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暗影潜伏·公主的倒影
金顶城王庭的巨大牦牛皮穹顶之下,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巨大的青铜火盆里,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审视与无声的排斥。
月姬公主回来了。
她站在王庭正殿那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中央,纤细的身影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也过于华贵的雪貂裘里,愈发显得羸弱不堪。苍白的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那些目光来自王庭的贵族、大臣、各部落的首领,他们穿着色彩斑斓的锦袍皮裘,佩戴着象征身份的金玉宝石,像一群在暖房里精心饲养的孔雀,而她,则像一只误入其中的、羽毛黯淡的寒鸦。
窃窃私语如同毒蛇的嘶嘶声,在空旷的大殿里低回盘旋。“看啊,那就是‘灾星’…”“汗王怎么突然把她召回来了?嫌王庭太安宁了吗?”“听说大萨满的预言从未出错…克死生母,流放多年,如今回来,怕不是…”“嘘…小声点,雪妃娘娘看着呢…”
高踞于王座之上的老汗王,并未如诏书所言醒来主持。他像一截枯朽的木头,歪在铺着厚厚毛皮的巨大王座里,身上盖着金线刺绣的锦被,花白的胡须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对殿内的一切毫无知觉。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黄金狼头权杖,斜倚在王座旁,冰冷而沉默。
真正掌控着殿内气氛的,是分坐于王座下首两侧的巴图尔王子和雪妃。
巴图尔王子抱着双臂,豹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和轻蔑,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他时不时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催促这场无聊的仪式快点结束。
雪妃则端坐着,姿态优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而端庄的微笑。她看着殿中孤立无援的月姬,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旧物。她偶尔会微微颔首,向那些投来谄媚目光的贵族示意,无声地彰显着自己女主人的地位。
“月姬公主,”一个掌管礼仪的老臣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刻板,“奉汗王旨意,迎您归返王庭。望公主谨守本分,静心休养,勿再…惊扰圣躬。”话语中的疏离与警告,昭然若揭。
月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沉睡的父汗,掠过兄长毫不掩饰的厌恶,最终落在雪妃那张完美无瑕、却让她心底发寒的脸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裹了裹身上的貂裘,仿佛那能给她一丝虚幻的暖意,然后深深地、无声地行了一个礼。
这无声的顺从,似乎让巴图尔更加烦躁。他冷哼一声,猛地站起身:“行了!人接回来了,都散了吧!杵在这里碍眼!”他大手一挥,率先离席,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贵族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目光扫过月姬时,依旧带着避之不及的疏远。
偌大的正殿,瞬间只剩下几个侍从、沉睡的汗王、雪妃,以及孤零零站在中央的月姬和紧紧搀扶着她的卓玛。
雪妃这才缓缓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月姬面前。她比月姬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悲悯的面具。“妹妹一路辛苦了。”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如同冰珠落玉盘,“王庭不比寺庙清苦,但也自有规矩。你身子弱,我已命人将西暖阁收拾出来,那里清净些。缺什么,只管告诉管事嬷嬷。”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月姬的肩膀以示亲昵。
月姬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只保养得宜、戴着宝石戒指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雪妃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又化开更深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谢…谢雪妃娘娘。”月姬的声音低若蚊呐,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雪妃收回手,拢了拢自己的银狐裘袖口,目光转向卓玛,带着一丝审视,“这就是你的侍女卓玛?倒是个忠心的。好好伺候公主,若有什么差池…”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寒意让卓玛瞬间绷紧了身体。
“卓玛明白!谢娘娘!”卓玛连忙躬身应道,声音带着紧张。
雪妃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向王座旁,目光落在沉睡的老汗王身上,眼神幽深难测。月姬在卓玛的搀扶下,如同逃离般,快步离开了这座让她窒息的华丽牢笼,走向那所谓的“清净”西暖阁。
王庭的药坊位于宫殿群的东北角,是一排相对低矮的石砌房屋,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浓郁复杂的药草气味,苦涩、辛辣、清甜、甚至带着一丝腐殖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巨大的药碾、铜铡刀、成排的陶制药罐和晾晒草药的木架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赤那,化名“巴根”的药坊学徒,正沉默地在一个角落的石臼里捣着草药。他穿着粗布短褐,脸上刻意涂抹了些许草汁灰尘,掩盖了过于锐利的轮廓,微微佝偻着背,看起来只是一个木讷、勤快、毫不起眼的年轻杂役。他捣的是“红景天”的根茎,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石杵落下都精准无比,将坚韧的根茎捣成均匀的细末。这是配制一种温补气血、安神定惊的常用方剂的主料之一。
他的耳朵却像最警觉的狼,捕捉着药坊里的一切声音:老药师对学徒的呵斥、药材清点的报数、还有外面偶尔传来的侍卫巡逻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他的目光看似专注在石臼里,实则余光早已将药坊的格局、人员进出、甚至通往内廷的小径摸得一清二楚。
“巴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药师喊道,“西暖阁要的安神汤料配好了吗?公主身子弱,等着用呢!”
