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弄梅

*初发于老福特同名

若那天夜里吹来一阵大风,便好了。

(一)

“乐仪小姐,您在哪儿啊?”丫鬟玉蝶围着园子里的假山绕了好几圈。

沈乐仪捂着嘴吧在蹲在花丛里偷笑,过了一会儿,才唤玉蝶过来。看着那小丫头有点儿哀怨的小眼神,她轻轻摸了摸玉蝶的脑袋瓜。

“乐仪,你怎么还这样顽皮,今日先生教你的可都学会了?”

“哎呀,娘,我都学好了才出来看看,您莫担心了。”沈乐仪总是觉得耳根子不清静,这院子里还不都是这四方的天,久了看什么都是带棱角的,无端端生出好些气来。

“唉,你这孩子……三王爷一会儿要来了,你可要好好的。”三王爷清谷是当今圣上最爱的儿子,沈乐仪虽然依旧是一副吵闹的样子,但是绝不会对清谷逾越半分。

“参见三王爷。”

“快快请起。”他亲自扶两位老人起身,因为清谷知道,沈乐仪终将成为自己的妻子,未来大淼的皇后。

沈家夫妇也明白清谷有多喜爱自己的女儿沈乐仪,在各个方面也花了许多心思培养,可这丫头始终是顽劣成性,没有半点淑女的样子,不过好在聪明些,叫学的都还不错。

清谷和沈大人谈了些朝事,不过是寻常交代下来的惯例,但他作为晚辈还是想仔细些。等了这许久,清谷也不见沈乐仪出来,虽说养在深闺之中不应常出来见人,但她可从来没在乎过这些,总能听见她的笑声,像是远处传来的歌那样悦耳。

“王爷,您可是在找乐仪?”沈大人看着清谷四处打探的目光,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慈爱,这两个孩子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感情还是这么好。

“正是。”迟疑了一会儿,清谷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正是初春,还穿着厚衣服,他的脸飘上一片淡淡的红晕,闪过一阵局促不安。

“快叫小姐过来。”沈大人对着门外的侍女唤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女儿今日终是像了一次淑女,没带着玉蝶瞎胡闹,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不必了,本王去看看她吧。”清谷还是习惯自己去找她。

乐仪正倚着亭子栏杆看书,玉蝶刚刚把披风给她穿上,清谷才发现,她穿着一身白色,在这快要落尽的梅花之中是如此的鲜艳,在他眼里,不管她什么打扮,都是美的,美到他不忍心靠近,怕一碰就碎了。

“乐仪?”清谷还是站在亭子下轻轻叫了她的名字,走近了才知道,最近他们在看同一本书。

“诶,三王爷。”乐仪在尊卑礼仪上绝不会出错,虽然平日顽皮,她还不想因为自己连累整个沈家。

“罢了,你我讲什么繁文缛节。”眼前这个女子从相遇开始就未喊过他的名字,但清谷依然感觉亲切。他的眼光柔和起来,在这个小女子面前,他拿不出一点点渴望君临天下的样子。

乐仪起身,请清谷坐在亭中的石桌上,玉蝶正好端来了一碟青梅和蜜饯。

“现在还酸涩些,过几日我做些果脯给您。”她喜酸,这满园的梅花除了观赏,沈乐仪也种了一些果树,冬末春初,亲自做些吃食也算是个乐趣。

“好啊,”清谷两眼放光,她还记得他爱吃甜食,“我看你在读《十国简史》,可有什么感悟?”

“只是打发时间罢了,算不得什么体悟的。”沈乐仪微微一笑,她可不敢跟王爷比较什么文学素养,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沈乐仪亲自送清谷出了大门,等到他稍微走远,她便关了府门。

就像她明白自己永远追不上他的文学造诣一样,从开始,沈乐仪就明白她对清谷容不得一丝嬉笑怒骂,只有无穷无尽的毕恭毕敬。

(二)

“韩大人,请。”这天,和沈大人一起踏进府门的还有一个年轻人。

那个活得还算自由自在的女儿还是一如往常等着自己的父亲归来,只不过今天地点变成了站在走廊的青梅树下。

沈乐仪瞧见那个穿着白衣的人走来,轻轻拂了拂肩,眼角的余光瞥见她,随后整个眼睛都停留在她的身上,沈乐仪顿时慌了神,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双无底洞,对上了,便出不来了,沈乐仪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美的人。

