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这座岛屿,是在台风后的第二天。很小的一次台风,只是风眼的外围扫过小岛,就从对面的台湾奔往日韩,本地人习以为常,因为影响不大,连飞机和动车都照常运行。只有雨洗刷过的槟榔树、凤凰树和风打落的洋紫荆、三角梅,显示了被台风伤过的柔弱。
路上有环卫工人在清理枯枝落叶,陈宁想起了那场台风。岛屿的居民和过客不会忘记那场台风,媒体用“觞”来形容其破坏力。全市倒伏的树就有45万株,马路上横七竖八都是树,还有坠落的广告牌。台风过境的48小时,志愿者和环卫工人一起在街上清理树木,为的是尽快使交通恢复秩序。陈宁和安海也在其中。
在混乱和忙碌中陈宁问安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和其他志愿者一样,安海满脸痛心,身上脏兮兮,他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良久才说:“你让我想想。”
从机场打的到酒店,陈宁特地让司机走环岛路。环岛干道高楼林立,才两年,陈宁已经很陌生了,说起来,她初到厦门时,这一带还是远郊,只有会展中心同学们偶尔会提到,谁没事都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虽然厦大与环岛干道同在环岛路,不算远。雨后初晴,晚秋的岛屿仍有夏日的热情,大海也在暖阳中漾着波光。
住的是靠海的酒店,办理完入住,陈宁就换了拖鞋到沙滩上去散步。仍旧好多新人在沙滩上拍婚纱照,以前安海经常嘲笑婚纱照是一种刻舟求剑,受他影响,她也总觉得仪式感是不必要的标榜,所以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拍婚纱照。
其实刻舟并不为了求剑,是为珍视而纪念,如果没有过珍视,宝剑怎么丢失的,你都不会知道。回想自己短暂的婚姻,陈宁也很迷惑,自己到底是怎么失去第一段婚姻的。“也许就是因为太潦草,连婚纱照都没拍,才那么快就离了婚。”陈宁自嘲道。不管怎样,她结束了不愉快的婚姻,又在她心力憔悴不想工作时遇到并购裁员,拿到一笔遣散费,立刻订了机票和酒店,从北京飞到这里来。
在岛上,陈宁每天去海边散步,上网看剧,竟会在海边偶遇大学同学曹曦予。曹曦予和先生一人一手牵着儿子,大叫:“嘿!陈宁!你怎么来厦门了?”又大喇喇在班级群里广而告之,说要组织在厦门的同学聚一聚。因此接到安海的电话,陈宁没有意外,她怀疑自己一直在等他的电话。虽然她并不确切知道他还留在岛上,但他还会去哪里呢,他那么爱自己生长的岛屿。
夏秋之际台风接踵而至,安海约陈宁喝下午茶的这天,天气预报说有台风在菲律宾海域酝酿,将会影响我国闽粤地区。台风为见面提供了话题,他们像英国人那样,聊了一下午天气,小心地绕过往事。
第一次注意到安海,也是台风的缘故。整整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把学校淹没,南普陀寺放生的鱼大批大批游到在教室走廊,老师组织学生疏通积水。那是大一的时候,大家觉得很新鲜,尤其是北方来的同学,没见过台风,更没见过班级里都是鱼,嬉闹成一片。只有安海很认真地在用抹布吸水,再拧到桶里,倒掉好几桶水,才把地板擦干。陈宁走过去和他唠嗑,他腼腆地说:“不好意思,我得回家去清理家里的积水。”
“你家在厦门啊?”
“是啊,夏港那边。”夏港那边地势低,每年都有几次被台风和天文潮淹没,这是陈宁后来才知道的事。
“我可以跟你回去吗?”
陈宁一派北京妞的混不吝把安海愣住了,“跟我回去干嘛?”
“到处看看呗。我也可以帮忙干活啊!走啦走啦!”