“好了,苏合师傅。”赤那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用粗哑的声音应道,端起旁边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包配好的药材。这正是他的目标——接近西暖阁的借口。
他端着托盘,低着头,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碎石小径,穿过几道月亮门,走向王庭深处。越靠近内廷,守卫越森严,空气中那股奢靡的香料味也越浓,掩盖了药坊的草木气息。赤那的心跳平稳,呼吸均匀,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像一个真正谨小慎微的底层仆役。
西暖阁果然如其名,位置有些偏僻,庭院不大,几株耐寒的松柏在寒风中挺立,显得格外冷清。门口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药坊送安神汤料。”赤那低着头,将托盘微微举起。
侍卫检查了一下药材包,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没发现什么异常,挥挥手放行。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从里面出来,接过托盘,冷淡地说了句:“搁这儿吧。”便转身进去了,并未让赤那踏入阁内。
赤那也不多言,放下托盘,恭敬地退后两步,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过西暖阁的门口、窗户、庭院布局,甚至墙角堆放的积雪。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庭院角落,靠近一丛枯败蔷薇花架下的雪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假装整理了一下裤脚,借着弯腰的瞬间,看清了那东西——一枚用银链串着的、造型古朴锋利的狼牙!那狼牙被打磨得光滑,尖端带着天然的弧度,在雪地的映衬下,闪烁着森白的光泽。
赤那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剧痛和滔天的怒火几乎冲破他伪装的躯壳!他认得这枚狼牙!那是他赤那·巴特尔,狼神部落的少主,当年亲手猎杀头狼、取下最锋利的那颗犬齿,精心打磨后,配上最好的银链,送给阿史那雪的定情信物!
他曾看着她羞涩又欣喜地将它戴在颈间,银链衬着她细腻的肌肤,狼牙的森白映着她明亮的眼眸。他曾发誓,这枚凝聚着勇气与爱意的信物,将如同他守护她的誓言,永不褪色,永不分离。
而现在,这枚象征着他最纯粹过往、承载着他刻骨恨意的信物,却被如同垃圾般遗弃在月姬公主——这个他计划中复仇棋子的庭院雪地里!
是阿史那雪故意遗落在此?还是她早已不屑一顾,随意丢弃?无论是哪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过赤那心头尚未结痂的旧创!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愤怒奔涌的咆哮声,看到眼前因极度愤怒而泛起的血红。
“巴根?杵在这儿发什么呆?药送到了就赶紧回去干活!”嬷嬷不耐烦的声音从暖阁门口传来,带着驱赶的意味。
这声音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惊醒了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赤那。他猛地低下头,将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和痛苦死死压下,深藏在佝偻卑微的姿态之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强行拉回了他的理智。
“是,嬷嬷。”他用那伪装出的粗哑嗓音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刺目的狼牙,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开。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碎石路上,都像踩在燃烧的炭火上。那枚狼牙在雪地中的景象,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回到药坊那充斥着苦涩气味的角落,赤那抓起石杵,疯狂地砸向石臼里的药材,仿佛要将那枚狼牙,将阿史那雪那张虚伪的脸,将整个肮脏的王庭都砸得粉碎!坚硬的根茎在沉重的石杵下发出沉闷的碎裂声,药末飞溅。
“巴根!你发什么疯!”老药师苏合被这异常的动静吓了一跳,厉声呵斥,“轻点!这是药!不是仇人!糟蹋了药材你赔得起吗?!”
