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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辈份“刘大先生”与我父亲同辈,因比我父亲年长十岁左右,父亲总是让我叫他“大爷”。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从小念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们刘姓的尊敬他的学问,他又排行老大,都叫他“大先生”。我们外姓的就“顺势”叫他“刘大先生”。
每年从腊月二十八、九开始,大半个村子的人拿着纸,乐颠颠送到他家里,让他写春联,是刘大先生最兴奋和最忙碌的时候。
这写春联纸的颜色也是有讲究的。大部分人家都是用红纸,如果家里有去世的人,三年内不能贴红纸春联。人去世的当年,家里不能贴春联,去世两年的贴紫色纸的春联,去世三年的贴黄色纸的春联,第四年就可以贴红纸的春联了。为什么有这样的风俗,已经无从考。但反推一下,因为红色太喜兴了,有刚刚去世不久的亲人,贴这么喜兴的春联,让人心里总有点不舒服。老人都说,以前,家里有人去世,儿子要守孝三年,不能嫁娶,不能听见鞭炮声。
年三十前的几天里,刘大先生早早就把纸张铺在八仙桌上,用镇纸压住,把墨汁倒在砚台里,笔架上至少放三种粗细不等的“狼毫”(到底是兔毫还是什么毫也不知道),写正屋门芯的对联用那个最粗的毛笔,门边(门框边)的对子和横幅用中豪,他还会把裁下纸张的边角料,用小豪给写上“青龙”“白虎”(一般贴在水缸,牛槽上面的),还有“出门见喜”等等。
他会随心所欲的用楷书,隶书,草书好几种字体,一挥而就,不拖泥带水。也不知道他肚子里哪来的那么多学问,他写的对联基本上没有重复的,大都是利用古诗词里的名句和“毛诗”里面的,什么“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大先生对家里做点小生意的最常用的就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等等。
刘大先生晚上一直写到很晚,他说,别耽误人家年三十的中午贴上。我家和他家本“门不当,户不对”,中间还隔着好几家的邻居,我小时候经常在他家玩耍。可能是我大伯曾经给他家当过长工的原因,乡里乡亲的两家处的还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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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曾在生产队当过一阵子会计,但毕竟成分不好,那时又是打击“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时候,于是让他到生产队当饲养员——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家是贫农,他分到了我父亲的“名下”,让我爸爸监管他。父亲本是一个本分之人,不向其他贫农对他吆五喝六的。那时,他白天当饲养员,晚上还要随时接受新的任务:越是刮风下雨,他们越会“主动”地去修桥补路什么的,干到很晚,饭也捞不到吃,我父亲就从我家或他家给他带点吃的,他就感激的不得了。
我那时是上学前的年龄,总是跟着爸爸玩耍,就有许多机会跟大先生在一起。每次见到他,他都和和气气的把我领到他的身边,找一块平整、干净的空地,随手在地上捡起一个豆稞棒之类在地上写字让我学,记得非常清楚的有“上,下,人,口,手,拿”,他说你拿东西,是不是要用手?还有“牛,马,驴,骡”,“喂”、“吃”等等,那一段时间我从他那儿学会了上百个字,还有算术:什么1加1放在一起是2;“一”是划一道杠,二,三分别划两个杠,三个杠,但“四”你就不能划四道杠了,还有“百、千、万”的概念等等。他还给我讲个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姓万的学生,算术课刚从老师那儿学一、二、三,就说都学会了,逃学走了。有一次,这孩子的父亲给别人写信,落款时想让他这儿子把姓名写上,谁知道,那熊孩子从早上写到晚上还没把那“万”字写完。他父亲一看,他正在那儿划一,他爸问他,他说还没有写够一万个呢!
其实,他给我讲得知识当时我有许多似懂非懂的。他每次都不厌其烦。
他说,他自己的八个孩子,他懒得教他们,不是他不想教,而是他们的孩子都不愿意去学,他的孩子一听说,要给他们学一些知识,个个都逃得远远的。而且怎么教都教不会,他也就没有了心劲。而我学的又快又好,还乐于学。
由于有了这些基础,在暑假小学校开始招生的时候,尽管我比要求的年龄小一岁,在老师测试时,我比其他孩子知道的“知识”还多,顺利的提前入学了。从此以后就一步步的顺利的读到了大学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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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大先生去世了,活到了九十岁,他的八个子女都是文盲和半文盲,没有一个读完初中的。
看到他,我就想到他的音容笑貌,想到他写春联的身影,想到他的八仙桌,他的文房四宝......想到他小时候对我的启蒙:我能有今天的这点“学问”,他功不可没啊!
我也在心里祝愿他:刘大先生,天堂那里还缺您这样的先生,那里你还会受到尊敬的。走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