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弥留之际

引子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了。说来惭愧,本来疫情期间足不出户,应该是有更多的想象空间,写更多有意思的东西。但是我的奶奶病了。在过去的半年多时间里,我目睹了她躺在病床上,一点点虚弱的全过程。我曾经想要写下她感同身受的体会,写下她埋藏在心里却没有说出来的话,写下她语言混乱的只言片语里想告诉我的事情。然而过去很久了,我一个字都没有写。我不得不让自己接受,她已经离开我们了,她去了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她躺在了漫长的黑夜里,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每天都要告诉自己去接受,以至于我原本就抑郁的神经变得更加敏感了。我时常难以呼吸,或者愤怒难耐。我为这毫无生机的生活感到自责,但是怎么说呢,我毫无办法。我只能让自己在痛苦中成长了。

《弥留之际》是根据我自己的生活经验而改编的小说。这不是我们家族的故事,也不是奶奶想要说出来的话。这是我个人在生老病死之间的抵抗,是我尚未成熟的心智在世间的种种规则之中的冲击,是我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之间的较量,是我觉知到的,我们每一个年轻人应该提前拥有的一些生活经验。这样,当我们在面临生老病死的时候,当我们面对人生无法挽回之事的时候,或许可以更坚强一些吧。

所以这是个痛苦的题材,我在写作过程中也饱受煎熬,好像是我自己死了一次。但是正因为这本来是痛苦的事情,其中那些甜蜜而幸福的时刻便显得更加珍贵。希望它能够给你的生活也带来这样的体会。让我们互相陪伴一起珍惜吧。


序章

这是小镇留给后人的最后一个故事。溪水从小镇的地下通道里流到远处去,四下已经是暮霭沉沉的冬天了,雾气却是热腾腾的,从水面升上来。我穿过小镇的街道,上午赶集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了,炊烟停靠在风尽头的地方,摆摊的商贩们把稀奇古怪的商品装到背篓里,准备各自回家去。这时候我的奶奶收拾好桌上的餐饭,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她穿过这些欢声笑语的街道,杵着拐杖跨过何奶奶家的门槛,四位老年人相聚于此,开始下午的麻将局。她们玩一角钱一个子的,一块钱封顶。这是一个灿烂幸福的黄金时代,我们没有太多疾病的困扰和金钱上的忧虑,她们也尚且年轻没有到衰老的地步。遗憾的是,这些黄金时代的故事我们没有一个个地传颂记录下来。剩下来在记忆里的,刻骨铭心的,就只有这一个关于弥留之际的故事。


第一章 族谱

时至五月,穿过碎石混凝土的四级公路,我们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花椒的清香。这味道本应让人陶醉,但我们都在悲伤和疲倦之中,对感知周围天气的味道的能力好像已经完全丧失了。这天早上凌晨六点钟,我的姐姐君儿突然在楼下开始咆哮地呼唤我们的奶奶,姑姑和叔叔们闻声而去,我也翻身爬下了楼来。我的大姑父上前去给奶奶把脉,并且观察了她的瞳孔,然后宣布了她的去世。

我的大姑请了几个男子,把前天夜里钉好的木板抬了出来;我的三姑迅速地给奶奶换上了衣服;那个一个月前我购买的成人纸尿裤上沾满了排遗物。这很神奇,因为之前我们每天早上给她更换纸尿裤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多。姑姑们迅速地准备好了这一切,包括寿衣,香烛,然后把奶奶安放在木板上,供起了香烛。此刻的七个年轻人,她们都是二三十岁左右,是这个家族在建国以来的第三代人。她们不知所措,围在奶奶身边痛苦地哭泣。我可以保证,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痛苦的集体哭泣,我甚至呕吐了。我逃出了房间,坐在枇杷树下哭泣和呕吐。我抬头看见了那些枇杷,它们都已经成熟了,鸟儿在枝头上来回地飞。这棵树是爷爷奶奶当年种下的吧。谁能想到,多年以后我会坐在他们亲手种下的树下,因为失去了种树的人而哭泣。

我是最了解玉儿的人之一,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我从小就和她一起睡,我枕在她身边,听着她的呼吸,拉着她的手。少年时我每天晚上睡觉都双脚冰冷。她一碰到我的脚,便惊讶地说:“天啊,你这个铁块块!“之所以叫做“铁块块”,是因为铁块非常冰,这是一个比喻的手法。她说完便把给我暖脚。她说:“我小时候常常给我的奶奶暖脚,因为她的脚丫子也很冷。没想到呀,我现在老了还要给我的孙女暖脚,命好苦哦。”奶奶的奶奶?那天晚上我在想,奶奶的奶奶在哪里呢?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奶奶了吧,那我如果有一天也失去了她怎么办?我怎么活呢?想着想着我就强迫自己打断思路,然后告诉自己,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想这些作甚。

我枕着她温暖的呼吸,进入了梦乡。

我的小姑开始喊我,我从枇杷树下起身了。“家里有一本族谱,你见到过你奶奶把它放在哪里了没有?“小姑问我。我打开记忆宫殿,搜索了镇上那个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唯独衣柜最下层的物品在记忆里是模糊的,可能在那里会有一本奶奶存放的族谱吧。于是我接到了置办葬礼的第一个任务:回镇上找族谱。

从我们老家到镇上,大概是二十分钟的车程。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也没有心思去掩盖我痛苦的情绪。镇上的街坊邻居见了我,我也是一直埋头自顾自走。我的三姑父在一旁抽烟,给问候的路人通知丧讯。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无不也流下了眼泪。“她生前是个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啊。”我走在人们的唏嘘声里,我意识到了,人们已经用“生前”这个词语了。

镇上的房子很久没有住人了,因为我去上高中、上大学后,大家都搬到了市里住。后来我们也一直在市里陪奶奶接受治疗。我在那个房间里搜索族谱,但是完全没有找到。我的姑父也着急了,他说这个东西不可能丢了,肯定是放在哪个柜子里了,再好好找一下。

关于族谱我所有的记忆,就是在那个门前,我和爷爷坐在一张桌子上,他拿出细毛笔,把一本破旧的黄书上面的内容誊抄到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上。那个笔记本还是他在银行工作的纪念本,看起来质量多么好。我看着他清秀的字迹,看着他写了一些类似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词语和好多好多的名字。我的爷爷是“世”字辈,也就是名字中间的那个字。我的姑姑和爸爸是“代”字辈,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是“传”字辈。我们取名字的方法原来早就记载于了这本册子之中。这样我们取名字就很方便了,三个字的姓名就只用想最后一个字取什么。这个字得是最独特的,而且一代子女中的寓意最好连贯,最好还能考虑”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属性。他继续往下誊写时,就让我去一边玩了,说我打扰到了他。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出错的,他强调到。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本族谱了。为什么现在要找它?我问姑父。

