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人生

如果现在给我一块枕头,我说不定也能在这桥边上睡到天亮。夜里的风清冷,前面是喧嚣游行的节日部队和阑珊的广场,后面是漆黑的公园。爱人藏在角落里,细细说着听不清的耳语。

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缺眠。如果让破碎的记忆遍历的话,大概是从两三年前开始的。

失眠的人各有各的烦恼。

不过失眠并不是什么大事情。清晨早早就能醒来,窗前没能洒入阳光,困倦的夜未褪去轻纱。从生理上讲我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只是偶尔晚间感到情绪不稳定,脑袋像上紧的发条,疲累却毫无睡意。不过这相对于每天都在减少的生命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总之不用介意。

这样的夜里,可以消耗的时间就不少了。

那个时候大学路里的一两点,年轻人从小餐馆里、酒吧里出来,带着腐臭酒精味道的身躯在大街上摇晃着。下晚自习还热闹纷呈的小摊贩缓缓拉着餐车离开,留下满大街的垃圾和污渍。熬到咖啡厅打烊我会躲进沿街灯光仍亮的汉堡店,通常是米汉堡或者薯条,然后往宿舍走。

我搬来这里两个月,住学校周围时常能让我想起学生时代。有种迷惑自己其实还年少的错觉。

夜里的客厅基本没有开灯。我靠着昏暗月色倚在厨房的窗旁舔着吃完汉堡油腻的手指。经常在这个点碰到Z来翻冰箱。

Z正在准备考研,似乎是机械方向。离新年剩不到两个月,除了几次到饭点能见到他出来拿外卖,几乎待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我是不太愿意去打扰一个正处于奋战状态中的人。可是我的钟在走了几个年头后,总算不走了。当年在街边买了一对,剩这只倒也培养出了感情。所以扔到垃圾桶后只好捡回来,让他帮我看看。

“应该是叉轴或游丝掉了。”他边说边翻箱倒柜找东西。

“叉轴?游丝?”

“恩,擒纵轮的零件。”

之后他解释道,擒纵轮就是把发条攒足的弹力均匀释放的装置,所以钟上一次发条就可以走很久了。他缓慢将后盖打开,露出大大小小相互嵌套的齿轮和铁皮,尖细的镊子在这些锯齿之间摆弄。约两三分钟后,熟悉的咔咔声在寂静的夜里又传入我的耳朵里。

“真神奇!其实就是控制官咯?”

“可以这么说,字面意思上理解就可以了。”

“那没擒纵轮的话,钟表就不走了么?”

“会走,一下就走完了。”z停顿了一下,“情况糟糕的话,秒针应该会打折。”

不久,最后的空房间住进了一个女孩R,这套间也算完满了。夜里的厨房除了我的薯条面包,Z的可乐,又多了R的营养果汁。算一算,如果没有R的加入,这儿都快成垃圾食品聚集地了。

R是名记者,时常出差就是好几天。她在的夜里,我和Z偶尔也讨教讨教有关女孩的问题。

“那到底女人该怎么疼爱?”我的薯条差不多见底了,丢进垃圾桶的时候顺口抛出个话题。

“坚持不懈感化应该是个好办法。女人天生机敏,总会...大概会知道的,水到渠成。”Z有点迟疑地说出自己的观点,很明显,他似乎还没验证过自己的观点。

R将切好的猕猴桃和火龙果一股脑扔进榨汁机,摁下开关,“现在用默默的守候来温暖女孩子已经不太管用了。”

搅拌机盖住了盖子,里面传来撕开、割裂、溶解、翻滚的噗噗声。R不自觉提高音量:“Surprise!Spark!Selfless for her!Understand?”

Z摊摊手,一副你是女孩你说得对的神情。

临近新年的时候,难得在夜里碰到Z,R也因为节日到处奔波。几天缺席了厨房夜话,倒是冷清了许多。

夜里总能听到伤感的情歌从门内流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首。

元旦前夜,我主动找Z出去喝了一杯。从酒吧出来后快深夜了。我们又提了半打酒,坐在桥边吹着冷风。

“这里快碎了。”他用酒瓶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我很清楚发生什么,可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无从安慰起,最后只能当个倾听者。时间不会冲淡痛苦,只会让人习惯痛苦。在时间起作用前,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缓解心里的焦虑和抑郁,比如喝酒、比如运动。

