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蔚蔚真没辜负过她的姓氏，脸色总是黄巴巴的，像个稚龄版的黄脸婆，浑身似乎都在散发退避三舍的晦气。而她也习惯了，不管在哪里都不太受欢迎的待遇。
不漂亮，不聪明，不开朗，不活泼，不灵巧……总之，所有用来形容少女美好的形容词前面加上“不”，都可以用来形容她。
堂姐黄芊芊年长蔚蔚三岁，白皙的她和那腊黄的蔚蔚之间的对比就像美丽的灰姑娘和她两位丑陋的继姐之间的对比一样。和芊芊姐姐一起出去玩，路人不断地对芊芊投来目光，而站在一旁的蔚蔚彻底被无视。
虽说和芊芊姐姐的五官有七八成相似，但黄蔚蔚干黄暗沉的肤色不费吹灰之力抹杀了她长相上的一切优点。
蔚蔚开学就上中学了，芊芊姐姐说，上了中学其实也挺麻烦的，因为男生忽然会变得很讨厌。
怎么个讨厌法呢？
比如大扫除的时候张三也好，李四也好，忽然都跑来主动要求帮忙。劳技课上更是这样，忽然一堆人跑来说要帮她。难道她自己的手断了吗？真是太荒谬了。还有到了生日或者圣诞节、新年的时候，课桌抽屉里会被塞满礼物，搞得教室里的垃圾桶都装不下了。
芊芊姐姐虽然是用不以为意的口吻说出上述的话的，蔚蔚却不由得越听越羡慕。
虽然蔚蔚也觉得羡慕这种事大概只有三观不正的嫌疑，但还是忍不住在崭新的信纸上写了三个心愿：
一、大扫除时希望有男生会帮我的忙；
二、劳技课的时候也有男生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三、圣诞节能收到一张来自某个男生的言辞温暖的贺卡。
写完之后，黄蔚蔚抬起铅笔，假装它是魔法棒，用力向信纸一点，口中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这个一定要灵！哈！”
但片刻工夫后，她意识到自己举动的愚蠢。如果被人知道她在入学前竟然许下这样三个愿望，大概连大牙都要笑掉吧！
谁要臭男生对自己好、追着自己献殷勤啊？有正常自尊心的女孩子都会这么宣称！可是为什么他就那么渴望新学校里有个充满骑士精神的男生拿自己当个公主般慎重对待？
难道说除了不漂亮、不聪明等一大堆缺点之外，她还不自爱？蔚蔚将信纸折了折再到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心中惶惶不能平静。
二
大约冥冥之中真的有一位充满正义感的神仙，在惩罚蔚蔚的痴心妄想和三观不正，她所祈望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
“你是没进化好吗？为什么像猴子一样？”被分配和蔚蔚同一组做值日的男生显然将毒舌当做幽默了，自以为好笑地对蔚蔚说。
蔚蔚忍无可忍，用手里拿的扫把向男生腿上敲去。
使用暴力的结果就是，以后每逢值日，这个男生就逃得无影无踪，还美其名曰他这是正当防卫，“黄蔚蔚那家伙爱打人”也因为这样被传扬出去。
正常的值日，蔚蔚一个人就能轻松完成，但每逢全校大扫除，蔚蔚他们分配到的公共区域是清洗教学楼二楼走廊的长窗，个子矮小的蔚蔚哪怕把擦窗器的伸缩杆拉到极限，仍然够不着玻璃顶端的部分，于是不得不站在窗台。擦里部玻璃的时候还好，擦外侧玻璃的时候就不得不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虽然总是很小心地用一只手紧紧的抓着窗框，但心里还是非常害怕的。
没有谁主动提出要帮忙，甚至有些顽皮的男生看到蔚蔚用力踮起脚、伸长手臂、姿态狼狈地擦玻璃的样子，还会不厚道地在一旁讪笑。
就这样整整度过了一个学年。
“黄蔚蔚！”半个身子陷在窗外下的蔚蔚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一只手正向她伸来。干吗？想推她吗？因为握着擦窗器的左手正高举着一时收不回来。蔚蔚下意识地松开紧扣在窗框上的右手，试图把莫名向她伸来的那只手给退档回去。