“因为那本书上要记载我们家族每个人的生死,我们现在要把它找出来了。“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上一次家里有人出生或者有人去世,就是奶奶的小儿子,我的幺爸因车祸过世的那次了。我开始分析到,农村老家的房子是幺爸的,幺爸的葬礼十年前也在那里举办,这意味这那次奶奶就已经把家谱拿到了农村老家。我记得那段时间她痛苦的神情,她好像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使得她心灰意冷,她好像开始迅速地衰老了。“这样看来,那本族谱应该就在农村老家,而不在镇上。因为奶奶早已经决定好要在农村老家离去,她在十年前就在农村老家把族谱给我们准备好了。“

我们电话告知小姑,然后驱车从镇上回农村去。小姑已经在楼上的柜子里找到族谱了。她把层层的包裹打开,然后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本子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看着它,痛苦不已。因为我的奶奶已经不能说话了,她在十年前没有说出口的痛苦的话,我已经在今天读到了:她希望自己也埋葬在这里,陪伴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她没有畏惧死亡。

族谱打开了。道士先生开始通过姑姑和父亲的生辰八字计算风水,他用罗盘测量着这块花椒地上的经纬度,然后把位置选在了爷爷的墓地附近。我的三姑说,这个地方选得真好,靠山临水,爷爷和奶奶的墓地被山脉连起来,竟像是龙头和凤尾。两天后,那位导师先生指导我们在族谱上写下了:赵母秦红玉,生于一九四零年正月十二,通明村十四村一社人,二零二零年四月十五日(农历)葬于山水洞下。


第二章 退休

玉儿终于退休了,赵氏举家欢庆,要给玉儿举办退休仪式。刚好再过几个月便是玉儿的六十岁生日,家人们便决定在一九九九年的冬天,两千年的新春将至之际,给玉儿举办退休仪式和生日宴会。此时的小镇上还是一片繁华的景象。玉儿和她退休的丈夫花了三万块的积蓄,在镇上买下一套三百平米的老房子。他们计划和儿女在一起在这里做点小生意,给这一大家族一个落脚之处;更为重要的是,让下一代的几个孙辈们能够安心地在镇上念书。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玉儿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世福在镇上的银行工作。你有可能觉得,这真的是门当户对的两个人呀。但是其实早在一九六几年初,他们两人也是一无所有的农民,村里没有学校,镇上更别提能有银行这种金融机构了。但好在两人都有上过几天学,能识字明理。世福还是个未成年人的时候就给村里当会计,他精通算数,又写得一手好字。后来通过不断地学习,才在而立之年到了信用社(原来的早期的银行)工作。而玉儿也是知书达理,常常以温柔地笑容待人,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上过学的人,于是村里准备建立小学时,就让玉儿去帮忙上课。后来玉儿工作踏实,待学生温柔,学生们都喜爱她的课,她在这个平凡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几年。这三十年间,她几乎每天都在家里和学校两头跑,照顾子女,批改作业,熬夜备课,耕耘田地。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成为了玉儿的左膀右臂,她也轻松了许多。他们计划着,等玉儿退休了,就搬到镇上去住,所以在镇上买下来这套房子。

今年玉儿退休了,退休仪式就准备在镇上新买的房子里举办。这房子带了两个花园,前花园在天井底下,可种些小花和蔬菜;后花园在房子背后,宽宽敞敞地可中几棵高大的果树和花树。玉儿幸福地看着这花园,然后给世福说:“老头,我们在这里种棵月季吧,在那儿种夜来香、黄桷兰、橘子树、柚子树,还有那儿,我们种点小菜啊!”

她幸福的声音化作了几天的劳作耕耘,子女们把果树和花树相继运了过来,还有一些砖头和料石,垒起了结实的围墙。这些工作由十个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共同肩挑手扛完成了。然后小女旭儿策划了退休仪式。她让父亲穿起了许久没有再穿过的蓝黑色西装,给母亲租来一套酒红色的礼服,自己穿得像个小公主,好像是回到了她读书时代的演出。崭新的家里被布置得漂漂亮亮,有窗花,有插花,还摆了一排自助的花生瓜子和水果。这种概念先进的聚会,只有去城里度过大学的旭儿才能想到。而我们再看厨房里,玉儿的大女儿、三女儿、两个媳妇,都在忙活着烹饪;不仅是他们赵家的人,街坊邻居这些贤惠的大姐们,也都来帮忙,还有自带食材的,把家里的泡菜坛都搬了过来。要知道,这可是上百人的宴席。三女兰儿初中念完就去了技术学校,学了理发和烹饪的手艺。她是最讨厌读书的了,常常把小说藏在课本里偷偷地读上一天。此时此刻的她,在厨房里挥斥方遒,指挥着几个姐妹帮忙打下手,那才是她真正喜欢的生活。

在客厅里,也就是这个大门市,世福已经邀请来了镇上的知识分子,包括文艺协会的老干部、中小学的校长们等等。小镇在中国地图上的西南方,所以气候也没有特别寒冷。老文艺家们脱掉了军绿色大衣,并排开始在书桌前的白纸上挥毫泼墨。索性的是,这门市特别大,而且桌子也特别多,刚好可供这些艺术家们一展身手。他们写下了《沁园春雪》《念奴娇赤壁怀古》,“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等千古名句。各位老先生各有各的写作流派,有豪放的狂草,有端庄的行书等等,各有千秋,谈笑相欢。而在另一旁吃着自助的瓜子花生的客人们,无不拍手称赞,即使有不识字的农民,也都其乐融融地欣赏着。

玉儿又出来给客人们添了茶,她看着赵老先生为她准备的这些墨与纸,感到实在是幸福。“我们的秦罗敷出来了呀!”赵老先生看着玉儿提着茶水走出来,便对众人说。周围的老书法家们纷纷掷下毛笔,拍手叫好。“对,给玉儿老师写一首《陌上桑》吧。在众人的欢声间,他拿起毛笔写下: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写到最后几句时,赵老先生故意停下来,佯装是自己忘记了,便问玉儿说:“最后几句是什么来着?”