韩九英只看见那张俏丽的小脸,比她身旁的梅花还要精致,眼神交流的下一刻,那白嫩的脸庞就浮上一抹粉霞的颜色,随后会心一笑,那个淡蓝色的影子就消失在一片梅树里了。

“小女让大人见笑了。”沈大人摇摇头,还以为这孩子今天能老老实实站在门口迎接,没想到居然蹲在走廊树下偷看。

“没关系,原也是我惊扰了令爱,您家的……梅树真美。”韩九英只差一句“我爱上了您的掌上明珠”,但他清楚这话说不得,停顿了几秒,才憋出那样一句不像样的话。

“都是小女平日种下的,实在不入流,算不上什么美景。”

韩九英不过是奉了父亲之命过来陪沈老爷子聊聊天,恰巧在门口遇见,就一起进来罢了,他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那么美的她。

“家父刚从战场回来,还在养伤,十分想念沈大人,便托我送信来。”

“好好好,过几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互相寒暄了几句,韩九英自觉没什么好说的,且又快到灯节,自己还想趁机去街上走走,就离开了沈府。

天快黑了,街边的摊贩都先卖起了纸灯笼。

“玉蝶,还好昨夜只是些微风,没把梅花都吹尽了。”沈乐仪和侍女打趣,若是夜里来风,今日遇见他不知是什么落荒而逃的样子,有几枝梅花掩映着,自己或许会好看些。

韩九英正在桥下的灯笼摊前摆弄一只黄色灯笼,沈乐仪站在桥上,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您家可有笔墨?我想在这灯笼上添几笔。”

“有有有,公子请。”

提起笔来,韩九英点了几株墨梅,再添一句诗更好,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句子。

沈乐仪悄悄走上前,插了一句:“我看公子的画不错,能写上两句诗吗?”

韩九英转过头,看见那张在脑海里翻涌了几个时辰的脸,街边的彩色灯笼让她浑身上下包裹着一层淡黄色的光,她的眼睛是最好看的,像是今晚的月亮一样,沉进去就出不来了。

“沈小姐请。”说罢,他把笔递给她,看着她写了几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韩九英只知道她是沈大人的千金。

“哈哈,我叫沈乐仪,你呢?”沈乐仪笑了,好像一缕轻柔的月光,慢慢漾到眼前。

“在下韩九英。”

“九英?那不是梅花的名字,虽然按品质来说是下品梅,但颜色淡黄,花瓣尖,内轮多是淡紫色,和其他梅花形状都不同,我很喜欢。”沈乐仪的房前正有两株,看多了名贵的,这样与众不同的更得她的喜爱。

韩九英只是笑了笑,轻轻应了一声,这些他不懂,但好在他还能听着。

沈乐仪又和他讨了一个灯笼来,两个人提着灯笼在街里走,身旁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璧人。

“我听三王爷说,他喜欢你,那你以后就会是大淼的皇后了。”快到沈府,韩九英一脸平静。

“若我说,我不要呢?”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好像只有沈乐仪是这样的,她会成为皇后,嫁给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那,我可以喜欢你吗?”

(三)

自那天之后,韩九英便常来府上坐坐,有时是公事,有时纯粹只是为了看她。

沈乐仪与他初见时,只是觉得他的脸很好看,但时间长了,才愈发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的默契。

她不必次次送他到大门行大礼目送那人离开,也不必在和他谈话时故作姿态,不需要被迫变得更配得上他,自以前她就是准备好遇见韩九英的。

沈乐仪最近常关注皇上的病情,她以为只要皇上还可以在这世上呼吸,自己就可以晚哪怕一个时辰坠进那个人的深渊里。

“乐仪,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已经向父皇请旨娶你过门了。”清谷再来时,给她带来了他认为是好消息的消息。

“是吗?”沈乐仪还是微笑着,面不改色,原来她的命运这么快就要一一兑现了。

沈乐仪还是叫玉蝶送了一封信给韩九英,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但是自己马上就要远离,再没机会见他了。

