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若
故事发生在高二那年的夏天。那年夏天呀,知了趴在相思树上欢快地叫个不停,栀子花的清香钻进半旧的课本里,正适合给某些故事做开场白。
毛二喜最开始的时候不叫毛二喜的,她叫毛利小武郎,好吧,其实她写在作业本上的名字是“毛莉”。毛二喜这个名字出自半期考试的语文试卷里的阅读题,里面有一段描述小说的女主角的话:“破旧短小的蓝布衬衫也遮挡不住二喜由内而外散发的青春气息。”二喜是一个傻子的童养媳。当时我们只是以此调侃取笑她,又或许是因为我们扑捉到了她身上那抹与二喜相契合的青春气息吧。
那个年代,同学们的名字都蛮集聚时代元素的,哦,同学们的前面还得带上”农村的“的定语。即使”莉”和”敏、琴、静、玲、欢、丽……”具有相似的特征,比如来自距离县城二三车程的乡下、比如没有穿过白色的公主裙、比如不那么爱说话等等,然而这些时代给我们贴上的咒符并不是能把每个人都镇住。毛二喜同学即使其中的一个特例,那些破旧短小的衬衫是遮不住她由内而外散发的青春气息,也束缚不了她抒写一些我们渴望却没有勇气追求的故事篇章。于是,闯进钟先森的世界也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偶然了。
毛二喜住在A栋207,她总是喜欢把衣服脱得光光才跳进厕所一边吼一些无厘头的歌一边冲澡,总是过了十二点还在给同寝的姑娘普及人类生殖器官和啪啪啪的污段子,总是七点半才拎着包子豆浆踩着上课铃奔进教室等等。这样欢快而无厘头的小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夏天的某个周六午后。
那个午后,二喜同学把手机捏在胸前满脸呆萌惊讶的轱辘着那齐刘海下的白底黑仁的眼睛对我说:“我表白了,我向他表白了。”
他就是钟先森,文科尖子班里钢琴弹得特别棒的男孩子,一米七五左右,干净利落的寸头,f毛二喜在”唱响二中“节目的排练中,被他弹钢琴时认真的样子和喉间的美声给征服的,从此在拜倒在少年的牛仔裤下。年少时,我们总是会暗恋隔壁班成绩好的男孩子,或者痞里痞气的摇滚男,或者在篮球场上挥汗的肌肉男,但是却没有勇气仰起被厚厚的眼镜遮住的脸去告白或者认识那个男孩。仅仅让他随着枯燥的课本,磨人的试卷在时光里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记不起从前。第一次见到毛二喜口里念的心里想的钟先森,是在三个月后的课间,那时候他们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钟先森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不是很高,但干净的脸庞与得体的衣着看得出是很有品味也很有教养的男孩子。
他和毛二喜趴在教室外走廊的栏杆上,望着一个方向的天空,像是两只放大版和缩小版的大熊公仔,特别的可爱。毛二喜打电话告白的时候,钟先森还不认识她,答应着从朋友做起。毛二喜的勇气似乎开了一个口子就受不住了,第二天,便不害羞地约着钟先森吃午饭,地点是校门口右转一百米处的大骨汤抄手店吃面条,去往那家店要穿越一条长长地盛开玫红色的三角梅小径,很像婚礼的某个场景。钟先森是走读生,有蓝色的出入卡,而毛二喜总是有各种歪门邪道在保安大爷的眼皮子低下溜出去。
钟先森很绅士的在毛二喜快要吃好的时候去付了饭钱,这种小事上的绅士无疑地在毛二喜心里又加了几分。但二喜不是那种觉得男生付钱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所以私底下也会和钟先森商量着请他吃饭,虽然他口头上答应着,但还是会提前悄悄的去把账结了。有时候打动一个女生的不是什么海誓山盟而恰好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细节。
高中的时候,学校是不允许使用手机的,纵使有手机也是小灵通或者半智能,那时候4G网还没有问世,生活或者感情似乎都比现在慢了好几个G的速度,故而,毛二喜与钟先森感情的交流,是在夜里偷偷躲在被窝里,一条又一条的短信编辑中、是在课间,走廊上一大一小的背影、是面对面的坐在学校食堂的餐桌椅上挑剔着不喜欢的蔬菜肉类。渐渐地,浅浅地,在时光的流里任暧昧因子在彼此之间发酵,然后不知不觉地酝酿成了青涩的爱情。