赤那的动作戛然而止,石杵悬在半空,粗重的喘息在药坊沉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他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苏合,那眼神冰冷得如同雪原上的饿狼,让见惯了学徒畏缩的老药师也不由得心下一凛,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是,师傅。”赤那最终只是用那沙哑的嗓子应了一句,慢慢放下了石杵,垂下头,重新开始捣药,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但那股压抑的、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气息,却无声地弥漫开来。苏合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怪人”,便不再理会。
药坊的嘈杂暂时淹没了赤那内心的风暴,但仇恨的种子已在阿史那雪那枚遗落的狼牙刺激下,疯狂滋长。他需要更接近目标,需要更快地推进计划!
机会很快又来了。
几天后,巴图尔王子的亲卫队长带着一身酒气和戾气闯进药坊,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骂骂咧咧:“妈的!那帮老东西养的刁民!敢在老子巡逻的时候闹事!给我拿最好的金疮药和化瘀膏来!要快!”
赤那立刻被指派去准备。他迅速配好药,低着头,恭敬地递给亲卫队长。就在对方骂骂咧咧伸手来接时,赤那的手指极其隐蔽地一弹,一小撮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粉末悄然落在了对方油腻的袖口内侧。
那是一种混合了致幻草和微量蓖麻毒素的粉末,名为“迷魂沙”。它不会致命,但会让人在接下来几个时辰内,精神恍惚,易怒暴躁,判断力严重下降,并且皮肤接触处会很快出现类似过敏的红肿瘙痒。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亲卫队长毫无察觉,接过药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赤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暗。这只是个小试探,一个导火索。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王庭内就炸开了锅。
几名来自偏远部落、一直对巴图尔王子强行驱逐他们草场、打压他们部落的行为极为不满的首领,带着一小队精悍的族中勇士,直接堵在了王子处理政务的偏殿门口,要求觐见汗王,讨个说法!他们言辞激烈,情绪激动,与守卫的王子亲卫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
冲突的源头,正是那位刚刚敷了药、却因“迷魂沙”而变得异常狂躁易怒的亲卫队长。他面对部落首领的质问,不仅没有按程序上报或安抚,反而在毒素影响下,将对方视为挑衅,率先拔刀呵斥,甚至推搡了一位年长的首领!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部落勇士们瞬间被激怒,场面顿时失控!虽然规模不大,但发生在戒备森严的王庭之内,影响极其恶劣!拳脚相加,刀鞘碰撞,怒骂和惨叫混杂在一起,打破了王庭表面维持的平静秩序。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传遍王庭各个角落。
西暖阁内,月姬正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那丛枯败的蔷薇发呆。卓玛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进来。“公主,药好了。”
月姬回过神,接过温热的药碗,目光却依旧有些空洞。王庭的压抑、无处不在的排斥目光、以及雪妃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态度,都让她感到窒息。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那枚她在庭院雪地里捡到的狼牙项链。冰冷的狼牙贴着她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感到一丝莫名安心的触感。她不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为何会遗落在此,只觉得这粗犷的饰品与她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吸引着她。
“外面…好吵。”她轻声说。
“听说是几个部落首领和王子殿下的亲卫打起来了!”卓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担忧,“好像是为了草场的事情!闹得可凶了!雪妃娘娘那边肯定知道了…”
月姬的手指微微一顿,狼牙项链从指间滑落,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又是争斗…这王庭里,似乎永远充斥着争斗。她低头看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雪妃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凝重。
“妹妹!”雪妃的声音充满了忧虑,目光快速扫过月姬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和她脖子上挂着的狼牙项链,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但面上依旧是担忧,“你没事吧?外面闹哄哄的,没惊着你吧?”她快步走到月姬身边,看似关切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月姬被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没…没事,雪妃娘娘。”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雪妃拍着她的手背,目光却转向窗外传来喧闹声的方向,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月姬的耳朵,带着一种沉重和暗示,“这些部落的人啊…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王子殿下也是为了汗国稳定才不得不强硬些…他们倒好,竟敢在王庭里闹事!汗王本就病着,若是被这些闹心事惊扰了圣安,可如何是好?唉…这王庭,真是多事之秋…”
她的话语看似在担忧汗王,责备闹事者,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将这场混乱与某种不祥的预兆悄然联系起来。月姬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想起了大萨满的预言,想起了那些视她为“灾星”的目光。雪妃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本就忐忑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和恐惧。
难道…这些事端…真的…是因为自己回来了吗?