玉儿猜到了他的用意,不就是想夸夸自己嘛,她好像还有些害羞了,低着头倒茶说到: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在座的各位老先生们都欢畅地笑了起来,赵老先生和玉儿的笑容是最幸福的。他正写完了,小儿子便走上前来,说到:“爸,我们把各位先生写的这些诗句贴到墙上来吧,也可以装饰客厅了。”说着,他们便找来了胶水,搭上凳子,把各张诗句整齐对仗地贴在了客厅的东西两侧,而正中间的北墙上,便是那一首《陌上桑》。这个刚刚为退休营造起来的房子,突然就增添上了满满的书香气息。他两人在那铺满诗句的墙下,幸福地张罗着。

他们知道,新一代的故事就从这个地方开始了。因为2000年到来了。


第三章 疾病

奶奶的病是慢性的,随着年岁的增加,阴晴的变换,她的类风湿关节炎会引发一系列钻心的疼痛。我们都推测,她之所以患上风湿病,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奔波了太多的路了。她是个非常有性格,也善于隐忍的人。所以再多的痛苦,再大的委屈,她也会自己在心里暗暗承受,而尽量不会去伤害别人的感情。

前几年在城里小姑家的小区里,我放假回来,陪奶奶散步。然后我们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我给她捶背揉腿。这时一个老爷爷走过来,和奶奶聊天,张口就问:“你有退休工资没有呀?以前在做什么的?“我没想到,奶奶居然淡定的说:”没有退休工资,就是农村来的。“我很惊讶,她的退休工资也不低,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交流呢。等那位老爷爷走开了,她给我说:”我真不喜欢城里,一来就问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工作,退休工资多少。我已经被路人过问好多次了,我不喜欢。“她说完,就让我扶她起来,准备继续再走动一会。我不禁想到,那些我在学校里的日子,她一个人是怎么孤独地走过来的。

早几年的时候,还是她把我放在盆里,给我洗澡。没想到过了几年,我们就换过来了。因为关节疾病,常常是我与姐姐妹妹轮流给她洗澡、洗脚,给她剪指甲,挽着她走过街道和人群。人们逐渐的衰老,就是从这些疾病开始的吧。但是她多么的倔强,她竭尽全力要自己完成一些事,不要我们服侍。

她本来年轻的时候能歌善舞,也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但现在,她看着变形的关节摇摇头,再也无法拾起这支笔了吧。


第四章 女儿

 自从玉儿和世福都住进了这个幸福的房子,大儿子正在自己创业,在农村做树木种植的生意;而小儿子做一些小本买卖,去了远方的大城市里;大女儿和小女儿都进入了银行工作,一个在本镇上,一个在邻边的镇上。只有三女兰儿陪在身边,在镇上开起了理发店。

这房子门面很大,他们常常在赶集的日子里租给算命的欧先生和卖膏药的王婆婆。每到赶集的日子里,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们就从凌晨六点或者更早的时候开始出发,徒步到镇上来。他们把蔬菜、水果或者新米背到市场上销售,差不多八九点钟就全卖光了,然后背着空背篓在镇上转悠,用刚收入的钱去换置新的衣服、老鼠药、修补锅碗瓢盆等等。每到这种时候,我家门口的人就络绎不绝。本镇的赶集天是每个月的“一、四、八”日,临镇的赶集天分别是“二、五、九”和“三、六、十”,所以这些流动的商贩们就看着日历,来回奔波于附近的几个镇上。

在玉儿家门口摆摊的算命先生和卖膏药的奶奶,每次会付两元钱的场地费,玉儿常常给他们提供免费的茶水,她和和气气的笑容,让所有人都觉得舒适。在玉儿家对面就是米市,是农户和镇上的人销售和购买大米及其他谷物的地方。有的农民当天的米没有卖完,但是背回家又太重了,他们就会存放在玉儿家的门市中,等到下一次赶集又早早来取。玉儿和世福几乎认识整个镇上的人,他们可能是玉儿曾经的学生,也有可能曾经是世福的顾客。

这些来存放粮食的农民对玉儿和世福那是相当的尊敬,每次赶集天,他两人都会收到一些不同农民送来的蔬菜和粮食,以至于他两经常都不用去买菜。他两人也是百般推辞,但这些热心的农民不会吝啬这些食物,仍然千里迢迢地给他两送来,然后背着空的背篓轻轻松松开开心心地离开玉儿家,融入到幸福的赶集的人群之中,在各种琳琅满目的地摊上挑选商品。

2000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大儿子送来了一个女婴。那个深夜,能来的家庭成员都赶到了,赵老先生召开了一个紧急的会议。这是大儿子的第二个女儿,这意味着他违背了计划生育的规定,让妻子偷偷生下了这个婴儿。最让大儿子气愤的是,这居然是个“不带把”的女儿。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孩子就不要了,仍在路上让狼叼去罢了!费了这么多劲偷偷生下来的,居然还是个女儿!”梅儿、兰儿、旭儿,也就是赵老先生的三个女儿都保持着沉默,这时候玉儿说:“把孩子留在这里,你走吧。”

玉儿和兰儿一起照顾着这个孩子,赵老先生跑上跑下,终于给她办上了户口。“就叫她丽秋吧,你看她那么长得多么俊,在秋天出现在人世间!”玉儿说。

赵老先生问:“不给她取字辈吗?我觉得应该叫她赵传秋。”

“不好不好,以后是要当运动员吗,还传球?”

赵老先生叹了口气,说:“就依你吧,叫做赵丽秋。”

次年,计划生育政策以及没有这么严格了,街坊邻居也都知道,他赵家多了个没有按字辈取名字的孙女。这女子长相标致,那双眼睛像是星星一样,扑闪着美丽的光芒。十八个月后,他的父亲终于再次出现在了门口,此时他怀里没有再抱着一个女婴。但是他说:“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是第三个女儿了,上天捉弄我吧。”“那孩子我已经抱去送人了,隔壁镇上有个一对老夫妻没有子女的,要了这个女婴。”

玉儿气极了,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自己的女儿随随便便就送人了!她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去到那对老夫妻家中,要把第三个女儿接回家来。她气冲冲地推开门,看到一个满脸红肿疙瘩的女婴,这就是她了,丽秋的妹妹。历经千辛万苦,纠缠,争吵,她终于还是把这个婴儿接回了家中。梅兰旭三个女儿都心疼母亲,家里这么多孩子怎么照顾得过来啊。梅儿的女儿,兰儿的女儿,以及两个儿子的大女儿,再加上丽秋和这个新生儿,一共就又六个女儿了。哪家能有这么多女儿?

