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新年

转眼已经是除夕了,不大的村庄里比往常更加喧闹,外地打工的游子携带家眷赶集似的重新聚拢回来,小村庄常日的宁静被打破了,从早上开始,外面的鞭炮声就没有断过。散落在山坡上的人家此时正冒着浓浓的炊烟,大门口挂起了红红的灯笼,杀猪宰羊之声此起彼伏,鸡鸣犬吠之声也不失时机地赶来凑热闹,人们忙着贴对联,换新衣,张罗年夜饭,家家户户忙得不亦乐乎,人人见面脸上都挂着和气的笑容。

受此影响,晓羽也开始筹划属于自己的年味儿,因为今年增添了小凡,倒觉得有了一种家的味道,刘军夫妇早已经发出来邀请,在一起过年,要好好热闹一番,而她早已欣然接受,和他们拼一个团圆年出来。

为了给新年增添些喜气,小羽置办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年货。其中包括送给美惠的衣服,他们女儿甜甜的衣服和玩具,还有给刘军的茶叶,还给小凡买了两身衣服和小鞋子。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大采购,她拉着张浩充当苦力。

准备停当,又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了一批各色各样的吃的,直到车上塞不进去东西了才算罢休。

“我说小羽,你们当老师的,每个月工资多少?”张浩问道。

“没多少,怎么了?”

“总觉得你挣的,不够自己搭进去的。”张浩调侃说。

小羽微微扬起一丝笑意:“趁现在还能搭得起,开心就好!”

张浩呆呆地看着她说:“你刚刚笑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儿。”

“想什么呢?快把后备箱给我关了去。”

张浩如梦初醒一般,挠了挠头发,紧随着小羽坐上车:“我说的是真的,你说你又年轻又漂亮又有学问,总是成天窝在那样的深山老林里,和一帮山里娃混在一起,不是浪费大好年华吗?”

小羽自顾着发动车并不理会他,张浩继续说道:“在咱们这种县城里,你这种年龄算是大龄剩女了。”

“什么叫浪费年华,这叫做年轻就可以任性,趁着年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尝试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等到老了,回忆起来也蛮不错。”

张浩有些哭笑不得:“我是说,如果你考虑成家的话......”

“暂时不考虑,这样挺好!”小羽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这不是替你考虑吗?这大过年的,挤在刘军家,算怎么一回事,不然,来我家吧,你来了我爸肯定高兴。”张浩说道。

“除了刘校长家,我哪儿都不去,美惠的饭菜更合我口味。”小羽笑道。

晓羽和小凡随着刘军一家搬离了学校,搬进了学校对面的山坡上的老院子里。夫妻二人对这个年比往常又添了几分重视。晓羽给甜甜买的新衣服和拼插玩具,引得小姑娘兴奋了一个上午,拉着小凡一起陪她盖房子。夫妻二人高兴地将礼物收好,又回送了晓羽一个红包,晓羽再三推脱,最后还是拗不过这两口子的热情,他们说:没有出嫁姑娘也还算是孩子,该收下。这是她十几年来,过的第一个像样的年,从前她总是在孤儿院的宿舍里或者是大学宿舍中熬过这一夜,无论在哪里,她的心总是感到孤独。

小凡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兴奋地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连睡觉都不忘擦一擦鞋子,摆放的整整齐齐放到门口,上床的时候,还主动把新衣服叠的工工整整,在上面拍打两下,放在枕头旁边才算满意。

“老师,你给我买的衣服很暖(软)和。”他不是很清晰的说道。

“你喜欢就好。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点起床呢。”她为小凡掖了掖被子说道。

“早起放鞭炮!霹雳吧啦!”

“好了,早点睡吧!”

“老师,你怎么不睡呀?”

“我还不困”

“我也不困。”小凡稚嫩的声音说道:“老师,你在想事情对不对?”

晓羽微笑着点点头,小凡觉得自己像猜中灯谜,翻了个身更加来劲儿。

“我也在想事情。”

“哦!你在想什么事情。”

“我在想为什么甜甜总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总是和老师在一起。”

“你想他们了嘛?”晓羽问道。

小凡抬眼望着她,小眼睛里流漏出一丝期待。父母在孩子心目中的位置是无法代替的,和别人在一起,总是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小孩子尤其敏感,她也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这让她想起了狱中的温少飞。

“爷爷以前告诉我,说妈妈不要我了,爸爸还是要我的,现在他们都不要我了,只有老师要我,我总得想想办法。”

“这就是你想的事情嘛?”

