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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从把钱借给武大强，王巧的心里就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今早送完孩子，王巧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健康街的农贸大菜市场，这里的菜不仅比超市的新鲜，关键还比超市的便宜，她寻思这个点儿，附近村里的菜农应该还没走。
农民自家种的东西，吃不完挑到集市上来卖，换几两碎银贴补家用。他们的菜没有精美包装，没有二道贩子，也没有科技狠活，亦如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一样朴素，真诚。
王巧转悠着买了大婶两把用草绳子扎着的菠菜，绿油油的，还带着清晨的小露珠，晶莹剔透。
又买了老伯蛇皮袋子上搁着的一兜茄子，个头不大，圆嘟嘟的，好看的茄紫色发着光，嫩嫩的，指甲一划能流出汁来。
还买了一塑料袋黄瓜，大概有八九根的样子，个个顶花带刺，阿姨说就剩这一袋了，你全要了便宜两块，算八块。王巧还是给了阿姨十块，都是挣得辛苦钱，她不想少给阿姨。
王巧拎着大兜小袋的，不想再转了，打算原路返回。
抬眼的顺间，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没错，是他，就是他！
此刻的王巧，似是蹬上了哪吒的风火轮，脚底生风，步伐不由自主地加了速。身体里像打了鸡血一样，血液沸腾，精神气立达顶峰。
“喂，赖子哥，赖子哥！俺今天可算见到你了，真不容易啊。你不是出远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给回个话儿。”
对面摇头晃脑走过来的那个人，正是债主武大强，好巧不巧，俩人走了个碰面。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王巧这些日子苦苦寻找的人，今儿个可算逮了个正着。
王巧嘴上打着招呼，心里却想，我看你再找啥借口，我看你还往哪里躲。
这个武大强，跟王巧是一个村的，是她婆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小的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生赖。他娘去地干活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足八个月就生下了他，出生时才三斤半多一点，他长到六七岁时还不够二十斤，瘦瘦小小的比同龄的孩子低了一头。
他娘常常把他揽在怀里，心疼地摸着他的头说，哎，我的儿，娘给你起名大强，就是希望你高高大大，强强壮壮的啊，谁知你成了个“小赖的”，不是这疼就是那痒，哎，你这个样子不叫娘省心啊。
要是他娘能活到现在，看到他这不成器的熊样儿，不被气死也得气出毛病来。
就这样叫着，叫着，武大强就被“小赖的”代替了。不过现在叫着，倒也名副其实了。
（2）
公婆去世后，王巧一家就搬到镇上，回村的次数一年也没几回，村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自然也不得知了，武大强从什么时候变成老赖的，王巧更不晓得了。
或许是，偷东邻居的那只公鸡当下酒菜时，或许是，把西邻居地里的嫩棒子摘到自己家时，也或许是，赌桌上输了银子咬牙切齿骂着，发毒誓要捞回时……不管从开始的偷鸡摸狗，到后来的坑蒙拐骗，他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了老赖。
那些被武大强坑过的街坊四邻，被武大强骗过的亲朋好友，都对他敬而远之了。总之一句话，我惹不起，我躲得起。
可事实上，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正如，有些人不愿意遇见也遇见了。
王巧想起自己一天天攒下的辛苦钱要不回来，恨得牙痒痒，真想呼自己一个大巴掌。
去年的一天中午，太阳把人晒得无精打采，头天晚上收摊晚，累得不想动弹，王巧一撂碗，没有收拾，就躺在了沙发上，她想眯一小会儿，睡到两点，再把那些羊肉片，猪肉片，豆腐块分别串好，还有早上煮好的毛豆花生也得装好，这些都是晚上出摊要提前弄好的。
“当当，当当，当当。”门外一串敲门声。
王巧皱了一下眉头，没动，问了声，谁呀。
“我，山子在家没？”一个男人的声音。
王巧没听出来是谁，她闭着眼翻了个身，回了句，他出去了，没在家。
门外的人又说了句，我是他哥大强。