至于这个新生儿的户口,赵老先生已经想尽了办法。最后,他给丽秋重新办理了户口,把丽秋的户口给了这个新生儿。因此,在往后的二十年中,我们才看到赵家大儿子的第二个女儿叫做欣儿,而他的第三个女儿叫做丽秋。等到这两个孩子逐渐长大了,呈现出非常相似的容貌,人们就不会怀疑这两个女子是双胞胎了吧。

直到旭儿的孩子出生,并被送到玉儿家来,七个女儿就此凑齐了。

最大的姐姐,也就是大女儿梅儿的女儿,叫做颖儿,已经上初中了;第二个,是大儿子的大女儿,叫做君儿,小学六年级;第三个,是三女兰儿的女儿,叫做丁儿,小学四年级;第四个,小儿子的女儿,叫做楠儿,即将上小学;第五个,大儿子的二女儿,欣儿,准备上幼儿园了;第六个,大儿子的三女儿,丽秋,正在学会走路;第七个,小女旭儿的女儿,秀儿,还在襁褓之中。



第五章 衰老

如果你没有一个具体的参照物,比如一个孩子,一棵树,一株花,你可能会忘记自己正在疯狂地成长这个事实。你很快就从十五六岁长到了二十五六岁。你不仅会忽略自己的成长,你更是会忽略身边人的衰老,你会忽略疾病其实已经让她憔悴和痛苦不堪,但由于空间和距离,她只是没有再每餐与你吃饭,每天与你见面。于是你在快速的生活节奏中,已经忘记了她正在迅速衰老这个事实。尤其是大人们给你讲一些宽心的话的时候,你总觉得大人们有经验,她们说的是对的,是真实的。

冬天到了,奶奶从去年十月起开始无法下床了。我们陆续赶回医院看她。此时的她没有胃口吃饭,住进了消化科。但是几乎各个科室的医生都来会诊了,因为风湿关节炎以及长达二十年的服药,已经引发了一系列各种各样的慢性病。我在医院看到她时,她正抓着病床上的栏杆,和往常一样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啊。”以前每次我放学回家,都会说一句:“我回来啦!“然后她看着我,露出最温柔的笑容说:“你回来了啊。”但是这次她没有那样的笑容了,病痛折磨着她。

各项检查做完了,医生还是建议我们出院。整个冬天我们都在家里陪着她,即使她躺在床上,每到餐饭的时间我们就把她扶起来,她坐在床边上,我们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由于她的胃已经不堪重负,她常常咽不下,或者吃了一会就会吐出来。我们想尽了办法,看过各种中医西医,买了各种帮助消化的糊,榨汁机,豆浆机,遗憾都没有看到任何成效。我看着她进食,好像是拿出了生命最顽强的毅力在吞咽。我的姑妈总是告诉我们,冬天过去了就好了。冬天过去了她就能走出这间卧室,天气暖和了没有感冒的风险了,我们就能一起去春游。

每次喂她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这样说,而且吃完饭我们还会奖励她,和她一起看电视。为此大姑妈专门买了个小电视机,方便在卧室里看。我也总是相信,冬天过去了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带着奶奶出去玩了。我们甚至每天还会锻炼她站立的能力,虽然她对自己站立起来充满了恐惧,但是我们总是抱着她,然后说:我要轻轻地松开手啦,你要试着自己站立一会哦。

这场景好像是在养育一个婴儿,好像是玉儿在二十年前养育那个在深秋被突然送到她手里的那个婴儿一样,喂着她一口口吃饭,教她走路,鼓励她站起来。可能正是因为那样一个婴儿都能成长为一个大人,我们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终有一天也会康复,然后自己站起来走路,就像过去的那二十年我认识的那个她一样。

三月,春天终于到了,天气暖和了。可是此时奶奶又住院了。病情比以前的每一次都严重。因为一些治疗风湿关节炎的针药,她的头发掉得厉害了,她皮肤上的汗腺正在退化和消失。她在家里已经三天无法进食,不管我们用什么方法,换哪种食物,她不肯张嘴。最后姑姑和父亲们商量,坚持还是要把她送到医院来。她起先是非常拒绝的,后来我们哄她,劝她,她才终于点头了。我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意识十分清醒的时候。从此以后的时间里,她就开始说一些糊涂的话,我们不能理解的话。那天晚上在医院,她忽然喊:“妈妈,这是什么?“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在做梦,还是清醒着的,但我看见她流下了眼泪。

后来,她确诊为类风湿关节炎引起的白血病,再加上肾、心脏、肺炎、胃炎等一系列疾病,医生劝我们还是出院。因为长期卧床,她生了压疮、骨质增生,疼痛难忍。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她衰老的速度是非常迅速的。还好她有七个孙女外孙女。我们每天晚上轮流两个人一起守着她,喂她喝水,给她洗脸,讲话给她听。她晚上已经不睡觉了,尤其是凌晨之后。整个家族已经开始习惯了这个时间节奏。刚开始奶奶晚上无法入睡的时候我们还想了各种办法,甚至在白天的时候把房间伪装成晚上的场景,但是也没有任何效果,她仍然在每天凌晨醒过来,然后痛苦地呻吟。有时候晚上见着我们,她还能分辨我们是谁,唤着我们的名字,让我们扶她起来;而有时候她很生气,很着急,不肯喝水,呼唤着那些已经过世了的亲人的名字,呼唤她的母亲,好像是让他们快点带她离开这里。后来到了夜晚,常常是凌晨两三点钟,她甚至开始严重的颤抖和喘气,我们拥抱着她,问她是不是冷,或是感到害怕。她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无法进食,后来慢慢那颤抖和喘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我和姐姐妹妹还有姑姑们安排了时间表,所有的亲人都团结地参与到了这场保卫战中。一旦有亲人休假,就会来家里帮忙照顾奶奶。她现在已经不能自己坐在床边了,需要两个人扶着,一个人在她身后让她靠着自己,另一个人扶在她的左右。这时三姑就尝试着喂她喝药、喝粥,并且我们还是给她讲各种有意思的话,希望能够和她交流。她一般只会说个“嗯“字,或者摇头。我不知道她坠入了怎样的痛苦中。