糟糕！右手彻底松开时蔚蔚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多蠢的事，但已经收不住势了。
瞬间变成自由落体的感觉实在太销魂了，事后蔚蔚回想时人心有余悸，幸好楼层不高，她个头儿小、体重轻，加上窗下的草长得十分茂盛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除了受惊的手肘破皮之外，蔚蔚侥幸逃过一劫。
愤愤地拖着从草丛里捡回来的和她一同跌落的擦窗器，蔚蔚冲回二楼寻找害她坠楼的罪魁祸首，她感觉体内的小宇宙迅速进入裂变状态，武力值以随时可能破顶的迅速飙升，不管是谁害她跌下去的，她一定要--捶死他！
“对不起！”
刚刚迈上通往二楼的最后一层阶梯，蔚蔚就听见这样一声发音不准的道歉，男生垂着头，像被刚淋湿的鸵鸟。
蔚蔚的满腔快燃爆的怒火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换做任何别的人，她早就扑上去了，这位可是外国人哪！
三
何修逸虽然也是纯种的华夏儿女，但出生、成长在国外，一口怪腔怪调的中文，明显与众不同的散漫举止，兼之老师特别叮咛“何修逸同学初来乍到，大家一定要多多照顾他”，所以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对他十分客气友善，像是有志于一同展现我泱泱大国一定代人的风范。
关于何修逸，蔚蔚第一眼见到他时曾产生过一个误解。大概是夏季在外度假设没有防晒，刚入学时的何修逸黑的发亮。因为自身的经历，蔚蔚已经形成了“皮肤不好的人就是丑八怪”这种奇怪的审美观，于是她瞬间产生了找到同类的归属感。蔚蔚记得在社交上一项畏怯的自己还主动冲何修逸笑了笑。接收到笑容的何修逸马上跑过来，用诡异的腔调说了声“你好”。
蔚蔚当时还想这人之前是生活在哪个大山旮旯儿里吗，怎么说话这种口音？结果人家是从美国来的。这种落差让蔚蔚惆怅了一阵。
随着时间的流逝，何修逸慢慢白了回来，浓眉大眼的他开始显出和他的身份相符的洋气了。喜欢运动又个高腿长，所以不管做什么应该都显得很潇洒；和别人说话时总是认真直视别人的眼睛；大笑时露出异常洁白整齐的牙齿……蔚蔚越来越觉得之前她将何修逸误认为自己的同类是多么荒谬。
“你干嘛推我？”蔚蔚按捺这怒火质问。
“不是啊，不是啊，我只想帮你一手。”何修逸用英译汉的别扭语法说。
骗鬼吧！蔚蔚根本不信，但看在对方是国际友人的分上，这个闷亏她也只好忍了。
何修逸看着气呼呼的绕着他走开的蔚蔚，难道他刚刚解释的不够清楚吗？他就是因为看见她擦玻璃擦的很费劲的样子所以想帮她的忙，结果手刚伸出去，她就直接从窗台上掉下去了。他的手根本没有碰到她，所以怎么能算“推”呢？
何修逸努力在心里回想“推”这个中文的确切解释，是“push”的意思没错呀。她真的没有推她呀，也真诚地道了歉，她到底还在气什么？
四
何修逸是跟着工作调动的母亲一起回国的，以国际生的身份插班，母亲的任期一满，他也会跟着离开。
客观地说，何修逸在新学校地位超然，同学待他格外友善，老师们也特别关照，所有人都想办法为他提供各种便利。家里的长辈问他在新的环境适应的如何，他总是言简意赅两个字：很好。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得身为男生如果向人倾诉内心的烦恼就是示弱的表现，非常丢脸。但是，就算小猫小狗突然被带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也会惊慌失措，何况他中午一个思维能力健全的大活人呢？
不好，当然不好，他感觉很不好！虽然一直被客气地对待着，但就是因为太客气，反而有见外的嫌疑。
虽说外表上他也是黑头发、黑眼睛，但实际上他一直都被当做异类对待吧？
他感受不到丝毫的融入感。
