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晚上,三人一起去学校外面的路边摊,大排档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他们一路谈笑顺势坐下来吃,我没有进去。我们穿的很臃肿,大排档也很臃肿,这是种冬天固有的臃肿,我说去旁边买粥喝。粥铺离得不算远,有人迎面走来冲我挥手,我顿了两秒才认出她,我们打过招呼后,又同时把手揣在了兜里。我和阿姨说要一杯粥,阿姨很热情,转账的时候不小心按错了数字,转错了钱,笑的尴尬,又重新转,阿姨随口问我几岁了,我又笑了笑,不自觉的比往常更加腼腆,我多大了呢,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买给自己礼物,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可以大方的走进网吧,如果去抢劫就要负责任了。我走出粥铺,还是不争气的抬头看了看天空和月亮,假装自己是一只本来要南归的落单小鸟。
仔细想想,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沿着嘈杂去寻找些什么了,有种小时候被妈妈催促着出门买一袋盐的感觉,有目的,有方向,只是少了个一路上东拉西扯的人。你问我这是在表现孤单吗,不全是的。心绪乱飞,遁入眼中的风景都一闪而过,只有自己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端正走姿,注意不到摊主的叫卖和迎面走来的朋友。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起多大了,取快递的时候,剪头发的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吗?阿姨很通情达理,会适时的岔开话题。长大了之后走神的概率就会缩小吗?不是的,也许我到了七十岁,去逛菜市场,还是会付错钱,还是会挑挑捡捡,说第一个字的时候提高声调,慢吞吞的吐字,看不到路过的熟人……
一个喜欢养猫的人说,人的大脑外侧的新皮质,是负责时间概念的部位。而猫和人类不一样,它们每天吃同样的饲料,在家里过同样的日常,也不会感到无聊。对它来说,时间只有现在,把时间分成分秒。把自己关在那里面的种族,在地球上人类是唯一的一个,唯有人类会利用年龄这个缺点去花钱,会让人消耗感情,他说这是这人类进化的代价。
是啊,我们做什么都是线性的,进步,完成,结束。变化会和时间自然的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在遇到许久未见的朋友时,总会说我们上次见面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吧,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是时光改变了我们吗,好像不是的。我们还是会看一些电影,做习惯做的事,梦到一些片段。住在海边的人让海浪打湿脚背,住在古城下的人摸着砖瓦,听钟声敲击。我们会看腻海浪和砖瓦,但看海的人不知道风可以用钟发声,青瓦石墙旁的人也不知道海浪也是风在表达。有时候,我们一直闷头往前走,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原来的地方很远了。
人类发明出占卜,算卦,哆啦A梦的时光机,在忙碌的缝隙里思考,如果十年前的你知道会变成这样……不那么理想,不那么潇洒,也不那么理智……是不是该带一些话给十年前的自己。可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们有幸拿到了时间之书,会怎么样呢?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吗?会走出命运的漩涡吗?
《降临》中,外星人突然造访,主人公作为语言学家被国家派去翻译外星语言。这个故事中的外星人很奇怪,他没有侵略地球,也没有提出条件交换地球上的能源,只是待在一艘宇宙飞船里,人类问他们什么,他们就回答什么。他们的语言也很奇怪,不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单词构成的,表达的每一个意义都是由一些符号相互叠加组合,他们用喷墨的方式来写字,不是一笔一划的写,喷出来的墨水会像水一样沿着轨迹流动,同时构成一个图像,一个图像代表了一个意义。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我们人类的文字都是线性的,不会在上面叠加很多符号,也不会同时写成一句话。可意外的是,主人公学习外星人的语言时,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某一个夜晚,主人公的丈夫问,你愿意和我和生一个孩子吗?主人公在那个夜晚就预知了她未来的孩子会在青年时期死于一场灾难。和所有预知未来的人一样,主人公也同样面临了这个有些狗血的选择题,如果你知道你的女儿会意外去世,你会愿意抚养她,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吗?你会为此感到后悔吗?
在电影上映之前,《降临》还只是一篇小说。叫《你一生的故事》。怀特姜给语言学知识包裹了科幻的外壳。这本质上大概只是个富含哲理的故事,我们看的云里雾里,其实他只是想说,如果所有的明天都必将来到,那么就不必在意因果,即使我预知了未来,我也需要去做这些事情。就像婚礼现场,如果牧师不说出宣布结成夫妻的宣言,这个婚礼就不算礼成。
希腊悲剧中的俄狄浦斯王在他出生的时候就被诅咒将来会杀父娶母,他的父亲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把他驱逐出了王国。他辗转数地,才存活下来,在一个新的王国当国王,意外的是这个王国其实就是他的祖国,他最终还是杀了他的父亲,娶了母亲,难逃命运的诅咒。我们猜测生活具有仪式感,确信如果知道结果一定会做得更好。可岁月之书并没有在轨迹改变的那一刻给出他提示,只是不言不语的看着他,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过去具体的哪件事导致了他杀父娶母的结局。那么,是不是俄狄浦斯王逃避这一诅咒的过程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呢?我有时候在想,岁月之书在被你看到的那一刻,是不是就已经改写了,某年某月某刻,未来预知你预知了未来。
这样看来,宿命是否自然的否定了我们的能动性,既然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冥冥之中的圈套,不作为可能是一种有效的反抗吧。记得顾城说过,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有点吊诡,但这似乎不是个关于命运傀儡的问题,就像我们终究面对死亡。我们可以说我们拗不过命运,但我们更像是拗不过自己,什么样的语言反映了什么样的思维方式。我们人类的语言都是由一个个的音节构成的,我们思考问题总会优先从因果的角度考虑。而还有很多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并列,目的,充分不必要……光在考虑问题的时候,就遵循目的论,而不是因果论。
中学的课程里说,光遇到不同介质的物体会发生折射。而真正发生折射的原因其实是时间,是费尔马的时间最少定律。当光进入水中时,它传播速度就会变慢,如果光仍然按照原来的直线走下去,它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就会变长,所以光改变了路径。它选了一条时间最短的路,以便能更快速到达它的目的地。《降临》中的外星人不理解我们基础的物理学概念,比如速度,距离,路程,而却能很快的懂得费尔马的时间最少定律。他们的概念里没有因果,只有目的论,需要完成目标,所以中间的每一步都不能少。
我开始思考自己不自觉的“走神”,是一个弊端,还是一个特质。之前,我总是刻意的调和我的思维,以提高效率。我总是努力这样做。可我还是不会在早晨醒来的时候立刻睁开眼睛,在图书馆写字的时候忍不住看看窗外,想有一条地毯,一个柔软的靠背,但我也很久没有啰嗦的找一些借口来埋怨冰凉的墙面和滚烫的开水了,我知道我从商店买回的陶瓷杯子可能不小心被打碎,如果我养一条狗可能会咬伤邻居,我说今天天气很好可能会变成今天风不很大,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还是活在线性的时间里,想各种办法让自己不走神,不像猫,但是我也有些改变,我开始去主动认识一些新的人,把零食放在口袋里,期待偶遇蜷在草丛边的小狗,肯定一些举棋不定的想法,感受自己的变和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