我从来不知道人类在最后的时间里衰老得会如此之快。我们还是坚持每天去医院充氧气,每天给她的压疮换药,尝试了各种垫子;保护褥疮的纱布总是被尿不湿弄湿,我们到处去找能够防湿又透气的纱布;敷在褥疮上的药,我们尝试了医生说的球蛋白、红药水、甚至拿到了珍贵的丹药配方;给她在家里做雾化;她口腔溃疡了,我们询问医生,尝试了各种敷的药物、维生素;由于糖尿病引发了一系列的疾病,比如皮肤痒,我们轮流给她按摩,给她擦药、擦身体乳;她已经没有力气把痰咳出来了,我们用吸痰器帮她;由于贫血,我们给她喂医生开的补血的药,她不肯喝,我们几乎是流着眼泪劝她要喝下去。

春天已经到来了,我们期盼的春天终于到来了,可是她还是没能站起来。我们把她抱到轮椅上,陪她在客厅晒太阳,陪她去小区里看石榴开的花,那是多么幸福的花朵啊。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但在春天里,那些枯黄的叶子已经变成了肥料,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我们多希望她像树木一样在春天生长啊。这是我们陪伴她在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场春游,我们拍照,起风了就给她挡风,在风和阳光下,在推着轮椅的这一行人中,我竟然又一次感受到,我们是个幸福且越来越庞大的家族。


第六章 成长

养育着七个女儿的赵家,是镇上的模范家庭。几个年纪大点的孙女外孙女,几乎都是各自班级上的第一名。上小学的孩子们每天放学回家了,就在门面的桌子上各自写作业。写完作业,她们便一起在街道上追逐,在溪水边唱歌。等到日暮时分,上初中的姐姐们也到了放学时间,我们便听见那玉儿站在那个门口喊:“孩子们快回来吃饭啦!“

这些孩子们最喜欢玩的就是“老师学生“的游戏,她们各自扮演老师和学生的角色,在家里开起了学校。颖儿常担任英语老师,她是孩子中唯一一个已经学了英语的;君儿担任数学老师;丁儿则是语文老师;剩下的几个妹妹自然就是学生了。她们把一块木板靠在墙上,假装就是黑板了,然后用买来的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玉儿看到这场景总觉得好笑:”我希望啊你们以后长大了不要都成为老师,你看,我们的家乡需要人建设,可以有人去学建筑;我们以后都会生病,可以有人去学医;还可以像你们爷爷一样去学金融、会计;咱家娃娃那么多,以后在各行各业成为人才啊!“这时候她们就争先恐后地说:”我要医生!我要当老师!我要当建筑师!我要做科学家!“在那一片嘈杂的欢笑声中,我们仿佛听见了在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年轻人的无限可能性。

但她们闹起矛盾来,也是让人很不省心。可能就因为某个盛饭的碗更好看,她们居然各自朝碗里吐口水,然后就要打起来了,碗也被无辜地摔碎了。玉儿非常生气,浪费粮食是最可耻的事情你们知道吗?她们怎么知道,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怎么从饥饿和贫穷里挨过来的。玉儿曾经因为刚发了八块钱的工资被偷了,蹲在路上痛哭流涕;为了旭儿能够继续坚持读书,姑父曾经在清晨六点捧着自己厂里热腾腾的馒头赶回家给旭儿吃。对了,那个场面是这个家族的名场面:清晨六点,在煤厂工作的姑父把自己的馒头包起来带回家给妹妹吃。那馒头特别特别烫手,他从山上跑下来,捧着馒头一会抛起,一会接住,然后塞到妹妹书包里头,说:“你快去上学,馒头一定要吃了。“现在几个孩子居然拿粮食来出气,实在叫人生气。世福训斥了她们一顿,然后又把地上的饭拾起来,带着三个孩子一起,缓缓走向了潲水桶旁,把饭倒了进去。

小镇的夏天,常常是雷雨轰动的,雨水汇进河里,河水又逐渐漫上来。清朝年间,记载有的发大水的次数就有四十多次。先是临河一岸的人们开始遭殃,他们先把衣服、财宝收拾起来,放到地理位置较高的邻居家。这种策略多数时候都是奏效的,因为河水大可能两三天后就退去了。可也有更严重的灾难的年间,河水会连带着邻居家一起淹没过来了。

这一段时间里,家里的伞都不够用了,因为总有孩子会在前一天把伞落在学校。今天清晨推门开来,河水已经快要漫过两岸的农作物了,街道上的积水也有十厘米深。本来这样的天气停课就可以了,可住在新城区的高房子里的才是大多数,他们的上学路并不受到大雨的严重影响。于是世福一家的孩子们还是只有顶着街道的积水去学校。他把楠儿背在背上,颖儿、君儿、丁儿互相打着伞涉水而行。到校门口后,孩子们便把脚上的筒靴换下来,寄存在门卫叔叔这里。

坐在教室里上课的颖儿再也无心上课。她听着窗外的雷雨,感到强烈的恐惧。好像从小到大,还没有看到小镇一连十几天下雨,并且今天的雨量达到了巅峰。它们落在外面的树叶和操场上,简直就像是瀑布了。颖儿默默想到,又把心思拉回到了这道一元二次抛物线上。

此刻回到家中的世福,已经决定明天不再让小学和幼儿园的三个孩子们去上课,去涉这一段危险的路程。而洪水没有来记得让这里的人们做任何决定。还没有上学的秀儿被放到一个盆里,直接就漂起来了。此时的街道上,已经是人仰马翻的情景,我们看到抱着盒子拖着箱子的妇女,拉着木板车的男人,婴儿被裹挟这怀中哇哇大哭,老妇人依依不舍地把被褥和衣服放到柜子顶,祈祷着它们能平安等她回来。人们用眼神里的惊恐在交流着。大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往高处转移。

玉儿和世福已经顾不及拯救家里的物品,此时积水上涨的速度惊人,即将漫过成年人的膝盖,他们在积水里艰难地行走,终于把三个孩子都各自抱在怀里。玉儿抱着秀,世福抱着欣儿和丽秋,这样一来,他们的转移速度就更加慢了,而强烈的雨声和哭声让人头晕目眩。“爷爷奶奶!”我们看见三个年轻的少女从积水里趟过来,然后从爷爷奶奶怀里一人接过一个妹妹背在背上。“我们快走吧,楠儿在小学,应该很安全,我们快到上面去。”新城区的楼房上,汇集了很多看客;政府应急部门的工作人员,此时才进入现场。街坊邻居们都自发转移到了寺庙所在的地方,这里空间大,位置高,是在慌张之中大家默契地选择的避难场所。几条干毛巾在人群中互相传递,现在早已经湿透了。