尤其班上的同学和她说话时总会刻意放慢语速，想在迁就低能儿，这让何修逸的自尊心受到不小的创伤。在过去的学校，他一直是班级里最聪明的孩子，只有他迁就别人的语速和思维速度，而不是反过来。
有时何修逸甚至会沮丧的想，他哪里是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他简直是到了一个新的星球，他的理解力、感受力似乎都受到了某种奇特的磁场的干扰，退化严重。
蔚蔚到底为了什么认定他是故意推她的呢？何修逸百思不得其解。
五
放学的时候，蔚蔚刚刚收拾好书包，书桌上忽然多出一个提绳纸袋。蔚蔚目光上移，看见了何修逸的脸。
“这是什么？”
在蔚蔚的怒视下，何修逸无人丧失信心，不确定自己组织的语言是否正确：“是……是……”他竟结巴起来。
虽然何修逸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蔚蔚还是从纸袋的敞口处瞥见了里面的内容，布偶兔子？
“送给你。”察觉到蔚蔚目光的变化，何修逸急忙将纸袋里的东西取出双手奉上。
可乐罐大小的布偶兔子，柔软洁白的长耳朵弯垂着，穿了一条碎花背带裙，胸前还镶了一个口袋，口袋里有张对折的纸片儿。
蔚蔚犹豫了一下拿起来：sorry（对不起）。
这么大费周章的致歉，看来害她跌落确实是个意外。蔚蔚抬头看看何修逸，“谢谢”两个字明明已经涌到唇边，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能顺利说出口。她只是抿起嘴唇挤出一个笑容，何修逸马上报以微笑。
二十四小时后，蔚蔚开始庆幸昨天她没将“谢谢”两个字说出口。
“你说！你到底在兔子上做了什么手脚？”放学后蔚蔚将何修逸叫到走廊上一个僻静的角落，说，“下毒了吧你！”今天一起床她就又是又打喷嚏，又是流鼻涕，眼皮红肿得像被马蜂狠狠蜇过。
“下毒？”何修逸简直是被这个指控吓傻了，“毒？什么毒？没有毒！”
“你别狡辩了！”
何修逸被“狡辩”这个词难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你……”蔚蔚怒气冲冲地从书包里取出布偶兔子正要继续声讨何修逸，但一个喷嚏突如其来猛打出来。就像回音似的，不远处也跟着传来一个响亮的喷嚏。
“你怎么了？”
“大概又过敏了吧？烦死了！”
两个路过这里的高年级学生这样一问一答。
蔚蔚忽然想起她也是易过敏体质，尤其春秋两季。
因为昨晚她是抱着布偶兔子睡觉的，所以早起觉得不适，立即就怪罪到兔子头上，完全没有想到过敏这茬儿。遭了，她好像又冤枉何修逸了。
真是太对不起了，虽然心里知道自己应该就立即道歉，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还给你！”蔚蔚将布偶兔子丢给何修逸，“我警告你，别再招惹我！”
若在过去的学校，面对这么蛮不讲理的同学，何修逸肯定会立即反击“你放心，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但此时此地，何修逸只是默默目送蔚蔚离开。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
蔚蔚当然不可能知道洋腔洋调的何修逸也有一颗脆弱敏感的心，她也不知道何修逸能否与她和解看得多么重要，他将之视为“能否真的融入新环境”的考验。
但，这是考验的结果显然是：他失败了。
六
一个意外事件，让何修逸的失败迅速晋级为惨败。
上课铃声响起时，何修逸急匆匆从洗手间走出来，他前面有道矮小的身影也快步向教室跑去。
修逸立即认出那是蔚蔚。
大概是因为抢时间，校服裙摆有一部分没有捋齐，夹在了腰部，造成的后果，就是内裤露了出来。
虽说是平脚的？看上去和夏天穿的热裤差不多，算不上走光，但后边印的图案实在太滑稽了：一只碧绿的高昂着头的卡通青蛙，青蛙旁边印了一朵代表对话框的白云，里面写着：if i had magic（如果我有魔法）。
