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期间许昕跑去海边去打工了，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里。

谁也想不到任何一家兰州拉面馆会开在海边，那么孤零零地立着，没人查没人管，从前门出来走几步绕到后面就一脚踩进了潮湿的沙子里。这里不是热带地区，没有椰子树，大多数是乔木，挤在面馆周围，郁郁葱葱，很绿很清真。

馆里的天花板上吊着四管灯，LED那种，没人的时候不开，人少的时候只开靠近门的那两管。这是许昕的主意，客人们喜欢坐在明亮的地方吃面，因此他开哪里的灯哪里人就多，他把客人聚集在离他远远的地方，自己则呆在收银台的阴影里，屁股朝某个方向撅着坐，空调的凉风一阵阵钻进衣服下摆，贴着后背攀着脊椎往上爬啊爬。

他偶尔也帮忙上菜，因为客人一多馆子里就吵得很，一股一股的人直往他鼻子底下冒，这样不如站起来活动活动，偷偷溜出去抽根烟，在海风吹来的时候展开双臂挥发掉身上的牛羊膻味。

然而暑假还未过半，他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

那是个看起来满面愁容的男孩。

男孩每次来到这里，先是跨过许昕精心设计好的明暗交界线，坐进了客人们都不大钟爱的暗处，再低头嗑着手指点菜，尽管点的永远是一碗兰州拉面加一份牛肉片。

许昕一开始并不在意，甚至暗自幸灾乐祸，因为他有空调吹屁股，男孩没有。男孩吃面吃得满头大汗，皱着眉头，看起来更加苦恼。

他很快就要走了，许昕总是这么想，同时想象着下一次男孩光临时警惕地瞥一眼摆在黑黝黝空间里的桌子，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儿坐进明亮地方的样子。

那样才正常。

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男孩压根儿不在意进食环境的冷热明暗，依旧隔一天一来，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收银台旁边的座位，捞起菜单低头嗑手。

许昕注意到他总穿一件蓝色T恤，那种宝蓝色，比海面更深更亮的颜色，乍眼得很。

许昕的视线向下，对着他国足队员一般的小腿憋住了笑，顿一顿，又看到了他脚上那双英伦风格的绿鞋，还是笑了出来。

笑声有点突兀，男孩抬起头来看他。

许昕摆摆手，压着嘴角把笑重新憋了回去。

许昕说，你吃什么？

男孩继续低头看菜单，柔软的头毛莫名其妙地晃了晃，再抬起头来时刚刚张开嘴，许昕就点了点桌面，一碗兰州拉面？

男孩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许昕打了个响指，再加一份牛肉片。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眼睛圆溜溜的，即使在暗处也闪着光，看起来真的挺开心。

面端上来后许昕缩回收银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支起胳膊撑着脸。

他盯着远处哼哼最近听过的几首歌，过了会儿收回视线发现男孩面吃了大半，正一边喝汤一边看他。

许昕笑着说，看我干嘛？

男孩说，你唱歌真好听。

许昕有点不好意思，虽说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刚聊几句就夸讲对方也太直白了。

许昕说，谢谢。

他歪了歪脑袋，你的鞋也不错。

男孩下意识地抬起脚看了看自己的鞋，仔细想了想，回答说，别人都说不好看。

许昕说，好看。

男孩低头吸溜吸溜喝汤。

许昕举起电蚊拍，走到男孩身边，突然呲啦一声电死一只飞虫，随即顺势坐在了他对面。

许昕闲得无聊，忍不住侃了起来，以后你就常来吧，我看你特适合做我们店的形象代言人——蓝衣服绿鞋，寓意开在海边的清真面馆，俩都呼应上了对吧，真不错。

男孩听着，居然也不觉得好笑，反而坐得笔直，愁苦的脸上居然带着点严肃。

许昕打趣他，你看行不行？

男孩说，我考虑一下。

许昕说，你就常来我们店里吃面就行，我看着你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男孩不解地问，为什么？

许昕想了想，蓝色看着特舒服。

他又说，你也是。

后来男孩就真的一直来吃面了，整整一个暑假，一天没断过。

许昕真怕他吃顶了，吐在店里。

男孩带来自己家里腌制的海鲜，瓶瓶罐罐通通塞许昕怀里，面对许昕惊讶的目光，还有点脸红。

他低头挠了挠脸，那个，你尝尝，我爸做的，特好吃。

许昕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爱吃海鲜，只好笑着收进脚下的柜子里，时间一久了甚至有点塞不下。