积水是在第三天退去的,他们回到了家门口,看着地上堆积这的淤泥、纸张,柜子下层的衣服,床上的被褥,都已经脏得不像样了。在那堆垃圾里,我们还看到了秀儿的洋娃娃,那脏兮兮的脸,和这几个孩子的脸是一样的。小一点的孩子拥抱着姐姐们,哭成了一团。


第七章 玉儿

我的小女孩们终于放假回来了,我却没有办法起身去迎接她们。这大概是我卧床不起的第四个月了,我的腿感到乏力,腹部烧灼而疼痛,并且时而伴随着胃酸的涌动。于此同时我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剧烈的疼痛,我已经不知道没有疼痛的身体是怎样的了。欣儿一回家就跑到我身边来了,她给了我一串佛珠,并说我每天只能坐着躺着,一定要多活动筋骨和大脑。那串佛珠很长,她还给我布置了家庭作业,就是要把这串佛珠的颗数数清楚。这娃娃从小就想得周到,照顾人来无微不至。

欣儿写了一本书,她的书刚完成初稿,就早早地寄回家里了。三女兰儿把那书翻给我看,除了封面上她熟悉的字迹,其他的文字我已经看不清楚了。我知道自己的衰老。女儿鼓励我给欣儿发语音消息。现在都不用打电话,直接发语音短息就可以了,这个时代的科技发展得真迅速。我本来一直想学使用智能手机,但是苦于手指关节的疼痛和眼睛的衰退,这个计划一直没有启动,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学智能手机了。就我那个老年机,也都四个多月没有再开过机了。女儿拿着她的手机,按住了让我讲话。我还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欣儿,你写了这么厚一本书,得花了多少心思和时间啊,辛苦你了。“

欣儿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看她写的文章。她那时候的作品,常常在校刊上面发表,然后带回家来给我看。我那时候也还没有衰老至此,常常把她写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一样。我热爱她的文字,她拍的照片,以及她给我分享的每一个故事。我还记得那时候她在镇上念初中,我常常听到校园里的广播中传出的她演讲和主持的声音,为此我还总是在升旗仪式的时候跑到家楼顶去看。看着操场上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啊,看着天空中盘旋的飞鸟,我不禁想到,这些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地长大了,像鸟儿一样飞到远方去了,我也就老了。

这一天欣儿寒假回家,又把她印好的文集拿来给我看。她说:“奶奶,你选择一个数字吧,你说一个页码,我就给你读这一页的这篇文章。“我沉默了很久,不肯说话。因为我很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呼吸都已经让我很累了,更别谈说话和吃饭。但是她还是坚持让我说一个数字,不允许我偷懒。我说了一个”八十“。她就给我读八十页上的那篇文章。那真是一篇很好的散文,是她曾经发表在大学网站上的文章,记录了她大学的成长以及去国外游学的经历。我真为她感到骄傲和开心。但是我心里默默地清楚,八十,对我来说是个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八十岁了,但儿女们还常常说,等到我八十岁的时候要大办一场宴席,让曾子曾孙们一个个地表演一个节目,还要让欣儿来主持,让楠儿来策划。我每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多么的幸福啊。老头他走得早,都已经看不到这些一代代更优秀的孩子们了啊。

在过去的逐渐衰老的时光里,大多都是孤独的。儿女们上班,孩子们上学,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有时候打瞌睡,有时候就直接睡着了。我也舍不得开灯,总想着要节约一点电。那些没有电、甚至连蜡烛都买不起的时代,还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把这些故事都一一讲述给了孩子们了,她们大概也能明白这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吧。在卧床不起的这个冬天,我常常靠着咀嚼这些回忆度过时光。我把那些年轻时候的、工作上的、生活里的事情回忆了个遍,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了吧。我已经老朽病朽了,更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状态。我老早就叮嘱了儿女们,不想再去医院了。可是眼看冬天都快要过去了,我仍然没有任何胃口。每次孩子们喂我吃饭,我都想倔强地自己端起饭碗吃,可是我的双手竟然像是失去了一般,无法再听从我大脑的想法。但是我热爱和孩子们一起吃饭,就为了我吃点东西,她们一个个地围满了整个卧室,不断地鼓励我多吃一口。生命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我看着她们可爱而年轻的脸,又用力咽下去了一口米糊。

到了三月,我的身体已经虚弱得不行了。那天孩子们扶我起来坐,我突然感叹了一下,因为我看见了自己的腿,已经消瘦得不行了。我的心里暗自神伤着,这个身体里仅剩的能量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欣儿看着我,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难过,以后每次扶我起来她都先用毛巾盖住我的腿,好像再怕我看见了难过似的。孩子们在每一个细节上都用心了,丁儿拿了更柔软的床垫过来,颖儿买了材质最好的尿不湿。这几天我的口腔里开始剧烈的疼痛,但是我不想再说了,让这些疼痛把我消亡了吧。可是孩子们发现后,又到处去寻医问药。我每天躺在床上,看着她们一样一样地买新的药物或者治疗的东西回来,我就想象到了她们在外面的医院和药店四处奔波的样子,让我心疼。

连续又三天的时间,我已经不肯张嘴了。我不知道咽下去的食物都去了哪里,它们在肠胃里只让我感到了痛苦。并且我的口腔、喉咙、已经喉咙连接的器官,好像都已经腐朽了。这几天的时间,我看到孩子们焦虑和痛苦的心情,我也强忍着喝下了几口牛奶,但这些只让我更加沉重。我已经感觉到我一直躺在床上的这一面身体开始刺痛,但我不愿意再提及,让它们伴随着我长眠即可。后来孩子们还是齐心协力借来了担架把我送去医院。那天晚上在医院,我梦见了母亲,她好像是给我展示了一件新衣服,那个年代的新衣服多么珍贵啊,我们要自己找来植物碾碎制作成染料,然后把白布浸染成青色、蓝色等等。

但在梦里母亲给我看的是什么啊,我问出了声来:“妈妈,这是什么?”