何修逸忍不住发笑，他是很想提醒蔚蔚的，但想到之前他们之间的龃龉，不由得犹豫起来。
蔚蔚的同桌和几个踩着铃声赶去教室的女生掠过蔚蔚身边时察觉了她的异样，一起哄笑起来。
蔚蔚涨红着脸手忙脚乱将裙摆好，一偏头，看见何修逸站在一旁，脸上有收束不住的笑意。
浑蛋！
何修逸接收到蔚蔚指腔的眼神，急忙解释，：“我是看见了，你刚从女厕所出来我就看见了，但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述才合适的何修逸停顿下来，旁边看热闹的女生更是笑得东倒西歪。蔚蔚真的恨不得从外侧所找个抽水马桶直接把自己冲走算了。
“好了！你们不要笑黄蔚蔚了！”何修逸情急之下哄了出来。
谁要他假惺惺的维护啊。
早自习时间，蔚蔚一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缠了纸巾的手伸进了课桌抽屉将被人恶意塞进去的垃圾扫了出来。何修逸送她小兔子的事不知怎么传扬了出去，加上之前他因为帮自己解围哄了同桌和那几个不好惹的女生。虽然没有证据，但蔚蔚很肯定这些垃圾就是同桌那伙人故意塞进去的。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蔚蔚发现自己的保温饭盒不见了，找了一圈才在那层楼的大垃圾桶里找到。
虽说只有拎袋弄脏了，里面的饭盒仍是干净的，但蔚蔚觉得实在恶心，赌气将饭盒又扔了回去。空着肚子回到教室，准备取出钱包去学校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充饥，这时，有人递过来一个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
最普通的火腿奶酪三明治，边缘的面包皮也没完全切干净，很粗糙的家庭自制品，大概是早上做好，一直放到现在，触手感到冰凉，蔚蔚伸出指尖碰了碰，有点儿不敢相信的抬起头问三明治递过来的何修逸：“给我的？”
“我自己做的，可能不是很好吃……”
“那你吃什么？”蔚蔚打断何修逸期期艾艾的解释。
“我带了两个啊。”
蔚蔚想了想，将三明治推了回去。分给她一个，剩下一个的肯定不够何修逸吃。何修逸以为蔚蔚还在生他的气，沮丧的垂下头。
蔚蔚想说“谢谢”，但还是像上次一样，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晚上回到家，妈妈问起保温饭盒的事，蔚蔚只说不小心弄丢了。
第二天带了新的饭盒到学校，蔚蔚提高警惕，那伙人没有机会故技重施。到了午餐时间，何修逸望见蔚蔚又照常吃起自带的午餐，不禁放下心来。但到了这天快放学的时候，更严重的争端爆发了。
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年轻的班主任在台上坐镇，教室里静悄悄的。
蔚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将她的铁皮铅笔盒丢出去，正巧砸中了同桌的额头，同桌放声大哭起来。
七
蔚蔚一向不怎么得班主任的欢心。也难怪，功课不行，性格沉闷，又不止一次被人报告说会动手打人。所以班主任对黄蔚蔚的观感一直定位在“被父母宠坏的小孩儿”上。
但这次的争执，平心而论，并不能全算蔚蔚的错。蔚蔚她们的座位紧挨着讲台，年轻的班主任又听力敏锐，所以两个女孩起争执时说的每一句她都听见了。
是蔚蔚的同桌先挑衅的，之后伶牙俐齿越说越上瘾：“外国人的审美观和咱们不一样，我们觉得是丑八怪，他们反而觉得挺好看，但这可改变不了你确实是个丑八怪的事实呀。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看上去真像有猴子的基因。”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被激怒的蔚蔚这才丢出了铅笔盒。
