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火车经德令哈
干国祥解读:
我认为,从可能是85年(也可能是86年)的一个自觉的转折之后,诗人海子就首先成为一个“思”的海子,他想用语言,来超越生活,来表达出一种超越性的东西。对这一东西的命名,有人称之为真理,有人称之为意义,有人称之为“道”,有人称之为“理”,还有“仁”,“智”,“性”或者“上帝”、“数”、“物理规律”等不同的名字。对海子而言,这就是一种“大诗”,一首既是象征主义的,又是史诗性质的诗,类似《神曲》、《浮士德》这样的大诗,这些诗,是对大地和人民的重新命名,重新教育,是宇宙的重新诞生。
这种雄心,把海子逼入了类似某些儒家知识分子的焦虑之中,我们从柳宗元“千山鸟飞绝”的诗句中,从杜甫“国破山河在”的诗句中,可以窥见到这种存在的焦虑——一种为人类命运,而不止为自身存在而生发的焦虑。虽然海子不是一个儒家知识分子,但是,这种对天命的体认和担当,却让海子有了比大多数儒家知识分子更强的责任感,以及更深的焦虑感。
这是一种个体独特命运的体认,这种天命感就是一个人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就是某个崇高使命的承担者。
但是,“思”毕竟不是“诗”。
这种意识层面的对天命的描述,对宇宙重新命名的描述,却违背了诗学,陷入了以思代替诗的困境之中。这是一种艺术家的焦虑,因为艺术是灵感的艺术,艺术和其他的操劳不一样,它乞灵于一种叫灵感的神秘之物的光临。否则,纵然你有精致的诗学,有深厚的思想,也一样不可能转化为诗,而只是思的语言模仿诗的形式而出现。在魏晋玄言诗中,在宋朝一些理学家的诗中,我们就能够读到这样的以思代诗的作品。
假如是一个哲学家,他不会为此而苦恼,因为他所思的焦点是思,而不是诗,诗只是他思的工具。
但是,对一个艺术家,对一个天命为诗人的生命来说,这样的状态是灾难性的。
思总是对存在的漫长的操劳与谋划,试图从这沉沦于大地中的生活中,抽绎出意义、超越和永恒来。但是,它总是不能够如愿以偿。因为思的这种超越日常生活的努力,总是要借助于语言,而语言总是无法抵达那不能言说的存在的深处,总是无法说出它想要表达的沉默。
和哲学家满足于思不同,诗人似乎总是在等待着,在“思”中苦苦地等待着。有时候,他会尝试一些意象,有时候,他会尝试一些新的韵律,但是,他毕竟知道,诗是一种整体生命的猛然涌现,它不是诗人意识层面的思,它是包括潜意识、无意识、肉体生命、精神和灵魂的全部合一的单纯生命,在某一刻的燃烧与闪光。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甚至会违背诗人的思——因为思是意识层面的,而诗,是存在层面的,这二者许多时候并不总是和谐的。
所以,带着思的苦闷与焦虑,而去寻找诗的海子在大地上漂泊,他走在路上,寻找着一种叫诗的珍奇。或者,他渴望着被一种叫诗的神秘迎面碰上,把他的生命整个地捕获。
于是,某一天,当火车经过一个叫德令哈的地方,在戈壁的尽头,在草原的尽头……这是夜晚,远远地望去,雨水中城市荒凉如秋……猛然间,被叫作灵感的事物喷涌而出,词语越过思的堤坝,在存在的平原上,冲出一条河流。
这不是关心人类的诗,这是存在或生命的诗,这首先是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存在的诗,意识到自己孤苦的诗,这是怀念着一种美丽真切的诗,这是渴望着一种温情相拥的诗。于是,诗人因淋漓地表达出自我,而让这首小诗,成为真正的大诗,成为真正的存在之诗——所有人生命深处的诗。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因为是惟一的,所以是全部的。但这一刻,诗人并不为了全部而思,而写诗。这一刻,诗人卸掉了思的重负,本真地存在于真正的草原,真正的荒凉之上,本真地渴望着爱情,渴望着生命。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这首诗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就是回荡在全诗中的“姐姐”二字,但这不是肉欲充溢的“姐姐”声,这是彻底的孤独中对温情的最后呼告,诗人只想要一丝温暖,一丝温情,这个寒冷孤独的旅程中(虽然身外的季节是在七月)。当这个“姐姐”的呼告,放在如此空旷的草原戈壁之上,放在如此漫长孤独的旅程中的时候,我们就仿佛听到纳兰性德“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之中对风雪所发出的“故园无此声”的无来由的怨艾,而重要的并不是身外的风景,重要的只是诗人敏感的灵魂,在这一特定的场景中,唱出一种生命永恒的悲鸣,但同时也是美丽的、凄惋的歌唱。
这一刻,带有基督文化风格的海子(拯救),猛然间与道家的意境(存在)相碰撞,于是,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而“忧伤的麦子”成为一棵“只属于他自己”的青稞,一切都在生长,不需要诗人的词语强加干涉,道法自然,万物自然而然,在这片大地上涌现,包括诞生,死亡,和爱情。这一刻,海子不是基督,海子只是海子,只是一棵青稞,有它自己的诞生、爱情、死亡。
于是,今夜我放下为万物重新命名的重任,只有眼前这美丽的戈壁,空空,不再关心人类,只关心自己,只想起你的美丽,你的温暖。
于是,漫长的负担,使命与思的重担,似乎只是为了让诗人觉悟这放下的片刻的解脱。而这这解脱的刹那,仿佛就是整个漫长的重负之旅的一个答复,一个奖赏。但我们不能假设,如果这首诗中真的不出现作为背景的漫长的思之辛劳,那么这一声“姐姐”会是怎样的轻佻?如果这一声“姐姐”,没有真诚地“关心人类”的背景,会是怎样的浮泛?而当一些轻浮之辈引用这首诗用来勾引情人的时候,他可曾想过,他自己不是今夜不关心人类,而是压根儿就不曾为人类的命运有过丝毫忧虑?
所以,这两手空空,这悲痛,这泪滴,不是为“姐姐”而流而痛,而仍然是为自己的天命,为人类的命运而起。但是,当诗人在痛到不堪承受的时候,他由衷地喊出“姐姐”,渴望在这一刻,在这片段,能够从自己的这一声孤独的没有回音的呼喊中,能够给自己一点暖意,一点温情: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但火车仍将在黑暗中前行,辗过这沉寂的大地。
前方,迎接诗人的,并不是姐姐或者妹妹温热的胴体,而是虚无缥缈中一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而是一种深切的为万物命名的渴望,以及最终的绝望,就像是基督或者荷尔德林曾经有过的命运,只是,海子的孤苦更孤苦,除非他能够用死亡来证明自己为诗献祭的勇气: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