第八章 离开

赵老先生还是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在清晨六点就开始生火,然后玉儿陆续叫醒了孩子们,指导她们晨读。但是这一天,赵老先生的咳嗽更加严重了,他竟然在火堆前咳出了血来。玉儿紧张地给孩子们打电话。再后来,市里最好的医院将他确诊为癌症晚期,他就再也没有在火堆前给孩子们生起炊烟来了。八年间,孩子们也一个个地长大了。颖儿是最先离开小镇的,她考上了市里面最好的高中;紧接着,君儿也考上了高中;再过了两年,丁儿考上了高中。那时候更小一点的孩子们开始意识到了,考上高中意味着离开小镇,因为小镇上是没有高中的。赵家人人称赞的“七仙女”们,纷纷开始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了。

“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欣儿坐在门口问玉儿。等到了周末,玉儿也进城里去了,几个孩子留由从农村赶来的亲戚照顾。她们都缺乏独自乘坐客运班车到城里去的经验,因为每次去城里,都是由爷爷奶奶带着陪伴着。爷爷会把晕车的两个孩子从窗子里抱进去,坐在司机头旁边的位置。这个位置是晕车人士最青睐的,每次都要和各种背着背篓的妇女抢夺才有机会占领。所以爷爷就发明了这个直接把孩子从窗子里抱进去的方法。而如今,家门口坐着的孩子只剩下了四个,爷爷奶奶也都不再家里,她们焦急又无奈地等待着家里的座机响起,那个电话号码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使用了,但我仍然能记得那个电话号码。这是小镇上最先使用起来的座机电话,常常有人来借着打电话,然后付给我们一元钱的电话费。有时候也有陌生的号码打过来,然后说我找XXX。世福就会遣派一个孩子飞跑到邻居家喊那个人来接电话。由此,他们传递着各种幸福的消息和悲伤的故事,那个电话号码也成为很多街坊邻居的寄托。

电话终于响了,是三姑兰儿打来的,她在医院照顾爷爷。她没有提爷爷在医院的治疗情况,只是叮嘱阿姨照顾好我们,孩子们又要争先去接电话询问时,打电话就挂断了。四个孩子又回到家门口坐下,楠儿最先说:“我们可以去城里,我知道那家医院在哪里。“然后欣儿开始使用乘法计算:”姐姐,我记得车票是四块五一个人,大人小孩都是同票的,这样的话我们需要十八元。“姐姐说:“不对,是三十六,我们还得回来啊!”孩子们把存钱罐掏了出来,就悄悄前往车站了。

进城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尤其是四个女孩的组合,小镇上谁不认识呢。刚到车站,她们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小姑。“我刚刚上班的时候听人说,你们四个要离家出走吗?” “不是,我们只是想去城里看看爷爷!“ ”等我下班了我开车带你们去,你们现在马上给我回家!“

那个周末的傍晚她们终于来到了医院。七个孩子在医院的走廊拥抱在了一起,她们看见他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化疗让他消瘦,甚至失去了知觉。她们抱在一起啜泣了起来。

两年后,楠儿正该参加中考。但噩耗传来,楠儿在远方的父亲,我们共同的亲人,因为车祸重伤昏迷。姑姑们乘坐飞机赶去,等她们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归于了尘土里了。葬礼在农村老家举行,那片土地上开始大面积种植花椒树了。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锄头,为这个善良的家族经历的不幸而伤痛。我们最难以想象的是玉儿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的打击,她整天以泪洗面,却又在孩子们的拥抱和鼓励中坚强。

回到小镇上继续念书的时光,已经彻底变了颜色。等丽秋小学毕业后,大家各自都被父母接走了,玉儿和兰儿也到市里面去居住了。那几年装座机电话的家庭多了,甚至出现了手机这种可以移动的设备。再后来座机基本上被淘汰了。我仍然记得那根座机电话线被剪断的那天,好多邻居都来看热闹,他们在人群里面唏嘘,仿佛这剪断的是小镇的一个时代,是小镇被推向城市化的标志。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些未来,而是摸了摸自己兜里的小灵通,然后心里默默感叹,一个新的时代可能要到来了。


第九章 回家

五月伊始,奶奶的病情越发的不稳定。好像是她的身体里的每个器官,各个系统的功能都在逐渐地丧失。五月的第一天的这个下午,她突然开始喊叫:“我要回老家,我要走了。”她不断地重复,我要回老家。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好像是在用她生命最后的力气在嘱咐我们。小姑和姐姐们马上驱车过来,准备一起送奶奶回老家。我们仓促地装上了她每天要吃的药,冲饮食品,垫子,尿不湿,床单,然后把她抱到轮椅上,推进了电梯里面。

我们一行车抵达了老家,周围的邻居都来帮忙。她们在客厅旁边的偏房安置了一张床,方便奶奶休息;邻居送来了各种粮食和蔬菜;老院子里的亲戚、她以前的学生,无不赶过来看望。我们把她抱下车,在院子里休息。舟车劳顿已经让她更加的虚弱了。但过了一会,她的精神逐渐好了起来,让我们都很欣慰。我们决定在农村老家住几天,或者说我们被决定了。总之家里已经一团乱麻,没有谁能抓住缰绳。

我不理解。如果我们留在城里,至少可以马上接触到最好的医疗资源,如果奶奶再有那里不舒服,我们也可以马上去医院或者买到药。而去了农村该怎么办呢。我坐在老家院子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池塘因为太久无人经营,水已经褪去了一大半,裸露的地面上长出了杂草。我好像被那杂草纠缠着,它们马上就要吞噬了我。这时候我的姐姐丁儿说:”回老家是老一辈人必须遵守的传统,也就是落叶归根。奶奶的根在这里,在这篇花椒地上,在她出生并成长的小镇上,在她站立的三十几年的农村讲台上。她应该要回到这里。“

一直到第二天,奶奶的状态还是挺好的。清晨的时候,我们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到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不远处的池塘,以及遥远的山脉。当年她就是在这条路上奔波着上课和回家做饭的呀,她该多么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啊。日暮的时候,我们推着轮椅,一行人在田野间散步。新农村建设得多好,所有的路都修成了碎石混凝土,车子行人都方便了。我们在日暮下合影,奶奶也看着这故乡的风景。

但是到了晚上,那个晚上她的身体忽然开始发冷,然后她开始喊我们的名字,她不断地呼唤着楠儿的名字,呼唤着每一个女儿的名字,所有人都从城里赶了过来。我的大姑紧张地召集了几个男子钉木板;小姑指挥着叔叔和哥哥把奶奶从床上抱到椅子上。她在那个椅子上痛苦地呼吸着,我已经分不清她是醒来还是睡着了。那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几天,她好像是睡着了在喘气,又好像是醒着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痛苦地被安放在椅子上,我们七个都围着她,呼唤她。

