢,恰好我来了。我说我吃一颗尝尝就行了,家里苹果多的是、也吃不完。他说哪有他的苹果香。他给我准备的苹果是新树、新果儿。一看,果然。新树刚结果,枝头就挂着那么二十来颗,果大,黑红黑红的,说是新品种。堂兄拿出早准备好的口袋,满满摘了一口袋,并说过年时再给我准备一箱最好的红富士。
参观完堂兄的苹果园,我俩坐在园边的地埂上闲聊。天空高远湛蓝,太阳从西边晒过来,暖暖的,不晒人。鸟儿忽飞忽落,虫儿时鸣时停,玉米已黄,菜地一片翠绿。秋实秋实,秋天是这般的实在、这般的美。
我说今年经济不景气,苹果下来就别压了,能出手就尽快出手,落袋为安。后来堂哥果然干净利落地卖掉了自己的苹果,到后来一算,随着苹果价格的下跌,他还卖了个高价格。此是后话。
堂哥也有难肠处,不便给人说,只能给我说。
堂侄儿结婚多年,侄儿媳妇总是习惯性流产,在兰州住院保胎一年也不奏效。没办法,堂侄儿不要这个媳妇了。堂兄叹口气说,这女子姽怜得很,他也舍不得,但儿大不由父,也就由着儿子了。
我问了问后事处理情况。堂哥说人就那么回去了。我问有补偿吗?堂哥说给她兰州看了一回病,就算补偿了。我心头掠过一丝疼痛。我说给自家人看病怎么能算是补偿呢,你应该分出一份家产给她。她一个黄花闺女来你家,几年后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她不是件衣服,想脱就脱,天下没有这个理的。人一辈儿不就图个安心吗?那样你也不好受,最好你主动点,补偿一下,双方都好,要不我告诉她按法律办。堂哥低下头,抽他的烟。
年初三,大姐夫来。晚上和他围着炉子说着闲话儿。不自然地又说到这件事儿。姐夫说女方家的母亲是他的同学,人很好的。他听说这件事后感觉很难受,就抽空去看望这个同学。姐夫见到她时,人还非常的憔悴。这个女人说,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觉得天塌下来了。她的大女儿嫁人多年,女婿去了美国,一脚把女儿蹬了,到如今大女儿一人在兰州打拼。而今二女儿又回来了,叫她一家如何抬头。她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可看着两个女儿,又活过来了。姐夫说不能这般就算了,起码得有点补偿才对。女人平静地说,算了吧,每个人做事要凭良心呢,不管别人怎样做,我和娃娃往后还要活人呢,让人嚼舌根子的事我不做。
我的心被戳了一下。纯绵忠厚,必有其昌。这样的女人,你能说她什么呢?你又能不说她什么呢?每天自命不凡地度读着《心经》,我的挂碍比她多。
(四)
2016年3月4日,农历正月二十六。早晨六点,送别陈兄。天上飘着雪花,空气清冽,干冷干冷的。除了本家的兄弟姐妹侄儿辈,来送行的同事就我们五位,并不多。
我于正月初八上班,初九一上午有会,下午看望尚在医院的陈兄家属。陈兄有一女儿,如果孤苗有失,岂不更加遗憾。还好的是,陈兄妻小除伤及筋骨外并无大碍,不几天也就出院回家静养了。
正月十六,我有事需要回老家一趟,担心错过送别陈兄,临走时再次去探望他妻儿,得知事故处理尚需时日,我就回家了。正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有个电话打过来,说他是陈兄的哥哥,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想设个灵堂祭奠陈兄,问我如何办。我说周二回,不急的话我就回来了,如果事急的话可找赵尔佳主任,或是陈兄所在部门的主任,他们都会尽力帮忙的。并告诉他请一下姜爷爷来主持这个事,他为人热心,也懂得这方面的规矩。随后我又问了问事故处理情况,他说还在协商中,不过警察说人可以处理后事了。我说事已如此,就尽量协商吧,毕竟是交通事故,自身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把对方逼急了适得其反。人也故去二十多天了,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
周二我从老家回来。看灵堂已设,陈兄也已在那里西装领带意气风发、年轻帅气地看着我们,嘴角依然是那一抹熟悉的笑意,只不过这一次,他再不能和我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了。这一次,他是在照片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与他无关了。我坐在他的面前,怔怔地看着他,想起佛曾经问弟子:人命在几间?只有一个弟子说“呼吸间”时,佛才肯定地说:善哉,子知道矣。活着与死去,不就是呼吸与不呼吸的区别吗?