王巧一听是亲戚，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指拢了拢凌乱的头发。
“是赖子哥啊，快进来。”王巧笑着把武大强迎进了客厅，倒水，端水果。
简单客套了几句，王巧便问武大强，哥今儿个过来，找山子有事？
武大强没有直接回王巧。
他说家里遇到了困难，年前和朋友和伙做买卖，被人家坑了，赔了不少钱。谁让咱没经验，亏就亏了，权当是交了学费。要想翻身还得干，王巧妹子，你说是不是？
他盯着手中的杯子，叹了口气，接着又说，这不，有个一朋友介绍了一个小工程，给一个厂子盖一栋三层的宿舍楼。我找熟人打听了打听，说这活可以接。我回家就联系了朋友，第二天，他带着我去找了那个老板，但是，人家要求得垫资，活干到三分之一，才开始打款。可是，我手里没有那么多钱，就想着跟山子借点。你看，我来的也不凑巧，山子没在家。王巧妹子，你能不能做主借我两万，等第一批款一下来，我就先还你。
说完，他眼巴巴地看向王巧。
王巧吞吞吐吐，说了句：“哥，我，我这还还着房贷，手里也没有那么多钱呀。”
“有多少算多少，哥也是没办法才来找山子的。我说话算话，钱一到，先还你，最多仨月。妹子，你就帮哥一回。你的大恩大德，哥记在心里。”武大强说得很是诚恳。
话都说这份上了，王巧心里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也没好意思再拒绝。
武大强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把王巧说得信以为真，这不，手指轻轻一点，一万大洋就飞到了武大强的手里。
（3）
事后仨月，武大强还是没把钱还上，王巧才把这事儿说给了山子。
山子一听心里暗暗骂王巧“真是个蠢女人”，但他不敢跟王巧发火，毕竟是自己家的亲戚。
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却让王巧寝食难安。他平和地说：“媳妇儿，这钱多半是肉包子打狗喽。他五年前从村东大民那儿借的钱，至今未还。前些日子碰见大民，我俩聊天间还提到赖子哥，把大民气得够呛。”看似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却让王巧的心情瞬间阴云密布。
王巧嘟嘟囔囔说：“我想着他是你家亲戚，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谁知道他这么没准头，我要是知道就不借他了。他是你家亲戚，这钱你来要。”心里却在狠狠地骂自己耳根子软，咋就这么容易轻信他人，就算不知道这人不靠谱，但也不该听信他的花言巧语。毕竟，好些年没来往了，更何况人是会变的……一想到这儿，王巧恨死自己了。
山子说：“你想，我们连着亲，我来要，他更不能给了。”
王巧婆家和娘家都不富裕，所以，双方父母在钱上也帮衬不了他们这个小家，再加上孩子刚上小学，日子也过得也紧紧巴巴。结婚六年，俩口子是靠着在镇上卖烧烤，才攒下这套房子首付的。王巧虽性子泼辣，但心眼好，又能吃苦，为了多挣些钱，她愣是从怀孕干到了生产，就连坐月子烧烤摊也没歇业，请了娘家姐妹过来帮忙。
生意还算不错，就是辛苦了点。
王巧心疼自己的血汗钱，从山子告诉她的那天开始，她就思谋着怎样讨回这笔钱，隔个一月俩月就给武大强打打电话，旁敲侧击打听一下第一笔款到账没。
刚开始武大强还客客气气的，支支吾吾说只要钱一到账立马就还。
听到这些话，王巧心里稍稍安慰了些，至少他没说不还。
直到那天山子告诉王巧，他和林子一起吃饭时，才听说了武大强所说的包了个小工程，都是骗人的鬼话。就他那小身板重活干不了，轻活不想干，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有点小聪明都用在坑蒙拐骗上了。
王巧心里骂道，奶奶的腿，骗到老娘头上了。立马给武大强打去了电话，拐弯抹角地拆穿了他，他才不装了，直言告诉王巧，那钱还赌账了。
王巧一听，心里就炸了毛，但嘴上却说：“赖子哥，你行行好，我那钱是要还房贷的，你能凑凑还我吗？先还五千也行。”
武大强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说了一连串的行行行。
这叫什么事啊，要账的成了孙子，欠账的倒成了大爷。如果黄世仁在世，遇到这号老赖，估计也没招儿。
后来，王巧再打电话，武大强就开始找各种借口，不是猪死了，就是老婆病了；不是在海南岛谈买卖，就是在黑龙江做生意……反正有找不完的理由。
王巧心里骂道，你就扯吧，什么狗屁生意，谁特么招惹你，谁倒霉！
再后来，王巧只要一提要钱，说不了两句，他就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再后来呢，就干脆不接，直接玩起了失踪。
就这样，三年了过去了，钱还是没要回来。