她渐渐平息了下来,含糊不清的语言里,我们听出来她说她很痛。我们给大人说,把奶奶抱到床上去吧。大人们说我们不懂,不要添乱。这是祖祖辈辈的传统,就是老人不能在床上离世,必须在客厅的椅子上。这是什么垃圾传统,是什么狗屁规定。我们只看了她痛苦地被放在了椅子上。丁儿姐姐说:“把外婆抱到床上去吧,她这会没事了,只是想休息,椅子上坐着肯定很难受。”大人们都不愿意理我们。

“我们七个来。”我听到姐姐说。然后我和姐姐妹妹们七个人目光相对,然后一起使劲把椅子抬了起来,一人负责护着奶奶的腿,一个负责护着头,其他几个分别使劲,把椅子抬进了隔壁房间的床边。这时候叔叔和哥哥们赶紧前来帮忙,把奶奶抱到了床上。大人们看着我们七个,无言以对,我们所有人拥抱在了一起,痛哭流涕了起来。我的姑姑说:

“妈妈,你看你这七个孙女多好多团结啊,你要放心。“这时候我们看到了奶奶,她躺在那里,留下了眼泪。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表情上面有什么变化了,但是此时此刻我看见了她脸上的哭泣的表情,她在不舍,她在感动,她在痛苦之中挣扎着。我们把眼泪擦干了,围坐在床边,楠儿姐开始讲小时候我们一起吃烤全羊的故事,三姑说:“是啊,那天我光顾着给你们烤羊了,我自己一口都没有吃到!”说着我们哄堂大笑。“你记不记得颖儿姐当年烫了一个卷发,奶奶说那个像泡面一样!”哈哈哈,“当年就是流行那种发型。”

我们畅聊着小时候一起长大遇到的各种趣事,听着奶奶的呼吸,握着她的手和脚让她恢复了温暖。

在接下来的这几天,我们仿佛过着幸福的田园生活。姐姐负责到城里去采购粮食,牛奶,生活用品等,车子还在不远处的时候,就听到她在对面喊:“妹妹们,快来帮忙搬东西啦!”我们几个穿着拖鞋屁颠颠地跑到车子停下的路口,然后把一箱箱矿泉水、餐巾纸、洗漱用品、丰盛的肉制品和蔬菜等搬进家中。姐妹们来来往往地搬运,姑姑们就开始烧菜。大姑忙着打扫卫生,她甚至买了拖把,窗帘,不断地改善着我们以及奶奶居住的环境。到了夜晚,这个许久没有住人了的房子已经散发着烟火的气息和整洁的芬芳。我们的牙刷整整齐齐地拍了一长排,和小时候我们居住在一起时一样。洗漱的水管也是姑父今天才修缮好的,清澈的水流已经抵达我的手心,夏日的热度逐渐冷却下来,星空在浩瀚的田野间,地下仍然是蛙声一片。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感受到了幸福,我们围在一起互相帮忙洗衣服,切水果,给奶奶喂药,扶着她看田野和山川,看花椒地里劳作的人群。

我们已经回家了。



第十章 送别

在那些感受到快乐的时间还没有持续三天之后的那个清晨,我的玉儿,也就是我的奶奶,她安详地离开了我们。我无法体会她离开的时候是否痛苦,她的确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终抵达了心安之处。道士先生很快就到了,葬礼的物品顿时挤满了房间。姐姐妹妹们还围在奶奶身边不肯松手离去,屋里屋外已经哭成了一片海洋。我们失去了人生的挚爱。

繁琐的仪式让我们这几个接受了现代文明教育的年轻人头痛,我们要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帮忙张罗着厨房,看着人们喧嚣,好像这些仪式就是为了让你感到疲惫从而忘记悲伤的。我告诉妹妹们:“玉儿是在这样的习俗中成长的,我们就要用她们的方式送别她,这样她才会安心。“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们好像都忘记了这是个多么痛苦的事情,我们只是在竭尽全力的帮助大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不断地回想起她在病榻上的那段时光,那些时候我毫无知觉,毫无条件地相信着大人们说的,春天来了就会好起来。直到时间逐渐虚弱了她的身体,虚弱了她的呼吸和呼唤。也许遥远的地方真的有人在喊着她年少时候的名字,在迎接着她的解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慢性疾病里或许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不断地眺望着我们回来的方向,却也观望着人间彼岸的灯火。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毫无知觉,等到我失去了她,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做这个思想准备。只是早或者迟。我永远不能忘记,在老家的那几个清晨和夜晚,我们居住在一起,守护和牵挂着。那天清晨过儿田上刚投射下阳光,露水开始散发开来,我看着意识迷糊的玉儿,她好像是从一个梦里醒过来了,然后轻轻地对三姑说了一句:“谢谢。”

而于我而言,于我们的家族而言,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个四世同堂的时代,那个每个人心中都有同一个牵挂和寄托的时代,已经被掩于黄土之下。我彷徨也好,忧伤也罢,都不过是消遣时光的一种方式。一个季节的后面永远伴随着下一个季节。她可能是在上个冬天枯黄的落叶,而我们则是在下一个春天生长出来的嫩叶。

那天送别的人排起了好长好长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丧礼的物品,漫天纷飞的纸钱;敲锣打鼓的人让悲伤的声音响彻在花椒地里;我们泪流不止,伴随着她的远去。我的姑姑说,这事一定会给她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我看着那悲伤的人群,好像明白了,我们为奶奶做到了。她一生行善无数,以至于那么多人由衷地珍惜她,从今往后也会无比怀念她。再见婆婆。再见爷爷。再见幺爸。再见菜头。只要我们的血液还是流淌着的,你们就永远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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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的花椒已经挂满了枝头,那一个个青谷谷的,苍翠欲滴的麻果子,时而让人觉得香甜,时而又让人沉醉。我想起来多年以前这里还没有种上花椒,只是一些简单的随着季节更迭的农作物,我的奶奶常常带我走这条路到镇上去,那时候清晨的风就会把大雾吹开。从农村老家走到镇上,差不多要花一个多小时,具体来看,就是天边刚刚泛起鱼白肚,直到云朵镶嵌起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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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传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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