“嗯!”

“爸爸不是不要你,而是......而是她有一份新的工作,暂时不能来看你。”

“过年也不休息?”

“对,过年也要上班。不过......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去看看她。”

“真的!如果真的多好?”小凡的小眼睛突然明亮了一些。

晓羽点点头,小凡似乎得到了很满意的答复,扭过头睡去了。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你要记住哦,老师。”晓羽看着他被厚厚的被子盖着的笼阔,觉得这一年来,孩子又长高了好多,再这么下去,真没有办法继续和她挤一起睡了。

她拿起来手机,信号空空,又重新放回到床头。想到小凡刚才的话,也许是该带着他去看看他的爸爸了。顺便告诉他,温伯伯去世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她带着小凡开车去了县城,给张浩的爸爸——她曾经的班主任拜了年。张老师颤颤巍巍地坐在沙发一角,不断述说着过去的事情,学生们的出路,有一句没一句,虽然不十分连贯,但是看得出老人家很开心。他对过去的事情如数家珍,但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却很忘得很快,刚才还知道她是白晓羽,说话间却又叫着别的学生的名字,一会儿的功夫,她被这位年迈的老师幻想成了六七个学生,角色切换太快,她早已跟不上老师说话的节奏,只能硬着头皮听。

“他们不给我做饭吃,我一天起来,到现在都饿着肚子,没吃东西。”老人家埋怨道。

“爸,早上咱们吃的炖菜和馒头你又忘了?”张浩站在厨房隔着走廊反驳道。

“你应该带老师去看看,兴许有什么好点的药可以医一医。”晓羽说道。

他从厨房里端了一碟干果出来:“没有用,小脑萎缩了,说话也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你不用理他说什么就是了。”

“谁糊涂了,你才糊涂了。”张老师立刻驳斥。

“好,好!我们都糊涂,就你不糊涂,懒得和你一般见识。上次是谁出了门就迷了路,害的我们去派出所领你。”张浩的母亲手中捏着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跟着张浩身后走了进来:“孩子,奶奶给你的,快收起来。”

小凡立刻胆怯的藏到了晓羽的身后,慌张的不知所措。

“阿姨,您太客气了,不用给,不用给!”晓羽也慌忙起身摆手。

“那怎么行呢,大过年的,第一次跟孩子见面,快收下。”张浩妈妈依旧伸着手直往小凡手中塞,小凡越发贴着晓羽的身后不敢直视,张浩也帮着搭腔:“小凡,快收下,不然叔叔要了。”

晓羽见老师一家人盛情难却,也附和着说道:“小凡,是奶奶的祝福,你收下吧!”

小凡依旧埋在她身后不肯直视,张浩妈妈见状,直接把钱塞在了晓羽的毛呢大衣里,恰巧这个大衣的口袋是个正方形,而且出奇的大,倒像是专门为收钱设计的。晓羽略显局促,像是自己要下了这压岁钱。

张浩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打岔道:“这几天县里的古城闹红火,有社火表演,背棍儿、高桥什么的,你们既然来了,下午一块儿出去看看。”

“你想去吗?”晓羽转身扶起余羞未了的小凡问道。

小凡怯生生的看看她,腼腆的点点头。

张浩妈妈见状,更是开心的手舞足蹈:“好好好,你们下午出去,我早点给你们包饺子。”

“阿姨,我和您一起包。”第一次上老师家拜年,又是收钱,又是蹭饭,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不用,别弄脏了你的新衣服,我一个人忙活惯了,你们聊,我去忙。”

其实这并不是晓羽的新衣服,而是她从北京带来的,美惠还打趣儿她是看不上县城的衣服故意不买的,其实不管新旧,穿在她身上都和新的差不多。

“阿姨,我和你一起吧!”晓羽把大衣脱下来,张浩识趣儿的上前接过,替她挂到了门口的衣架上,前后跟进了厨房。“阿姨,不满您说,我都十几年没有像今年这样过年了。”

张浩妈妈一边摘白菜,一边说道:“是啊,你的事情我早就也知道,今儿来了我们家,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尽管放开了吃,阿姨不光饺子包得好吃,还烧着一手好菜。”老太太自信满满的说道。

“那我今天算是有口福了,还能顺便学两手。”

张浩远远的欣赏这二人这副和谐的画面,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就仿佛是看到了未来的一对婆媳一般。

