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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凝视幼时夏末的瞳孔时,那片青瓦就覆盖着梅雨的清香,把所有湿湿软软的脚步罩住……
梦的香甜是日光从檐角洒落,铺成苔藓,点缀着明灭的珠痕,亮得透彻,似乎把一切的尘埃都从这个清晨的世界中驱散——那片古拙的青瓦就从堂屋的一角斜翘出来,像是代替一整个深深的庭院伸了个懒腰,渗透着半干的寒气,氤氲着去年燕子的呢喃。那片平平的瓦菲,灰青而厚实,方狭而寂寞,我的心无数次为之雀然,似乎幼小的灵魂把握了时空的形状。
它只是在庭院不起眼处的一个凸起,并不恢宏,并不伟岸。流光溢彩、碧霞纷呈——这些描述它都过于浮艳。它像是一个长得不大聪明的耳朵。但它坦然着,并不因为置身角落而就有羞于示人的怯状。
我常想起儿时放学后用一只手撑着它,大踏步跨上房顶,追捕那些跳脱出彩云的蜻蜓:红色的、有着细细的体节,梭形的身体在空气中打颤,令人摸不到头绪地横向漂移;我们的竹竿搅动着夏日浩渺的晴空,带着嗖嗖的冰凉的风,左右开弓,既迅捷又不忍伤害那些美丽的身影。那一声声被旷野染透的嬉笑,合着只倒映在成年的水坑里的纷纷往事,都被这曾用手不经意,却又细细抚摸过的青瓦碾磨了。
在浅色墙壁的回影中,壁虎利用它的墙壁艺术和那不温不火的光线匀合,它纤细的路线似无法拆解的谜语,而谜底就藏在墙的边疆,那近的愈发令人动容的、多出一块的青瓦;芝麻大小、像灯芯一样摇摆不定的黄琥珀蜘蛛,用它晨雾做的廊檐,雕刻了那片突出在院角的墙沿。
而每当被廉价抛售的黑色注满夜幕,星星就像水蚤一样,在平坦的漆黑上按兵不动。我从屋檐下仰望那透彻的蓝,视野中多了一个深黑色的缺角。青瓦的无言和滞重,勾勒了我心里夜晚的圆缺。而纵深往四下围拢的院墙,也从那耸立的寒意中眺望婵娟。月亮也在凝望你吗?你这总是寂寂无言的青瓦呀。我的心却这些年,依稀爬上了青苔。
风赶在路上,吹着野花的薄薄的矜持,彻底吹开了我向童年洞开的心魂。我抵达那被青瓦拓印的影集,经历的和未曾经历的,梦想的或未曾梦想的,一大截影子迟钝,在那片青瓦的圆弧之下,像是梦溢出的出口。所有的幻觉一旦触碰到那片青瓦,变为纷纷洒落的白梨蕊,看着它们就看着到了美好,让人闻到里面四季的弥合,昼夜的交叠。
那层层叠叠的瓦只有到了最边缘才显出诗意,勾勒出令人夜不能寐的奇思。好像蝼蛄、秋蛉、蝙蝠和寒莺的啼鸣都是从那里喧嚣而出,还有野猫和着春天娇柔的叹息、那些年里划破狭窄的天空的惊悚的哨音,都从里面淌出来。于是在万籁的诡谲之中,失眠像是个始终坐在屋檐上的人。它困扰了我的童年,却深深失落了我那么多年来的,寥落。以前被认为是声音的坟墓的,那不安分的障碍,已然令我的追忆有了像味蕾追寻家常菜时的依赖感。
后来那片墨绿色的瓦菲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点滴了我的心事。关于古籍中失踪的少女,关于那撑开就是一整个江南的青纱纸,关于秘籍、谋略和在杯盏中沉底的青梅。雨打湿你,让你新得像得了一场大病,而我看到的是所有被镇压的欲飞的裙裾。那水村山郭、酒旗飘摇、桃花灼灼的妖媚,那枫叶荻花、马蹄低徊、易水淙淙而流的肃飒,让你像在历史的河流边的拴船墩。你啊,不朽的青瓦!你这被青砖层叠起来的高士,像我夜泊秦淮时枕着的——北方的心脏。
于是乎,遥想到你,思绪就不能穷极,于是乎,追忆你,口齿便生津,像有时间的汪洋冲击在我们的相视无言里。
似乎有那么些日子尤其令人记得不真切——在早间虚晃的晨雾中…晨雾就那般从檐下升起;在用布谷鸟声织就起来的早晨,在粗茶淡饭的飘香中,太阳灰白温吞,那青瓦底下兜转的脊梁,曾喂饱了我的童年,令我有了一往而深的富庶,那片炉灶上叮咚作响的晨间的音乐,还有爷爷轻咳时的撼动,那轻轻推上锅盖,就咕嘟冒泡起来的白粥,我想都熏深了你和我的相似。时光把我照顾的很好,我想,你呢?你这阴凉处的青瓦,你这个褪进时间里去,却始终鲜活在孙子的记忆里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