沈乐仪的妆台对着窗,夜里竟破天荒的打开它看月亮。

韩九英翻身进了院子,靠在窗边,同样望着月亮。他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沈乐仪看着那个影子不知如何开口。

“你想离开吗?”半晌,韩九英才开口,他想去改变沈乐仪的命运,“我……可以带你离开。”

一个“想”字停在喉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果自己离开,整个沈家将会面临的是什么,沈乐仪很清楚。她没说话,只是流泪了,月亮也模糊起来,两个人之间只剩下安静,像地上渐起的薄雾一样蔓延得到处都是。

“原来是这样吗?”韩九英叹了口气,他在向她祈求的,除了眼前这个人,还有整个沈家的命,这如何叫她开口呢?

窗上的影子突然没了,沈乐仪蓦地举起手来,好像要拉住那个已经闪过的身影。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按照皇家的规律一点点进行,可都不是沈乐仪想要的。

“六礼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耳边回响着小时候看过的书上写的那些关于成亲的种种,清谷在说些什么,沈乐仪都没心思听了,只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小姐,韩大人送了一份礼物来。”玉蝶和沈乐仪耳语两句。

“王爷,我有些事,想先去处理一下。”沈乐仪说罢,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

“哦,你快去吧,我和沈大人聊些事再去找你。”清谷向她摆摆手。

沈乐仪行了礼,快步回了房间。

没有其他的,只是一幅画,墨梅下站着一个穿蓝色纱衣的姑娘。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他还提了两句“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没有落款,只印了一朵梅花。

“玉蝶,下月我便要成亲了,其余都按礼数准备了,这幅画还有那个灯笼务必给我带着。”

清谷要离开时,才到乐仪房门前,她陪着他走到大门口,行了大礼,目送着他走不见了才离开。

有时候沈乐仪会想,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行为乖张,是不是这段姻缘就可以免掉了。只是这一切都太晚了,她淑女的样子已经印在了清谷的心里,她是活泼的,但他偏偏爱上了她安静的样子。

十里红妆为一人,沈乐仪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幻想过这个画面,她穿着红色嫁衣,坐在轿子里,那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直接把她引进府门。

但此刻,她坐在华丽的宫殿里,不敢移动半分,那所有的期待都化为一层又一层的荆棘缠在她的身上,刺得她的皮肉生疼。

“王妃怎么还有这么别致的墨梅灯笼?”在沈乐仪伺候清谷更衣的时候,他抬眼看见了那个有点儿陈旧的纸灯。

“只是以前闺中做的,舍不得扔。”沈乐仪的手绕过他的腰间,给他系上了腰带,眼角却有点湿润了。

一切都处理好了,沈乐仪才回到房中坐下,满院子的梅花,虽然已经过了花期,但是她还是特别轻松的认出了每一棵的品种。

自成亲那天起,沈乐仪破天荒地主动拿起了针线,绣了很多梅花。

(四)

清谷毫无意外地登基了,沈乐仪听从命运的安排,做了皇后。

沈乐仪叫人把那幅画小心收起来,灯笼请巧匠做了改动,可以放在桌上观赏,清谷赐了她很多东西,她摆满了整个房间的所有角落,拼命展示着全部的爱。

她以为一切都会用缓慢的速度前进,直到岁月的终点,她可以用这一辈子保那个人一世的安宁,就让她自己守在痛苦的边缘,靠着越来越清晰的记忆活着就足够了。

韩九英在外征战多年,这几天才回来,他不敢去看她接受朝拜的样子。

等到他回神,自己已经一身军功的宠臣,几年才回一次都城,清谷把他当做臣子的楷模。

韩九英看着清谷穿着便装从马车上下来,他行跪拜大礼迎门。

“你这院子都是这些不入流的梅花,哪日我赏一些好的,以后就留在都城吧,你也该歇歇了。”

韩九英谢了赏赐,看着那些九英梅,想着沈乐仪说过的话“我很喜欢这花”,那个人还好吗?

进了书房,到处挂满了墨梅图,清谷笑了,“除了打仗,你还有别的喜好啊?”