一顿欢乐祥和的午餐过后,张浩驾车带着她和小凡来到县里的古城墙下。对于这里她熟悉而陌生。儿时每到过年,父母也会带她来这里看热闹,买糖人,吃油炸臭豆腐,这里的臭豆腐出了名的臭,那股子味道至今仍旧记忆犹新。汽车在人流中走走停停,正如她流水般地记忆断断续续。十几年了,道路两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增添了几处为附庸古典而特意新建的矮小建筑,不过显得十分牵强附会。一股喷香的羊肉串味道顺着车窗的缝隙,钻入到车内,她依着香味儿望去,一群人正簇拥着一团烟雾,举着肉串吃着正香。她费力的从人群的空隙中搜寻到了摊位的主人,一位油腻而臃肿的老妪,虽然头发花白,但并影响她辨认出她。

“我们靠边吃点羊肉串吧!”她提议。

“真识货,她家的羊肉串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张浩应答道,顺手打开了右转车灯,寻觅最佳的停靠地点。

“我知道!”她说。

“你知道?哦,忘了你也是本地人。”

“她现在还总和人打架吗?”她问道。

停好车,三人来到摊位前,张浩喊道:“二娘,给来二十串辣的,十串不辣的。”

老妪瞟了他一眼,冷冷地回道:“哦!”

“二娘”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周围人都这么称呼她,不知道她的老公在家排行老二,还是为了匹配“母夜叉”的名号。她对所有的顾客看似都没那么热情,总是冷着脸,因为上了年纪,五官越发凝在了一起,显得紧凑而倔强。即便不是过年,她也在城墙跟下卖羊肉串,而且这一边地段像是就是她的地盘,有眼红她的羊肉串生意火爆的,也挤到附近卖羊肉串,她总会豪不留余地的找人家寻衅滋事。晓羽是亲眼目睹过她骂人的,一边烤肉一边骂,从她开始吃到吃完结账走人,没听到一句重复的。被骂的哪一位摊主憋得满脸通红,泪眼婆娑,加之生意冷清,门可罗雀,支撑不了两天就收工走人了。

正想着,她们的肉串已经递了过来,小凡迫不及待的接过一串,小心地撕下一块,陶醉的咀嚼着,喃喃地说道:“真好吃!”

或许这就是答案吧: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一位男顾客将吃完的铁钎扔到了地上,二娘不巧正好瞟见了。冷语道:“扔到箱子里。”

此男显然不像是本地人,回敬道:“扔到地上了,怎么滴?”

二娘怒目圆睁:“扔到箱子里,这是老娘的规矩!”周围的人眼神齐聚在此男身上,

此男见状,立感事态不妙,俯身捡起散落在地面上的铁签,狼狈逃离了。

人群中不知何人高喊一声“爽”,吃着肉串的人们一阵哄笑。二娘继续凝聚起了五官,摆弄手中的烤肉。

“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一点儿没变!”晓羽低声说道。

张浩凑过身说道:“那是当然,别人家肉串总是掺假,二娘家的货真价实。”

三人吃完了,擦了擦嘴,继续前行。

小凡在得到一根“如意金箍棒”后,显得异常兴奋,时不时的趁着人群的空隙挥动两下。远处传来几声锣鼓声,紧跟其后的是一群花轿,每座轿厢中都坐着一位端庄的古典美人儿,被四个身着红稠缎大褂的轿夫抬着,一晃一颠招摇过市;紧随其后的是高跷队伍,数米的木棍上,承载着不同年龄的表演者,有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有正值妙龄的少男少女,身着古典优雅的唐朝服饰,顶着官帽或是凤冠,挥舞着水袖,扭动着身躯,在人群中高耸而过;后面是老年秧歌团队,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们个个涂着夸张的粉红胭脂,迈着“之”字步伐,摇着稠扇显得神清气爽......

这些喜庆的画面原本就存储在她童年的记忆里,时隔十六年,再次观赏,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你笑着的样子,像个小孩。”张浩瞥了她一眼,说道。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到了几条祝福的短信,她开始翻阅起来,第一条便是景雪的:“亲爱的,不管你在哪里,都祝你新年快乐!”

第二条是燕翔发来的,写了一段花里胡哨的祝福语,一看便知是群发的新年祝福,接下来的几条,皆是如此,以前的同事、同学,还有从前的房东和在苏城的邻居等,这些平时联系很少,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彼此问候一下。

众多短信中,子岚的名字显得低调又显眼:“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陌上花开尚有时,佳音缓缓无处觅?”紧接着一行又写着“无论你在何方,都祝你快乐!”

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沉,这年瞬间变得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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