问题是，她不是幼儿园的小孩子了，这么大的姑娘了连“用言语做反击的武器”这种基本社交技能都没有。
班主任看着脸色灰白的站在在自己面前的蔚蔚，没好气地说：“你自己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蔚蔚嗫嚅着。
“你今天一定要说！心里的不平、委屈，你要懂得表达！挺好一个姑娘，一生气就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说话！”
“我……我……”蔚蔚瞪圆眼睛的看着班主任，眼泪在眼眶里翻涌。
“说！”班主任硬硬心肠，命令道。
“我……我……我……”蔚蔚挤牙膏般挤了半天，忽然挤出一句，“我其实有病。”
班主任差点儿当场从办公椅上摔下来，幸好蔚蔚接下来就补充了一番合情合理的来龙去脉。
蔚蔚小时候父母是摆摊做生意的，卖麻辣烫，起早贪黑地忙，经常顾不上蔚蔚。蔚蔚很懂事，放学了自己淘米做饭，菜不太会做，就直接拌上爸妈拌的酱料。
这种酱料极咸，是在烫好的麻辣烫上轻轻刷一层作为调味品的，哪里能当下饭的菜来吃？
等蔚蔚的父母察觉到的时候，蔚蔚的肾脏已经出了问题。一直调理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所以蔚蔚总是一副难看的脸色，脑子也不太好使。
后来蔚蔚的父母开了家小饭店，生意越做越好，分店也开了，算是有钱人了，蔚蔚的妈妈干脆待在家里全天围着女儿打转，每天悉心的为她准备各种菜肴、汤水。
年轻的班主任听得愣住了。蔚蔚又说：
“我也不想打人的，可是被骂的丑八怪，而对方又不丑，我不能原样骂回去，所以只好打她了。”
这真是神逻辑呀，班主任无奈的看着蔚蔚。敞开的办公室门口忽然传来“扑哧”一声狂笑。班主任向外边望了望，懒得去追究谁在偷听，盯着蔚蔚语重心长的嘱咐：“你这其实还是心态问题，要想办法调整啊。身心健康，身心健康，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啊。”
办公室外何修逸一手掩着嘴，背贴墙壁悄悄地向外挪步，一直挪到安全的区域，这才撒腿一路狂奔而去。他并不是故意偷听的，因为看见蔚蔚被班主任叫走，他不放心才悄悄地跟过来。
卖麻辣烫的？何修逸回到家时仍对蔚蔚提及往事充满好奇，到底是什么职业，是像街头卖热狗的那种？等到妈妈下班回来，他还特意向他求证，得到“应该是的吧”的答案后才心满意足去睡觉。
八
因为自带午餐的学生不多，午休时间教室里空荡荡的。蔚蔚打开保温饭盒，饭盒分三层，第一层装的是汤，第二层放的是菜，第三层是米饭，蔚蔚将几个分层饭盒逐一取出来，刚刚拧开汤盖的盖子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手里拿着一个包好的三明治的何修逸笑眯眯地望着蔚蔚，笑容里有丝怪怪的讨好的意味，像个胆怯的小丑似的。
“你干吗？”蔚蔚皱眉看看他。
“我今天多带了一个三明治。”
什么呀！，“我有吃的。”而且她那可是正宗的中国人的胃，这种冷冰冰的东西他才吃不下去呢！蔚蔚端起汤盒喝了一口，昨晚炖的老火鸡汤，早上妈妈热了一下，保温饭盒保暖功能强大，现在喝下去还觉得有点烫嘴呢。“你到底想干吗？”蔚蔚喝完一口，抬起头看见何修逸既然还站在那儿，“想喝呀？”
这句当然不是邀请，二是不客气的嘲弄。何修逸同学可是个对汉语理解力有限的外国人啊：“好啊！”
蔚蔚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鸡汤，你不会连鸡汤都没见过吧？”
“见过，但和这个不太像。那个红红的是什么？”
“红枣。”已经炖烂了，确实不好认。
“那个小的，红的呢？”
“枸杞。”
“那个淡黄色的东西呢？”
“这是参片。”
不知不觉将鸡汤里所有的配料都介绍了一遍，蔚蔚发现何修逸脸上的表情更困惑了。
“我能喝一口吗？”何修逸一副想要求证什么的严肃表情。