陈兄的小妹来找我,说有些话要跟我说。坐定后,看她几次欲言又止,我倒有些好奇,解释说我跟他哥关系很好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她嗫喏说这是家里的丑事,不好意思说,后来问我能否先从单位支点钱出来办理后事。我说按照规定,涉及陈兄的每一分钱都要陈嫂同意,没有她的同意是万万不能的,后事办理并不需要太多的钱,兄弟姐妹先凑一下,再说大家吊唁的份子钱也足够办事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倒说开了。陈兄家里兄弟姐妹共六个,陈兄在男丁中是老二,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出事时车辆是她大哥开着的,她二嫂嫂今天躺在床上说,办理后事的钱她一分不出,还要追究他大哥的法律责任,今天已要求他大哥先把房产证押到她手上。她兄弟姐妹经济条件都不是太好,她大哥已经为处理事情花去好几万元了,二哥的死已使大哥自责不已,再这么下去,他大哥非被逼疯不可。她说她二哥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开心,都是她这个嫂嫂,她当初外边有人了,二哥为此痛苦不堪,要离婚,那时妈妈还在世,不同意,二哥又是极为孝道的人,就听了妈妈的话。要是当初离了,他也没这么多痛苦。我问陈兄为何反感他的大姨子。陈小妹说,有一次二哥去老丈人家,到家后去地下室放自行车,恰好大姨子也在放车子,大姨子一把抱住她二哥,她二哥连羞带怒,一把甩开,大姨子说,现在的女人都这样,她老婆也这样。由此她二哥越发怀疑她二嫂了。
晚上,我与帮忙的老段、姜爷爷一起商量下葬之事。我说姜爷爷认识殡仪馆的人,能否求人给陈兄仔细美容一下,收拾好点,对家属也是个安慰。姜爷爷去打电话了,老段忽发感慨说,陈兄年初还给他说要离婚呢,他还劝慰说看在娃娃的份上算了吧,你再找一个,也是别人用过的,没意思。姜爷爷回来了,悄悄地说,殡仪馆里的人说没办法收拾,眼珠子不知迸到哪里去了,脑袋半个了,没办法,只好用核桃填充满了,用白布裹了,给戴了个帽子,看不出模样了。
追悼会上,陈兄的女儿给爸爸写了封信,追忆了考上大学临走时,爸爸哭了。追悼会后,陈兄的侄儿无意中说起他们从医院回来,打开冰箱门的一刹那间,他的心拔凉拔凉的。一个家,过年了,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十斤牛肉。听到这儿,我忽然明白了陈兄女儿所说爸爸的哭:他的寄托走了。我又想起一位遭遇不幸婚姻的女性朋友对我说过鞋大鞋小只有自己知道的话。也许吧。
一个小时的车程。殡仪馆里,陈兄被从5号冰柜中抬出,他静静地躺着,盖着帽子,不见面容。又一个多小时后,陈兄已安家在公墓里。墓地是标准尺寸,小之又小,几步远转身看时,几乎是个点。在地球上走了一遭,就暂时落下了这么个印儿。
殡仪馆真是个好地方,应该经常来,是能熄灭许多妄念的。
施一礼,道一声陈兄安好,就此别过。背转身,看手机中有多条会议通知,笑笑,吸口气,我又扑向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