“我就是默默地守在她身边,不想打扰她,生怕她的生活因为我收到干扰和破坏。我做错了么?”Z开始胡言乱语起来,翻手打翻了放在栏杆上的酒瓶,摔在地上分解成无数的碎片。

他撑着摇晃的身子开始捡地上的碎片。

“岁月漫长,对于我却不值得等待么?”他一片一片将玻璃片聚拢在手心,握紧,在不停重复的疑问里流淌出黑色的液体。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粘稠和浓郁。我尽力想掰开他的手,却没想画画的手怎么也撬不开紧握的拳头。

桥另一边的广场上人声渐渐鼎沸了起来,已经十二点了。高耸的幕墙开始绽放绚烂的光彩,出现了数字10,然后是9。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倒计时开始了。

Z的抽泣声在有节奏的呼声中断断续续,在最后爆炸性的狂欢中变成了竭尽全力的哭喊,完全淹没在了所有的欢声笑语中。

长久以来恒定行走的齿轮,在这个时候总算全部崩离溃散成一堆没用的碎零件,稀稀落落地掉落一地。

其实我也有许多为什么要问。在我几年的设计生涯里,笔下的人物多到自己都记不得。他们神态各异,快乐悲伤都有,可爱凶恶的也有。可是我依然找不到完全合适的人物。是否每个人都有完全契合的另一半,又或者这一生都在奔波的路途上,遇见,然后再错过。人是不完美的,后来我才明白,容忍才是人自由的权利。

我背着烂醉的Z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赶往医院。头顶上是漫天炸开的烟花,将我们的影子晒成重合。烟火吸引的无数人们的向往,却在下一刻默默落下焦黑的残核。

第二天R结束工作后赶回来,看着Z包扎的左手,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失恋了。”我说。

“恩?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他不像是有女朋友的人。”R倒是很直接。

回到Z的房间之后,R从包里掏出了棉纱和各种药,熟练的帮Z换药。

“你会医学么?”我不免露出惊讶的表情。

“会基础的医理和常用应急措施,这个是野外的必备技能。我打算申请驻外。”

“为什么?国内不是挺好的?”酒醒后的Z显得冷静许多,参与了谈话。

R侧目白了一眼Z,“Surprise!Spark!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

一个星期后,Z从容地带着包扎的左手上了考场——幸好是左手。据他说,是正常发挥。

往后的日子Z开始来回跑图书馆、找导师,顺利拿到通知书;而R也开始积极准备驻外的事宜;而我因为工作,也开始考虑别的城市。约摸在三四月的时候,我们陆续搬离这个房子,夜里的厨房不知是否还有谈话声,即使有也不再是我们了。

几年后我在桥岸上,看着漫漫河面漂流的花灯,我回想起那几个夜晚,想起Z那不可置否的神情和R眼里闪烁的光亮,或许人生在无意识的推动下,早已经朝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前行。

我也已经多年未和他们联系。却在某天却收到Z的短信。他看到我为这个公司的机器人做卡通形象设计的消息,而他正好参加了这个项目的研发。

机械表的结构精巧而迷人,每每从钟背听着内部的滴答声音,我就感到内心安宁。世间的所有秩序就这样有规律的向前行,生长,繁衍生息。

后来这个多年的钟又坏了,这次没有Z在身边,我决定自己尝试修理。我揭开后盖,露出了里面的齿轮。我端详着这精美的结构。发条、齿轮组、擒纵装置、指针。他们协同多年,每天工作上万次,为我提供精准的报时。

“看来又是钩爪卡住了。”我凭着以往Z修理的印象,小心地摆弄。

可是,即使小心,突然间所有齿轮全部弹飞而起,发条从桎梏中挣脱出来,瞬间膨胀,发出欢脱的声音。

一瞬间我竟不知所措。我拼命寻找零件,将延展开的发条努力塞回发条盒里,想恢复原状,却怎么也没法成功。我心里疼得说不出话。我不知道Z是否从如此混乱的情景里恢复过来,即使离开的时候都笑着拥抱。

最后一次在厨房里的夜话,Z秀了秀仍有伤疤的左手,说每天都要和这些小疤痕说早安,太显眼了。

“可以涂点祛疤膏,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推荐。”R说道。R的榨汁机已经坏了,夜里没听到噗噗声反而有点不习惯。

“这倒不用,留着挺好的。这是男人的象征。”

R笑得花枝乱颤,顺滑的头发在灯光下反射着迷人的光线,“得了吧,现在女孩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的!”