“……好吧。”看在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国人的份上，蔚蔚将汤盒端起来，转了个遍，递给何修逸。
何修逸小心的抿了一口。
“好喝吗？”
何修逸吃惯的是外国中餐馆里那种口味的中餐，最熟的就是左宗鸡、宫保鸡丁、春卷什么的，口味从小被带偏的他反而吃不惯国内正宗的中餐，尤其这鸡汤还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苦味。“嗯……”何修逸搜肠刮肚寻找客气又不失真诚的中文表达。
“何修逸，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漂亮？”蔚蔚突然问。
正端着汤盒的何修逸手一抖差点儿将鸡汤洒出来，怎么会呢？他又不瞎。可是被女孩当面问了这种问题，除了说“是呀”还能说别的什么？何修逸用力吞了口吐沫，试图将口里的苦味驱除：“是呀。”
也许等到若干年后，蔚蔚真的长大成人，她会明白必须借助一个男生对她外表的肯定来建立自信有多可笑以及可悲，但是，此时此刻，当蔚蔚听见何修逸肯定的回答，她瞬间有种被治愈的感觉。
似乎身上一道旷日持久不能愈合的伤口瞬间消失了。
这就是她一直暗暗祈求的能发生在她身上的Magic Time（奇妙的时刻）吧？
何修逸吃惊的看着蔚蔚一向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突忽然像亮起灯光的小屋子那样变得敞亮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她刚刚违心得承认她挺漂亮，她竟然就真的变得漂亮了？“是挺漂亮的。”何修逸第二次说。
这一次，他是真心诚意的。
这天晚上，一年多以前写下的字条被蔚蔚翻了出来，然后用力地在第一条“大扫除时，希望有男生会帮我的忙”后边重重画了个钩。
实现了呢！将字条紧紧攥在手心里，带着“上帝大概是个像圣诞老人那么好的神仙，他会实现每一个孩子虔心的祈求”这种傻乎乎的念头，蔚蔚面带微笑沉入了梦乡。
九
“这是山药排骨汤。”
“这是菠菜羊肉汤。”
“这是黑豆鲫鱼汤。”
……
分享蔚蔚的午饭，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那些入口古怪回味却甘美的汤水慢慢矫正了何修逸对正宗中餐的看法偏差。
而蔚蔚也在和何修逸的接触中了解到，他虽然在国外长大，所过的生活和国内孩子无异，父母一直给他灌输“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努力争取第一名”的精英理念，放学后除了学校的功课还要额外做很多提高的习题，周末更是连轴转，提高班、兴趣班从早上到晚，从五岁开始就跟着固定的老师学钢琴、绘画及国际象棋。
蔚蔚听得又吃惊又羡慕，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她的人生重点就是养好身体，所以根本没机会去学习什么才艺。
“对了，你怎么不去上国际学校？”
“因为听说是全英文授课，我想有机会提高中文听说能力，所以选择来这里。”
“你自己选的？”
“是啊。”
蔚蔚再次慨叹何修逸说到底还不是个外国人，这么大的事他自己竟然就能拿主意，“那现在后悔不？”
何修逸想起刚入校时的各种不适应，那时他大概是很后悔的，何修逸记得有这样一张照片，是外公外婆这边的亲戚们聚餐时拍下的，他是作为背景人物被拍摄入了照片。屈身在照片角落里的他，脸上像蒙了一层阴影，没有笑容，嘴角是下撇的，像莫名被挨了一脚而满腹委屈的小狗。