雪妃看着月姬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色和无措的眼神,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满意。她轻轻拍了拍月姬的手:“妹妹好生歇着,别多想。姐姐去看看汗王那边。”说完,她带着侍从,如同一阵裹挟着寒意的风,又匆匆离去。
暖阁内,只剩下心神不宁的月姬和忧心忡忡的卓玛,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喧嚣。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再次笼罩下来。月姬下意识地又握紧了胸前的狼牙,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药坊的角落里,赤那看似专注地碾磨着一种气味辛辣的根茎。外面的喧嚣透过墙壁隐约传来,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他的计划上。他听到了亲卫队长的怒骂,听到了混乱的打斗声,更听到了管事苏合跑进来压低声音的议论:“…闹起来了!巴图尔殿下亲自带人去弹压了!那些部落首领…怕是没好果子吃…”
赤那手中的石杵有节奏地落下,眼神却冰冷如渊。混乱已起,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巴图尔的暴躁和多疑,加上他暗中推波助澜的“迷魂沙”,足以让这场小冲突升级。而雪妃…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此刻的言行。那个善于利用一切的女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需要让这把火烧得更旺,直指雪妃!
他碾磨的根茎叫“毒箭木”,剧毒无比,少量足以致命。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碾磨出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粉末,用油纸仔细包好一小包,藏入贴身的暗袋。剩下的药渣,则被他混入其他废弃的药草中。
就在这时,药坊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普通牧民服饰、脸上带着焦急和愤懑之色的中年男人探头进来,左右张望。赤那认得他,是其中一个带头闹事的部落首领的心腹随从,名叫巴雅尔。
“苏合药师!苏合药师在吗?”巴雅尔压着嗓子喊,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决绝。
苏合皱着眉头过去:“嚷嚷什么?药坊重地!”
巴雅尔连忙凑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银锭塞过去,声音急促而低哑:“药师…求您行行好!我们头人…受了点伤,又不方便找宫里的医师…怕被…您懂的!就想要点…见效快的金疮药,还有…最好能让人…安静睡上一觉的药…”他的眼神里带着暗示。
苏合掂量了一下银锭,又看了看巴雅尔紧张的神色,联想到外面的冲突,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不想惹麻烦,但又贪图那点银子,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等着。”他转身去药柜取药。
赤那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他趁着苏合背对着翻找药柜的瞬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巴雅尔身侧堆放废弃药草的角落。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巴雅尔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藏好的那包“毒箭木”粉末,精准地塞进了苏合刚拿出来、放在一旁木桌上的、准备给巴雅尔的“安神散”药包里!那包安神散,恰好是苏合为了省事,没有密封的!
做完这一切,赤那如同从未移动过一般,退回了自己的角落,继续低头碾磨,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苏合拿着几包普通金疮药和一包安神散回来,递给巴雅尔:“喏,拿好!快走!以后别来这儿了!”