高三的同学在离校前的晚自习,将做过的试卷一张挨一张的沾在一起,从四楼放下去,一直延伸到地面,然后点火,看着火光在黑夜里急速的往上蹭,就像我们恍惚而过的高中时代,眨眼之间就已到尽头。教学楼构成的天井里,书本试卷漫天飞舞,走廊上高三党嘶吼狂欢,毛二喜和钟先森并排地站在三楼走廊的角落,牵着手窃窃的微笑,说不清是笑看这一场狂欢的盛宴还是第一次牵手。后来才知道,为脱掉校服,摆脱考试而庆祝的狂欢,不过是残酷成长的开始。
高三的离校,意味着毛二喜和钟先森变成了新的高三党。钟先森是学音乐的艺术考生,高三伊始便要远赴成都接受培训,得等到十二月的艺术考试之后才能返校。毛二喜的课桌上不再热腾腾带着叶子香味的叶儿粑了,手指伸进抽屉里也摸不到和心一样软的爱达乐蛋糕了,走廊上只剩下毛二喜四十五度望着天空的孤单身影了。如果,你觉得毛二喜会为此悲伤凄凄然,那她就不是毛二喜了啊。
毛二喜英语不好,拼了命也只能凑够七八十,尽管她的其他科目可以拿很高的分数,也只够一条腿迈进本科线。然而,钟先森抛开艺术生的身份,亦能轻松挤进一本线,前途无量是必然的。如此带给毛二喜同学很大的压力,她关闭了宿舍里移动的袜子店铺,也不再在广播厅艺术楼活跃了,晚上也不讲鬼故事和段子了。规规矩矩的上课吃饭睡觉,拼了命的背单词刷阅读题,似乎要把前两年玩儿过去的时间统统给补回来。似乎每一女孩子,都曾幻想过拥有有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像神一般的学霸男朋友带着我们学习,摆脱学渣的身份,走向人生巅峰,多么完美的想象啊。然而,毛二喜却是大多数中的极少数。勇敢,拼命,努力。
银杏大道的银杏树不知不觉间就变黄了,突然有一天早晨恍然发现清洁阿姨将最后的几片泛黄的叶子扫进垃圾堆里。那时候,钟先森回来了,他们之间的日子如同他离开前那般,温馨而甜蜜的过着,也许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已经发生了质变。比如对高考以后命运的迷茫,对这段感情的去往,昔日那番激情是否真的还那么坚定。似乎因为习惯了毛二喜同学总能奇妙的化解我们看似天大的问题的能力,所以觉得他们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一路风水,细水长流,白头到老。
不管你惧怕还是期待,属于他们的高考最终还是如期而至。试坐、考试、查成绩、填志愿…中规中矩地被多一分的数据挤下去,也挤掉比你少一分的数据代码,然后任随电脑系统将你的命运带往某座城。恋爱中的情侣总是希望对方可以陪你一日三餐,电影游戏啪啪啪。觉得异地就会分手,于是填同一个城市同一所大学?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或者分手的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在一起的时候漫不经心,离开后才痛彻心扉。初恋大抵是这样。
毛二喜和钟先森填志愿的时候没有商量,系统关闭之后才告诉对方自己的第一二三四志愿。稳重沉着的钟先森选择了离家近的成都,第一志愿是四川音乐学院,他的分数远远超出那学校近几年的录取分数线,这样的志愿毫无波澜可言。而毛二喜像来是有自己的那一通天马行空的想法的,比如一个志愿一座城,每城相隔几个省,偏偏是没有省内的城。她有自己的翅膀,不可能甘愿被束缚在这盆地中央,即使这里有她心爱的男子。但是大家都知道是,无论是在哪里,她都能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然而,看到她的录取通知书时,我们大家都大大的吓了一跳,尽管我们早已做好了惊讶的准备。她被湖南长沙的一所大专院校录取了,专业是殡葬。换个方式说就是和死人打交道,比如给死人化妆穿衣之类的。我们嘴里念叨的是:“你一女孩子怎么选择这样晦气冷门的专业啊?你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念大学啊?”在一般人的眼里,如果你考上一本才是有资格出省去看看的,如果没有的话,那还是就待在这一方盆地里念一个师范院校,毕业后回到小城镇去当一个老老实实的教师。所以,尽管大家口头里在斥责她仅是一个大专还是满腔孤勇去往省外,心里却偷偷羡慕着她有这样的勇气和无所畏惧。
