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一部黑白影片。
我喜欢黑白片特有的质感,仿佛是透过墨镜看到的世界,过滤了瑰丽的色彩,也遮蔽了一部分真实。
同时,我对黑白影像也抱有警惕,因为我很清楚,它是一种有效的遮丑手段,可以掩盖色彩的失真。就像本片的导演黄信尧在拍摄短片《大佛》时,就曾因为大佛的材质和颜色并不理想,而选择使用黑白影像。
那么到了《大佛普拉斯》,这种选择,究竟是一种无可奈何还是美学自觉呢?
很欣慰,是后者。
在《大佛普拉斯》里,我们看到导演在所有现实段落,都采用了黑白影像,而行车记录仪展示的段落,却是彩色的。
在色彩对立的背后,是两种阶级的天然隔阂。
行车记录仪记录的是富人阶层声色犬马的生活,而偷看的人——肚财和菜埔,这两个小人物的世界,却是一片灰白。甚至从始至终,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真实的名字,而只是以绰号相称,他们没有中文名,更不会有英文名,在身份认证的鄙视链中,他们始终处于无名的底端。
影片中的肚财,是个垃圾回收员,他的好友菜埔,是工厂的夜班门卫。
两个人都没钱,时间也不值钱,于是他们决定偷看老板黄启文的行车记录仪,来打发时间。
而行车记录仪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记录的是「车外的景象」和「车内的声音」,两者之间有着诡异又诱人的落差。而这种残缺,又将肚财和菜埔置于更为尴尬的境地:只见他们看着毫无意义的道路影像,听着车内人香艳的对白和呻吟,但却无法一窥芳泽,而当车子停下,人走进酒店或温泉,车外的影像也就此停止。
这就是两个世界的差异,对于富人阶层的生活,穷人们既无法参与,也无法观看,就连偷窥,也只是在残缺的片段里意淫一场不可描述的狂欢,而更可悲的是,无论他们怎样意淫,想象力都是匮乏的。
只听屏幕外的肚财,嘴里不停叨念着,“这女的声音很甜哎,你老板不简单呐!”至于怎么不简单,他根本无从知道。
但很快,影片就给了我们答案。
在温泉池里,启文老板、高委员、副议会长……人人赤裸,美女环绕,泳池边有乐队在弹奏,泳池里的人唱起了《台东人》:
有情阿娘仔就甲取,
毋通放乎伊落煙花。
大义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歌词仍是幽怨,而唱的人已近癫狂。
启文老板显然深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聚会一散,就带上情人车震去了。
在《大佛普拉斯》中,存在一张清晰的台湾社会阶层图。
而且,它并非像表面那样,只是彩色与黑白的二元对立,而是一道由浅入深的阶层光谱。
令肚财和菜埔艳羡的黄启文,整日对高委员和副议会长唯命是从,说话都不敢大声,而在攀附他的女人面前,立马又转为一副予取予求的贪婪模样,而他的两个情人,年轻的Gucci看到叶女士来电后,毒舌地说,“哼,叶女士,多大年纪了,都已经当一个女士了,这么晚不用睡觉吗?”
鄙视链就是这样环环相扣,从没有停止过。
而同在底层的肚财和菜埔,一个被开垃圾场的老同学嘲笑,被警察暴力执法;一个被乐队的同事打骂,被自己的混蛋小叔欺负……他们整日厮混在一起,除了作伴,又是怎样呢?还是旁白透露了一切:“平常畏畏缩缩的肚财,只有来到菜埔的警卫室,讲话才能嚣张。他这一辈子,可能只有在这二平米的屋子里,才能找到一点点自信。”
人,或许都要踩在一个更低微的人身上,才能感到踏实、感到自己的存在。
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所谓的人际关系,运行的法则。
说实话,这挺残酷的。
但《大佛普拉斯》并没有一味地愤世嫉俗,或是极尽批判,而是转而用一种现实的、豁达的、甚至有一点放弃的态度,去接受了既定的宿命。
就像肚财说的,“我们这个社会啊,就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
只这一句话,就瞬间击垮了所有的成功学信条。
而当这对难兄难弟在行车记录仪中,无意间看到了黄启文杀人的画面。
菜埔弱弱地问,“我们要不要报警?”
肚财却厉声说,“你老妈怎么办,工作不要做了吗?”
这就是他们的人生态度,在所谓的法律、道德和信仰面前,「活着」才是最高的旨意。
一点也不理想主义,一点也不冠冕堂皇,因为对于身处底层的他们,光是生活,就已经有解决不完的困难,光是捧起饭碗,就已经没有力气,哪还有心思去想那些虚无的事情。
应该说,《大佛普拉斯》从始至终都弥漫着一股温情的宿命感,很是特别。
它通过一次底层小民对上层精英的偷窥,讲述了台湾社会阶层的固化,以及个体突破阶层壁垒的无望。
那么片中的「大佛」,又意味着什么呢?