“臣现在已经生疏了,这都是几年前随手画的。”屋里的陈设还是几年前他离开时的样子,虽说他刚回来不久,但是一切如旧是他的要求。

“诶,你这灯笼……”清谷看见墙角已经落了灰的灯,略微觉得眼熟,“嗯,挺好看的。”清谷没再追问下去,提起了灯笼,突然要回宫。

韩九英送走了清谷,赶紧把一切都整理好了,所有的画都化成了灰烬。

“这么晚了,皇上怎么来了?”

“啪”的一声,清谷把手里的灯笼摔在地上,抖了抖衣袖坐在椅子上。

“皇后,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清谷抬手,命人把沈乐仪桌子上的那盏灯拿了来。

沈乐仪刹那间回味过来,她听说韩九英回来了,但是没想到这盏灯笼被发现了,“那只是臣妾以前的旧物,从前灯节上的。”

“这就是你这几年来闷闷不乐的原因吗?”清谷爱沈乐仪,爱她偷偷笑,爱她规规矩矩识大体,他不希望她做出一丝一毫的改变。

沈乐仪没说话,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了。

清谷将茶盏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划伤了她的脸。

再没有温情和关心,沈乐仪和清谷之间只剩下了沉默,“皇上,臣妾与他绝无半点私情。”脸上的血滚烫,烫得心疼。

清谷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平淡地说:“是吗?”他不需要了解她与旧情人的故事,只要他们还互相牵挂着彼此,那幻想出的场景就像一根长长的木楔子,猛得钉进了清谷心尖上,叫他痛不欲生。

当太监端着酒到韩九英面前时,他已经什么都没了,“她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皇上说,这是赐您的,请您快快饮下吧。”

末了了,没人懂韩九英在问的到底是谁。

(五)

有人说,韩九英死了,有人说没有,宫里传的沸沸扬扬。

沈乐仪站在夕阳下,黄昏时候,蓝天被染得通红,就像韩九英咳出的血一样,她没见到那场面,只是想想罢了,他最后的光阴,都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着太阳落下,黄昏自顾自变成黑夜。沈乐仪一滴眼泪也没有,在他彻底离开的那一瞬,自己也跟着离开了,魂都没了,还要流眼泪做什么呢,反正他已经看不到了。

沈乐仪吩咐把殿阁里的梅花都除了,什么都没剩下,整日坐在亭子里看书。

清谷常来看她,沈乐仪比以前更安静了,很少说话,若谈起来,也只会说一些往日的旧事。

“乐仪,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最爱玩捉迷藏吗?有一天朕碰见你躲在梅树下面,偷偷看朕,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清谷还记得,她蹲在树下,嗅着青梅的样子。

“嗯。”沈乐仪突然好想流泪,如果自己不爱侍弄梅花便好了,她所有的娇嗔之态都可以留给那个自己真正爱的人。

此刻,满脑袋涌上来的都是她初见韩九英的样子,她躲在青梅树下,他站在廊上,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匆匆错过。

他们确实匆匆错过了,是阴阳相隔的那种。

“皇上,臣妾想出去走走。”

“好啊,过几日,朕正好想微服出巡。”沈乐仪难得对自己提出要求。

当沈乐仪站在崖边的时候,清谷才彻底慌了。

“清谷,我们就不该遇见。”沈乐仪还是在微笑着,自从进了皇宫,她的脸再没别的表情,她告诉自己,要开心,要笑,这样韩九英的一生才是安稳的。

韩九英的确是平安的,只不过这平安过早的被结束,且再不能“不平安”了。

“乐仪,别这样,我不该逼死韩九英,你快回来。”

没人知道沈乐仪是怎么走到了悬崖边,但清谷来不及追究这些小事,对,只要沈乐仪回来,这一切都是小事,他给韩家加官进爵,赐免死金牌,和沈乐仪活着相比,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沈乐仪没回答,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从成亲那天开始,这发生的所有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是个念想,但现在也没了。

“休弄梅。”沈乐仪还是笑了,留下这一句,还有两行清泪。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便叫连夜的大风吹散了梅花,她不会站在梅树下,这样就不会产生这么多纠葛,她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就好。

“‘羞弄梅’吗?”清谷叹了口气。

“听说皇上最爱梅树下的偶遇呢,那是他最爱的人留下的情话。”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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