巴雅尔如获至宝,连连道谢,将药塞进怀里,匆匆离去。
赤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外,石杵落下的力量加重了几分,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眼神如同最深的寒潭,倒映着药坊摇曳的火光,也倒映着即将点燃的、通往地狱的复仇烈焰。
深夜,王庭终于恢复了表面的死寂。风雪依旧在呼啸,敲打着牦牛皮穹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白日里的喧嚣仿佛被这无边的寒冷冻结了。
西暖阁内,月姬在卓玛的伺候下饮下了安神的汤药。那枚狼牙项链被她摘了下来,放在枕边。白日里雪妃的话语和庭院外的冲突,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让她辗转难眠。汤药的效力渐渐上来,带来一丝昏沉的倦意。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孤寂寒冷的鹰愁崖寺庙…
风雪交加的夜晚,她病得很重,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寺庙里唯一的看门老僧也束手无策。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孤零零地冻死在那个破败的经堂里时,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闯了进来。他像一道隔绝了风雪的影子,动作利落地将她背起,用温暖的皮毛裹紧她,然后一步步踏入了狂风暴雪之中。
山路崎岖,积雪深厚。她伏在那坚实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中,听到耳边传来低沉而奇特的哼唱声。那旋律古老而苍凉,带着草原特有的辽阔与忧伤,像是对着无边风雪的低语,又像是对着无尽长夜的抚慰。那歌声,穿透了高烧的迷障,穿透了刺骨的寒冷,如同一缕微弱的烛火,温暖着她濒临熄灭的意识。她不知道那是谁,只记得那让人安心的力量,和那萦绕在耳边的、仿佛来自远古的、悼念亡魂般的古老歌谣…
“呜…呼…阿布…额吉…腾格里的…风…带走了…远方的…魂灵…”月姬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哼唱了出来。她的眉头紧蹙,仿佛还沉浸在那个痛苦又温暖的梦境里。
暖阁厚重的木窗外,一片死寂。赤那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伏在冰冷的屋顶上。他刚刚避开巡逻的侍卫,如同最精密的猎豹,潜行至此。他的目标很明确——确认月姬的作息规律,观察守卫换防的间隙,为后续的行动做准备。
冰冷的雪片落在他裸露的手背上,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扫视着室内昏暗的光线。只能看到月姬躺在床榻上的模糊轮廓和守在床边打盹的卓玛。
就在这时,那细微得几乎被风雪掩盖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如同最尖锐的冰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刺穿了赤那的耳膜!
“呜…呼…阿布…额吉…”
嗡——!
赤那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冰冷的屋顶上,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认得这旋律!每一个音节,每一个转调!这是他们狼神部落最古老、最神圣的悼歌!是祭祀时吟唱给战死英灵和回归腾格里的先祖的安魂曲!是只有部落核心成员才知晓的秘传!更是…更是当年他背着高烧濒死的月姬,在鹰愁崖的风雪中,为了安抚她、给予她力量,无意识间在她耳边哼唱的那首唯一的、属于“影子侍卫”的歌!
怎么会?!她怎么会唱?!
赤那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几乎要破体而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想把这荒谬的声音驱逐出去,但那细若游丝的哼唱却如同魔咒,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脑海,与七年前那个风雪夜的记忆瞬间重叠!
少女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后颈…沉重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他为了驱散恐惧和寒冷,无意识地哼唱着这首承载着部落沉重历史的歌谣…那是他唯一能给予她的慰藉…
是她!鹰愁崖寺庙里那个被他救下的、苍白羸弱的少女…就是眼前王庭里这个被预言为“灾星”、他计划中要利用的月姬公主?!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看到阿史那雪遗落的狼牙更加强烈!如同命运开了一个最恶毒、最讽刺的玩笑!他七年前拼死救下的人,竟成了他七年后归来要复仇的棋子?他用以慰藉她的、象征着他血脉根源的古老悼歌,竟从她的口中唱出?
赤那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因极度的震惊和混乱而剧烈收缩。风雪拍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浇不灭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听着那断断续续、如同梦呓般的古老歌谣,第一次…感到了复仇之路前方,那令人窒息的、深不见底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