毛二喜和钟先森分隔两地,不是忍受相思苦。反而各自打磨自己。毛二喜念了大学之后彻底的放飞了自己,主持舞蹈话剧演讲,一场接着一场,期末就拼命泡图书馆挣奖学金,假期就去兼职旅游或者培训班。尽管现在的4G网飞速发展,她也不太活络于QQ微信等虚拟的社交圈,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看到她朋友圈的更新,而每一次更新都让我们看到从未预料过的一面。比如,一个人沿着湘江骑自行车,和一群驴友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登上庐山山顶,小小的身躯出现在篮球比赛上,和一只隐藏在爬山虎里的壁虎私语交流。如果说有趣的灵魂很少,无疑的,毛二喜同学在念大学之后,越来越接近有趣的灵魂这个词语了。钟先森还是那么绅士,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打领结的西服,聚光灯下,规规矩矩的坐在钢琴面前,手指头在黑白色的钢琴键上轻快又熟练的演绎出不同的音符。他不爱搭理其他的女孩子,尽管音乐学院的女孩子,肤白貌美大长腿,优雅淑气小清新。或许是他觉得毛二喜灵魂散发的魅力比这些可人美丽的娇姑娘的魅力更让人沉醉。又或许是他从小到大便见惯了这些公主的面孔诗意的名字,毛二喜让他觉得新鲜和特别。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很难说得清楚自己的欲望到底是更纯粹还是更世俗或者说二者皆具有,只是很难承认罢了。
大学的时光让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与自己相处,做更多想一个人做的事情。两个人在一起很好,但是一个人也不错。
钟先森和毛二喜都有空的时候,钟先森会买一张动车票,跑去长沙陪毛二喜吃臭豆腐,一起去登岳阳楼。寒假暑假的时候,毛二喜也会回到成都一个人逛锦里宽窄,等忙着期末复习的钟先森考完试一起享受坐午夜的绿皮火车的时光。他们和谐得像一对老夫老妻,四年多的时光从未吵过架。我们差点就要以为他们是杨绛和钱钟书的后续了,一边羡慕着这一对火星与地球奇葩的恋情,一边预想着几年后他们的婚礼有多奇怪和有趣。
然而,纵使我们已经把未来在脑海里预播了好多遍,我们还是不能在今天就见着明天的样子。
有一天,他们分手了。
毛二喜荒芜的QQ空间更新了一条说说:我分手了。没有多余的感情色彩,只是纯粹的对朋友们的一个结果性的交代。那时候,毛二喜大专已经毕业,在江西的一家殡仪馆给逝世的人化妆穿衣,她说:“一段人生就像一个故事,让每一个故事画上完美的句号,也不妄来这人世走一遭。”她工作的地方与一所大学相邻,每天下班之后,就去那学校的足球场跑几圈,或者待在自习室看书,已然毕业的她却活成了大学生的模样,然而真真的大学生呢,大部分是待在宿舍里刷剧打游戏,定要等到过了年纪才懂得那个年纪应该做的事是什么,然后后悔责备,继续苟且。她难道真的就不难过不悲伤吗?那么多年的感情,如此心爱的男子,不悲痛才怪。然而作为一个成年人,早已失去了歇斯底里大哭大闹的权利,或者说成年人意味着成熟不再幼稚。把那些本该颓废黯淡的时光悄悄变成沉潜起来打造自己的时光多好。她,似乎又变美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毛二喜换了工作,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一名高级会计,高端的写字楼里,白衬衫黑色包裙高跟鞋大波浪的她滔滔不绝用的用英语同美国某公司的总经理谈论着电脑上的数据。似乎那个在宿舍楼里抱着彩虹色袜子叫卖的俊俏假小子不复存在,那个在午后摸到抽屉里的爱达乐蛋糕后嘴巴眼睛鼻子耳朵都笑弯了的少女不复存在,那个蹙着眉头伏案奋斗的拼命三娘亦不复存在,那个窝在殡仪馆为逝世者化妆穿衣的灵气女子也不复存在了,但是他们之间又那么说不出来的相似。
二中百年校庆,作为校友一份子的毛二喜在那一天回去了,那一天啊,栀子花的味道弥漫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白绿相间的颜色依旧和青春的颜色一个样子,她站在当年的教室外的走廊栏杆边上,一个男人的皮鞋与地板敲击出嗒嗒嗒的声音,在她耳边渐行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