何修逸非常讨厌照片中的这个自己。这么落魄的，他实在和他对自己一贯的“超级精英”的定位太不相符了。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学校，教室里的人不多，他一眼看见坐在第一排的蔚蔚，当时他就惊呆了，蔚蔚脸上的表情和照片里他的表情竟然如出一辙，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照理说他讨厌脸上挂着这样表情的自己，那么他也应该讨厌这样的蔚蔚，但他没有。相反，他心里居然冒出了想要接近这个女孩子的想法。
“现在不后悔了。”何修逸用发音标准了很多的汉语真诚地说，“因为交到了你这个好朋友。”
蔚蔚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何修逸发现这个曾和自己一样有着阴郁表情的女生，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越来越爱笑，而且笑起来的时候，明朗的气息会像花朵香气那样绽放出来。
何修逸认为，从某种角度说，蔚蔚就像另外一个他，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奇特的镜像关系，蔚蔚变好了，他也就跟着好了。“我现在很喜欢这里。”
蔚蔚点点头：“你知道吗，我妈妈说如果我身体养好了，也会变得很漂亮。”
这一句怎么接？何修逸茫然的看着蔚蔚，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果然，女生的逻辑都有点儿不可理喻……不知道说什么的何修逸只好跟着微笑起来。
十
蔚蔚一直忐忑期待的记劳技周终于开始了，因为换了新的老师，所有课程内容也全变了，不再是坐飞机模型，而是做瓷器。
拉胚（制作陶器的工序之一，是成型的最初阶段，也是器物的锤形制作）这个环节难倒了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蔚蔚却在仅仅失败了两次之后，就拉出了像模像样的泥胎胚子来，她因此脱颖而出。
老师大加赞扬，大家纷纷向蔚蔚投来敬佩的目光。蔚蔚长得这么大，从未在学校享受过这样一马当先万众瞩目的待遇。不少同学向蔚蔚求助，希望她施以援手。
蔚蔚来者不拒，等到劳技老师宣布午休时间到了，蔚蔚才惊觉，时间的流逝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何修逸一脸沮丧地站在电动拉胚机旁，糊满湿泥的双手笨拙地举在胸前。虽然有不厚道的嫌疑，但蔚蔚还是被逗乐了。
“我来帮你。”蔚蔚走上前说。
字条上的第二个心愿大致上也算实现了吧，“上劳技课的时候，也有男生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偏差之处仅仅在于，施以援手的人变成了她自己。这种感觉貌似更棒，当她拉出匀整且弧度完美的瓷杯的锥形时，站在他她身侧的何修逸情不自禁地发出“嗬”的慨叹，暖暖的呼吸穿越空气的阻隔将落在她的头顶，像一缕细小却温柔的和风。
“对了，明天上釉的时候你准备在杯子上画什么图案？”因为蔚蔚没什么绘画才能，所以她只准备上一层色釉，但何修逸是会画画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何修逸脑子最先冒出的图案，竟是那只仰着头说“if i had magic”的碧绿青蛙，蔚蔚不知道何修逸想到了什么，但发现他忽然之间脸泛红了。
第二天，何修逸提着蘸了釉料的笔，在已经彻底干燥的背上勾勒出一个女孩子的背影，用力抻长的手脚，像想把自己拉出几厘米的长度来，一只手里抓着窗器，正努力够着窗户的顶端。杯子烧制好之后，呈现淡蓝色的简笔图案看上去特别灵动。蔚蔚捧着杯子，几乎能感觉到那一刻何修逸在她背后注视她的关切目光。他果然没有骗她，那是他是真的想帮她擦玻璃。
“这个送给你？”看到蔚蔚爱不释手的样子，何修逸提议。
“不用啦。”蔚蔚又看了一眼杯子上的图案，“你再送我别的东西作为交换吧。”
“你喜欢什么呢？”