“总会有人了解我的哈!”Z回答。

这句话在Z的心里占据着多大的分量我后来才明白,只靠随机缘分的话,两个人在一起的概率简直堪比中彩票。而R的内心似乎和Z迥然不同。

“你还没说为什么驻外呢?那不危险么?”我接口道。

“我喜欢的人也驻外,我得去找他。”R明显含蓄了几分。

“跨度这么大的异地恋,都维持住了,厉害啊!”我把剩余的酒都打开了。

“她说要给我买一个像艾尔斯岩那么大的钻戒!所以我当然不能放过啊!”她提高了声音,喊道。

“哇!有钱人!哈哈!”Z在旁边打趣道。

“你们别嘲笑我啊!”R抿了口酒,声音渐渐放轻了,“我也知道不会有的,可能连小小的钻戒都不会有。可是,这就是我说的surprise,spark呐。”

“为你男朋友鼓掌!”我赶紧拍手!

“恩!鼓掌!”Z附和。

整个空气里洋溢着欢乐的声响。

我在山腰酒店找到他。大堂里纷纷乱乱地布置这彩带和地毯。他在露天的茶座坐着。

“我们到安静点的地方说话吧。”

他开着车带我到山脚的海边。夕阳褪去,乌云渐渐袭来。

“最近怎么样?我看到你画的形象了,很可爱,和以前一样看着还是很舒服。”他想了想,欲言又止,我猜他也想不出其他形容的词。

“还行,比以往好很多。”这两三年确实在设计上有了自己的理解。我曾经花费了无数的力气用来设计形象之间的配对,可是最后的还是找不到答案。就如同自己,寻觅了整个生涯也无法确定命中注定这个名词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我们在梦里祈求的王子骑着白马来迎接自己,是否就要和他这样度过一生。不管这么想,总会有芥蒂。

“那你呢?如愿以偿了么?”我问。

“恩。我现在研究的机器人、机械臂,是超级省电的装备。用同样能量可以比以往的厂商的产品节能差不多20%,控制更加精准。”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优势?”

“自控很重要。跟着程序走,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不要一口气将强大的电量用完。用俗话说应该叫‘好钢用在刀刃上’吧。”

我默然。

天色愈暗。海潮逐渐涌起,声势渐大。

我转头看着他的侧脸,温和的脸庞确实成熟了不少。西装革履和当时窝在狭小宿舍的模样不同。

“今天是她的婚礼,我当嘉宾致辞。”他笑着说。

年轻的人拥有这滔天的爱意和数不尽的哀伤。爱却如同钟表一般,缓慢却毫无止境的供给,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内心即使有着翻滚的痛苦,也能迅速重整,继续有条不紊得生活着。

我不清楚这两三年他是如何努力维持自己的稳步成长,来对抗这毫不停歇的狂压。人如同齿轮组一般,我们把心给了别人,便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爱便流通于世。

“对了,你得到R的消息了么?”他问。

随后他拿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上,R在拥簇的火焰周围,和某原住民一起开心地跳着舞。

“她的男友驻外殉职了,被野兽袭击致死,甚至连骸骨都收不回来。在我们认识之前。”

我惊讶。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天空开始飘雨。天气预报说今天都是大晴天。我有点错愕,为了这个小小的不确定性。

我们驱车回酒店,晚宴已经快到高潮。

Z上台开始上台致辞,微笑着述说着新娘的种种美好。就像的在述说自己的爱人般,由衷祝愿他们能够白头偕老。

我在台下,四周包围着掌声。

昔日我们分离,爱的观念早在我们的路途上插满灯火。我们沿途撒下所有结果的种子,收获时间的花朵。所以我维持自我的主义,不愿也不想去明白,爱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的确定性。所以Z依然对向往之人投入持续不断的爱情,所有痛苦一点一点释放给自己,逐渐消化。我只能想到,未来总会有人,希望,并且期待他的疼爱,结婚生子,一生顺利。所以R愿意冲破所有的阻碍,献出所有的一切,到亚马孙的所有野蛮里,寻回生命中最珍贵的钻石,惊喜和火花。爱人的意志留在哪里,就奋不顾身守住哪里。

“哪有一种生命是完美无缺的呢。”Z坐在我身边说。

是啊,哪有什么完美的生命。

珍贵的人生要好好珍惜。


公众号:悠心杂货铺。    愿世人禹禹独行,前方总有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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