遇上这样的无赖，搁谁都会着急上火。王巧每次骂武大强的时候，也骂自己。
（4）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今儿个总算逮着了。
这时，武大强也看到了王巧，他打着呵呵：“呦，是王巧妹子啊？买这么多东西。”
“赖子哥，看你这一身行头，发财了吧。你是做大买卖的人，也不差我这仨瓜俩枣的。打电话你也忙，今儿好不容易遇到，你就把钱还了吧。”王巧站在武大强面前，两眼死死地盯着他，试图看透他心里的幺蛾子。
“哈哈，王巧妹子，你这电话费估计得上榜了吧。不就是借了你万把块钱嘛，这点小钱儿至于天天打电话催催催的？我还能不给你咋的？”这个武大强气势凌人。
王巧没料到武大强这么无赖，他一通劈头盖脸地呲哒，一下子把王巧整懵了，她愣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我靠，死无赖，你大爷的！”这句脏话王巧差点秃噜出来。
武大强嘴上叼着半支香烟，一条腿像抽风似的抖动着，歪着脑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无赖相，他眯着眼，看着王巧。
气的王巧，火“忽”地一下子窜上了脑门，小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直冲武大强扫射。
“呦呵，赖的哥。你这话说的真够磕碜人的。想当初你借我钱时可不是这样的呀，你那段苦情戏表演非常到位，弄得我要不借给你钱，我就是大赖人了。要不是看在咱是亲戚的份上，我能把钱借给你？你忘了，你拿到钱时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说好三个月一定还，这都过去三年了，你电话不接，人不露面，长不吭短不提的。这会儿你倒先挑上我的理了？我要我自己的钱，咋就不对了？你真把欠钱的当大爷了！看看你那张脸还在不在？！”
王巧说完后，左右扭头，假装四顾寻找。
王巧这一通扫射，对武大强来说没啥杀伤力。
他支楞着脖子，瞪着那双老鼠眼，张嘴就来：“我操！你这张嘴越来越能煽忽了。要是有钱的话早就还你了。不就是一万块钱嘛，我还能差你这仨瓜俩枣的。现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武大强又耍起了无赖。
王巧一听更来气了，拦住他的话头：“你也算是个男人，叫路过的人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你还有理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武大强见有人围过来，言语也就软了下来。
他一只手揣在裤兜，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划拉了两下子，打着哈哈，搪塞道：“今天真没钱，要不你再等上三两天，到时我若不还就天打五雷轰，就……”说着，他竖起手指朝天，准备诅咒发誓。
王巧学着他的样子，手一挥打断了他：“停停停！你都多大岁数了，还玩这一套。再等三两天这话我听你说了不下八百回了。你看你这穿得人五人六的，叫大家伙儿看看，你能是个没钱的人？”
王巧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武大强被王巧这番连珠炮似的数落，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还能不还你咋的？你，你，你这个臭娘们……”武大强被王巧怼得无话可辩，语不成句。
“你什么你？借钱借人心，还钱见人品！就你这人品，以后就算哭死在我面前，都不会借给你……”
“停！停！停……”武大强额头上冒出了汗。他掏出手机，咬牙切齿地说：“别特么喳喳喳地叫唤了，马上转账给你！今天真特么的晦气，碰见你算我倒霉！”
王巧听着武大强的骂骂咧咧，咬着牙没有还嘴，她那双丹凤眼死死地盯着武大强的手机，听到那一声清脆的“叮咚”声，她嘴角微微上扬，迅速点了收款。心里骂了一句，什么玩意。
王巧长长地舒了一口，仰头看向远方，堵在心里的那团棉花，此刻已化作一朵朵白云飘飘悠悠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她晃了晃攥在手中的手机，说了俩字“收到”，拎着菜，扬长而去。
武大强扭头看了一眼王巧那一骑绝尘的背影。“呸！”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妈的，什么玩意！”
秉着帮人一把胜造七级浮屠的理念，结果，却帮出了一个仇人。这叫啥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