那只布偶兔子呀，不如你再送给我。蔚蔚很想这么说，但想到上次她退还兔子时那种恶劣的态度，忽然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儿难以启齿。
何修逸将杯子用校服外套包裹好，小心放进书包，这才和蔚蔚一起向学校外走去。
“你不冷吗？”天气已近深秋，蔚蔚解下刚系好的围巾，准备递给何修逸。
何修逸忽然停下来，他的目光掠过蔚蔚，笔直向前望去。
蔚蔚看见了站在学校大门口的、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的芊芊姐姐。“蔚蔚！”她一边向蔚蔚喊一边微笑起来，笑起来的芊芊，更是如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辉，路过她身边的人，都向她张望着。
“漂亮吧？那是我堂姐。”
“漂亮。”何修逸没察觉蔚蔚变化的语气诚实的回答。
蔚蔚忽然伸出手，用力像何修逸胸前一推，何修逸没提防，整个人向后倒去，背部着地的时候，他听见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十一
何修逸突然消失了，连退学手续都是他亲戚来学校帮他办的。
虽然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但蔚蔚还是不止一次地想，何修逸也许是被她打跑的。
就算外国人的审美观奇特，但大概也同样欣赏不了举止粗暴的女孩子吧？
圣诞节到了，许愿字条上的第三个心愿，看来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黄蔚蔚，你的信，嘿，国外来的哈！”负责分发信件的男生啧啧称奇。
因为跨洋过海而显得脏兮兮的信封里装着何修逸寄来的贺卡，贺卡上写着：圣诞快乐。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分享给我吃的各种美食。期盼有一天我们还能再相遇。
这天晚上，蔚蔚将打开的贺卡和许愿字条并排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台灯的灯光荧荧的映照着，蔚蔚拿起笔，在第三条心愿之后小心翼翼的打了个钩。
虽然她从未对何修逸提过，但他似乎对许愿纸条上的内容一清二楚，并且像神灯里的精灵似的，逐一帮她实现。
可是为什么要突然消失呢？
蔚蔚偏下头，将脸贴在书桌上空着的地方，灯光映落在她的脸颊上，制造出大片的光亮以及之相对的阴影。
尾声
因为父亲突然生病住院，何修逸不得不跟随母亲匆匆归家。等一切都稳定下来，已是大半年之后。
这段日子里，何修逸终于想明白蔚蔚那次为什么突然动怒，是因为他花了太长时间注视她的的堂姐吧？
可是当时他一直盯得她的堂姐看，并不是因为对她的美貌着了迷，而是因为这位堂姐和蔚蔚十分相像，但因为肤色的差异，她就显得比蔚蔚漂亮好多。
如果蔚蔚身体调养好了，一定也可以这么好看，当时他其实是把这位堂姐当作未来的蔚蔚来看待的。
坐在割草机上给自家草坪割草的何修逸对自己没有机会将这个误会向蔚蔚解释清楚而感到失落。
“何修逸！”
异国的天空下，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字正腔圆的中文。一定是他脑子里的幻听，何修逸关掉割草机时想。
“何修逸。”这一次，声音是从他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的。
何修逸寄来的贺卡上有一个用英文写的地址。蔚蔚将这个地址抄了下来，并且重新像自己许了一个心愿：去找何修逸。
之前那三个心愿的完成在蔚蔚心里积蓄了足够的自信，令他终于在暑假的时候跟随妈妈登上了来这里的长途飞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