“好吧。”安海当她是好玩。
安海家里称得上破旧,小小的老房子,在避风港的一角,显得逼仄。安海说他爸爸是渔民,在一次出海中翻了船,再没有回来,妈妈开一家裁缝店。咸腥的海风使陈宁保持沉默,安海家里这么穷,而她跟他并不熟,就这么闯进来,是不是让他尴尬了?贫穷是陈宁此时还不能明白的,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虽然出身寻常老百姓,跟富贵搭不上边,家里因为拆迁有几套房,她的同学也都这样,她一度以为只有农村才有穷人,城里人都像她和同学这样。
“你一个北京人,怎么会来厦门上大学啊?”
陈宁听见安海问她,马上扬起脸,意图辩护:“北京人怎么啦!”
“少见,你看咱们班就两个北京人。”
“其实我是看老狼和高晓松来厦门才来的。”
“你又为什么不去外地上大学啊?”
“我喜欢这里。”
往后安海就经常带着陈宁走街串巷,四处吃最地道的小吃,有时也在自己家吃饭。这种交朋友的方式——到对方家里吃饭,非常有效,它显示了日常的力量,是一种接近生活的交往方式。很快陈宁和安海就成了铁哥们,安海为了补贴家用,一直琢磨卖各种小玩意给游客,陈宁跟着他过了一段和别人不一样的大学生活。
最大的成就是画了几套有关小岛的手绘明信片和地图。这里是安海的家,他熟悉岛屿的一切,最市井最地道的风情,所有游客所不能完全领略的,他都一一画出来,她去找人印制,又批发给景区小贩去卖,因为游客多销量大,他们小小赚了一笔钱。那段时间真是快乐极了,她自然不是为钱快乐的,他也不全是。几年后,旅游纪念品市场上流通的手绘地图和明信片仍然以他们的版本为蓝本。
真正谈恋爱是毕业以后。陈宁考研考回北京,安海运气不错,去了一家外企。
“轮到我带你转悠了。”陈宁对安海说。不过北京太大了,他从来没有过“走遍北京”的感觉,不像他的故乡,巴掌大的岛屿,十块钱就够转好几圈。在一座陌生的浩大的都市里谋生,并不容易,忙起来人像个陀螺。而陈宁依然保有学生气。当然,她的底气也来自于她的出身,她在首都有房子有户口,这正是外地人为之奋斗的目标。她本身也好学上进、机灵能干,过上不错的生活很容易。
嫌隙大概是这时候发生的,吵架,回避,渐渐就有了问题。一段有问题的关系要获得挽留,真正困难的并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找到真的问题。陈宁以为真正的问题是他不那么爱她了,而安海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他虽然爱她,也爱他的故乡,他更喜欢他生长的岛屿,他想回到岛上。
被困在那场特大台风肆虐过的岛屿,纯属意外。他们本来只是回来度个假,庆祝她硕士毕业,台风让整个岛满目疮痍,全城断水断电断网,飞机停飞火车停运,出不去进不来。吵过架的第二天,也是台风登陆的第二天,近乎倾覆的摧毁使安海说出“我不想回去了”的话来。他在换工作,手上有两个选择,一个仍然在北京,一个可以回岛,他们为此吵架。
去南昌的动车票是台风前买的,他们想先去南昌看一个朋友再回北京。由于动车暂停运营,那几天他们都现身于灾后救援的志愿者队伍。“明天动车恢复运营了”,他们听见旁人这样说,各怀心事地互相看了一眼。晚上回酒店,她发信息给他:“我明天早上直接去车站,等你。”
他没有来,她一个人上了车。他做了另一个选择,她想,气得关了机。
“你现在做什么呢?”
“开一家小公司,做旅游文创。”
“业务怎么样?”
“看天吃饭”,安海开玩笑道:“台风应接不暇,损失惨重。”
他们聊起最惨重的那次台风,双双心有余悸的样子,厦门站因为电力被毁坏无法发动,修了半个月,还出动了退休的老古董发动机。“那天我到厦门站,发现仍然停运,原来连厦门站的票也在厦门北站上车,我没收到消息,又赶去北站,误点了,打你电话又关机了。”是这样,那天很多人误点,因为不知道恢复运营的只有北站。
他在解释。她知道他在解释。她能说什么呢,爱情也是看天吃饭。就像这里的岛民习惯于台风,情海中的人也习惯于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