表面看,它离宗教最近。
而影片中似乎也有这样的表达,如果没有记错,片中的人物曾有过三次拜神的经历:
第一次,是黄启文在杀人前,对着佛像下拜;
第二次,是肚财和菜埔选择隐瞒不报后,到庙里祭改;
第三次,是影片最后的护国法会,众人朝拜;
三次拜神,刚好穿起了杀人案背后的三类人。无论是杀人者、目击者,还是不明真相的群众,都把宗教视为自己救赎的寄托。
不同的人,在同一种盲目的信仰里,找寻安稳,这挺讽刺的。
这也是第一遍看时,我想当然的理解。
等到第二遍看,我注意到了一个反复出现了两三次的画面。
就是这个画面:
在佛像的附近,几个大字赫然醒目:监视录影中。
这本是用来警示「监视器正在录影中」的,但故意放在佛像旁,还反复出现几次,就让它有了不同的意味。
原来那佛像,并不是什么救赎的力量,而只是象征着一种俯视一切又无法转变的命运。
它就像是肚财被警察暴力执法时,高高在上的那台摄像机,以俯瞰的视角,无动于衷地记录着眼前发生的悲剧;它就像是片中那个名叫释迦的流浪者,每天在村里闲逛,逛的地方比警察还大,逛得比村长还努力,但除了闲逛,除了旁观,他并没有插手任何一件事;它就像是肚财遇见的那个失意的人,肚财只能看着他失魂落魄,最终匿迹于暴雨中,却无计可施;它就像是片中不断出现的导演的旁白,为我们讲述每个人的遭遇和结局,却从不为剧中人指点迷津……
它还像是屏幕前的你我,从头到尾监视着录影,却无力改变任何事。
这让我想起影片《心迷宫》的最后,有一个剧中人拜佛的镜头,是对着屏幕前的观众做的。
导演用这个镜头,实际赋予了观众一种上帝视角。而那部影片,刚好是多线叙事,剧中人只知道自己的叙事线,而目睹一切的观众却全知全能。这个镜头很有意思,它默许了观众冷眼旁观的权利。
到了《大佛普拉斯》,无论是不断插入的旁白所营造的间离效果,还是整部影片的摄影所突出的那种疏离感,导演似乎也在有意重申这种置身事外的权利,他并不想让观众过分的代入,而是让他们像那个俯视众生的秩序一样,看着剧中人在宿命里挣扎。
直到影片的最后,一切突然反转。
在那场超现实的护国法会上,大佛竖立在众人面前,接受潮水般的膜拜。
突然间,在诵经声的间隙,大佛里传来了闷闷的捶响和隐隐的呼喊,众人惊惶,忙住了口,呆呆地看着这尊大佛。
之后镜头悬在大佛上,停了几秒,猛然一黑,堕入了无尽的虚空,而锤击的闷响却仍在继续。
那一刻,仿佛你我就置身于黑洞洞的大佛里面,而敲击和呐喊的人,也正是我们。
于是,刚刚还置身事外的你我,突然就成了被宿命囚禁的剧中人,而我们此刻的挣扎与呼喊,又有谁能听见?
这个反转,把你我从疏远拉至切近,从山顶拖入深渊,它剥夺了我们冷漠的权利,并不怀好意地说:谁也没有资格袖手旁观。
其实,影片《大佛普拉斯》讲述的,就是大佛里面的世界,也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被困在某种规则里,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想要冲破,却又无往不在牢笼之中。
而在那永恒的黑暗里,意外的,影片的温情段落,开始在眼前浮现。
或许命运总是无常,就像肚财虽然为人老实,却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毫无征兆地死于意外;而黄启文们却可以整日快活,就连杀了人,还可以逍遥法外。
还有菜埔说的那句:“虽然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人们可以登上月球,却永远无法探索人们内心的宇宙。”
很遗憾,这个世界就是反逻辑的。它并没有规律可循,也没有善恶终有报的承诺。
可是——
就像影片最后,在倒塌的工厂里,菜埔捡起了那几本色情杂志,坐在废墟上看;就像肚财在出事前,最后吃了一碗面会菜,而做饭的阿姨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时间无声的流过。
有这些片段,就值得了。
因为在那黑洞洞的大佛里,不见天日,我们只能在偶然敲开的缝隙中,抓住一缕偶然渗入的珍贵的光。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