男孩好像从来不换衣服，或者买了很多件一模一样的宝蓝色T恤穿在身上，坐在许昕面前吃面，心安理得地侵占本属于许昕一个人的幽暗空间。

许昕也懒得计较了，看店里没什么人，趴在收银台上撅起屁股就睡，一张脸毫无防备地摆在男孩面前。

这天下午，许昕接了通电话，整个人死气沉沉的，男孩来的时候他正脸朝下趴着，两手摊在耳边。

男孩儿没说话，低头看了他许久。

许昕也没说话，闭着眼扭过脑袋脸朝向他，呼吸均匀。

男孩悄无声息地搬了把凳子，坐在他旁边。

许昕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发现男孩像只小狗一样趴在他对面，两人脸离得很近。

许昕装不下去了，猛地咳嗽一声抬起了脑袋。

吓得男孩也瞬间弹了起来。

许昕面无表情地说，你干嘛呢？

男孩嘴笨，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话来，反倒是脸先憋红了。

许昕盯着他看，又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男孩终于自暴自弃地低下头，小声说，你睫毛好长呀。

许昕莫名其妙，不知道该哭该笑。

许昕说，喂。

男孩抬起头，大眼睛里一片湿润，像涨潮的海。

许昕突然结巴，你，你怎么了。

男孩说，对不起。

许昕说，啊？

男孩盯向地面，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蠢？

许昕说，没，没啊。

男孩说，我把你的玩笑话当真了，对不起。

许昕哑然。

男孩说，我不知道你不爱吃海鲜，还一个劲儿地给你带来，完全没考虑过你的想法。

许昕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发现他盛满海味的玻璃罐就堆在两人目所能及的脚下。

这下弄得许昕尴尬无比。

他急忙说，不是的。

男孩眨了眨眼，有海水从他眼里溢了出来，落到他宝蓝色的衣服上，变成了更深的海。

男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昕说，许昕。

男孩抬手擦了擦眼泪，扭头走了。

许昕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起身追了上去。

男孩没走远，他穿过很绿很茂密但不整齐的乔木，来到海岸上。

许昕追过去，跟在他身后，喂，你听我说。

男孩侧过脸来看他，海风吹得他头发乱糟糟的，但像许昕说的那样，看起来很舒服。

男孩那么平静的脸，反倒让许昕觉得更加惭愧。

海浪突然涌了过来，拍打破碎在两人鞋边，留下一层泡沫和数不清的小贝壳。

许昕愣了很久，低下头，揉了揉头发。

他们在离海很近的地方并排坐下，海腥味很重，男孩说他很喜欢，许昕说他也喜欢。

许昕抱着膝盖，像只体型比较大的什么动物，偏过头，半晌，对男孩说，你的睫毛也好长。

男孩抿着嘴笑，样子一点也不愁苦。

许昕说，你这样挺好，简简单单的，除了容易上当受骗，没什么不好。

男孩就说，那你骗我试试看。

男孩又说，我不会上当的。

他脱了鞋，平躺在沙滩上，脚丫子埋进沙里，时不时被涌上的海水冲刷。

他享受得眯起眼，说，你看，海水足底按摩。

许昕想，幸好是阴天，如果现在有太阳出来，阳光照在这个人的脸上，不知道会不会变成毛茸茸金灿灿的天使。

许昕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许昕想，或许这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耳边的海浪声越来越大，像是噪音把许昕的思考通通盖住，掌心下的沙子柔软异常，没什么阻力地被他向前推，推出一条窄窄细细的小沟，连着那头男孩被海风掀起的衣角下的髋骨。

许昕不自觉地倾了身子，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吻在了男孩的额头上。

咸，湿润，海水的味道。

男孩眼角晶莹，毫无预兆地望进他心底。

那个夏天好像一场梦，梦总会醒来。

许昕努力吃了好多男孩带给他的海鲜，尽管没有在暑假结束前全部吃完，但他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酱蟹腿。

他往出血的鼻孔里塞了两团纸，拖着行李箱，在走上大巴前最后望了一眼这座沿海小镇。

乔木，蔚蓝的海。

海面反射着阳光，许昕有些近视，看不清，只觉得眼前星星点点，好看得刺眼了。

车上开了冷气，坐了许久，困得眼皮打架。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车子就在这时启动了，窗外的人们开始后退。

他扒着车窗向后张望，发现自己离开的速度很快，很壮的一棵树在眼前滑过，倏忽不见。

原来树这么随意地生长。

他好像忘了男孩的名字，他记不太清了。

那天的海风好大，把夹在哭声里说的话裹成一团吹走了。

男孩的手软软的，捧着他的脸，小心探寻的目光。

许昕眼角涌出一汪蓝，他分辨不出是海水是眼泪，还是男孩奔跑卷起翻飞的衣角。

不停追逐，忽上忽下忽远忽近，但也许是只翠鸟，小小一只，拼命坚持。

许昕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翠鸟不生活在海边，也不知道男孩不爱吃面。

他合上了眼，蓝消失不见。

（我在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