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乞丐，确切地说，我是一个伸手要钱的人。
我的工作场所——别笑，这就是我的工作，在国外是要缴纳个人所得税的——位置相当不错：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大街，生意最兴隆的商城，人流最密集的正门门口。地面铺就的花岗岩石砖，摸上去有如大号砂纸，带着低调而奢华的质感。我当然知道，之所以这么粗粝，是为了防止雨雪天行人摔倒。但我若愿意，何尝不认为这就是我工作环境的顶级配置？
我的工作时间，是根据商城的开门早晚安排的。它开了门，我就该上班了，它关了门，我随即下班。没有上司，没有业绩考核，但我自认为我是个上进的人，是个有远大理想的人，是个对自己职业有着崇高自尊的人，所以，我很少迟到，当然，也决不加班。
每天，我都会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一张黑了吧唧的瘦脸，已经坚持十五天没沾过一滴水，一副黑白相间的连鬓胡须，很应景地打着几个不规则的卷儿，里面隐隐藏着一小块儿，不知是哪顿饭菜遗留的渣滓。帽子是有的，但什么时间戴，得由天气和季节决定，盲目戴出去反而有画蛇添足之嫌。那套工作服，我已经准备要穿一辈子，倒不是因为它的面料有多结实耐穿，而是时间越长，就越是凸显我从业的资历深厚。我说过，我是很尊重这份职业的，工作服上的每一片油渍、每一块补丁乃至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都准确无误地向大家宣示，我没钱是真的，我对钱的需要是迫切的、虔诚的。
从业者要有从业者的样子，像我这种面向大众的人，每时每刻都在接受着客户的审视甚至考验。为此我不敢有一丝懈怠，我心怀谦卑，充满渴望，用浑浊但真诚的眼神，与每一道不其然撞见的目光对视。我自信我的业务能力是卓越超群的，我的工作年限不允许我让每一位试图关注我的人，在我的眼神背后窥探出哪怕一丁点儿的虚伪。要真是那样，我会觉得那就是我的耻辱，无需质疑，那就是耻辱。
可即使这样，我的收入也没有达到我心里所期望的数目的上限，总是在温饱与小康之间徘徊。我自诩，我是为每一位愿意照顾我生意的人提供了充足且便利的条件的。我手里总是举着一个黄色的搪瓷缸子，上面的黄釉早被磕碰得失去风采，但功能还在，我把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的纸币放几张进去，当作生意的本金。我的意思很明了，前面已经有不止一位好心肠的人放过钱了，相信您的心肠肯定会比他们更好的。
同时，我还为那些没带现金但习惯刷手机的人，准备了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码，它们就躺在我身旁的地上，大得晃眼。
后来经过我诚恳地反思，终于找到了一些原因，其中主要一条，就是我除了要钱以外，并没有为掏钱者提供价值。说到底，就是人们为我掏钱，不知道能从我这里买走什么。人们会为感动买单，病人在医院马上就要动手术，可凑不够手术费，人家大夫根本不动手术刀。病人的亲属（或是儿子女儿，或是妻子丈夫），平常和陌生人多说一句话都脸红，这时候当着大庭广众跪下双膝。他们前面规规矩矩摆放着病人躺在病床上的照片，还有病人的病历，要是再用点儿心，他们会铺上一块被子大小的宣传材料，上面详细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写上大大的“好人一生平安”之类的感谢语作为结尾。
我卖出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感动，比较靠谱的是可怜。为什么连我自己都产生了疑惑？因为我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向我目前的状况，似乎找不到能确切证明“可怜”的点。我四十五岁，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六十五公斤，四肢没有任何可见的残疾——先前曾经因为被狗撵得扭了脚，走路有些跛，不过三天不到就好了，我还为此郁闷了好久。貌似除了瘦一些，还轮不到人们用可怜两个字来标注我。
额，要不就用营养不良来替代可怜？好像也很勉强。
如果实在要给我的现状，找一个大家都比较认可的描述，那就是：一个四肢健全的懒人，由于好吃懒做才沦落到要饭（钱）的地步，他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我们之所以还给他个一块两块，完全是无心之举。现在这个时代，一块钱的购买力，怕是连过去的一分钱都顶不上。可毕竟是钱，揣在兜里不花出去，保不齐哪天就掏丢了。正在琢磨的时候，一转眼，看到了举着搪瓷缸子的我，得，给他吧，权当为自己积德。
在确定人们给我投钱的基本心理活动之后，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我的收入“微薄”了，敢情懒是可以赚到钱的，只不过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而已。
我是我们公司职务拓展训练项目的参与者之一，入职十五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底层白领，坐到了如今部门组长的位置。我成功跨越了三十五岁的职场危机，却没能逃过中高层管理人员的业务拓展考核。公司老总为了让我们管理干部，亲身体验市场竞争的残酷，针对不同部门，安排了项目不同的职务拓展训练，为期六个月，由各部门组长带头参与。
我负责的部门是公关部，要与各种客户打交道，并时时准备为公司扫雷，化解舆论危机。这次拓展训练分派到我头上的任务，就是去闹市区当六个月乞丐，目标是通过不断揣摩客户心里，争取要到足够多的钱。
为了彻底打掉员工的畏难情绪，老总大笔一挥，这六个月的工资为零，只负责最基本的五险一金，其余的收入全靠从拓展训练中获得，多劳多得，上不封顶，下不保底。
我自认为是个脸皮厚的人，不然我不可能扎在一个公司十五年，并且混得还不错。我不认为做乞丐是什么难事，我没有心理负担，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因为至少我不用每天必须打点上班，必须永远保持手机信号畅通，必须在老总找你的任何时候，用最短的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我从这个项目中找回了久违的松弛和自由。这短短的六个月，我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鸟，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我甚至有了那么一点点自主创业的激动。
但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尽管我尽可能把自己捯饬得邋遢落魄，可家里实在找不出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的乞丐穿的衣服，所以头一个月，我的生意一直没什么起色，有时候一天都不开张。大约一个月以后，我那身无论怎么脏都没再换的“职业装”终于打动了一些进出商城的客人。我的生意开始逐渐兴隆起来，偶尔也会收到五元、十元的大票子。
我发现有这么两种人是最有可能为我掏钱的：一种是正在上学的小女生，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她们往往一手端着一大杯蜜雪冰城，一手打开微信，微微屈身扫地上的收款码；一种是正在热恋中的情侣，这时候掏钱的就以男孩子居多，那架势就像是在为女友购买一支情人节的玫瑰。
除了以上那两种人，我实在是想不起还有哪一类人，能随时把自己兜里的散碎银两掏出来，为与我的每一次邂逅消费买单。人们的消费行为都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同样是消费，一本没有任何营养的心灵鸡汤，动辄几十块，一旦心里那个爽点被击中，掏钱时眼都不带眨的；一个素不相识、不知根底的乞讨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仅凭祈求怜悯，怕是打动不了绝大多数的人吧？
于是我也就不再纠结每天能赚到多少，因为这是在同人性博弈。我与施舍者就是博弈的两方，我用我所有真情假意，去撬动杠杆，期望它有那么一两次为我倾斜；每一位见到我的人，或怀疑、或嘲笑、或鄙视，亦或有那么一点儿怜悯——我不确定，但最终可能会为某一种情绪付钱。而收到钱是我的终极目的，我只在乎对方放到我手中的钱，是一块，还是两块，至于他为什么付钱，那是只有天生的蠢人才会问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想到，时间居然过的这么快，转眼六个月的期限就到了。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是我睡眠质量最好的六个月，也是我最快乐最舒心的六个月。是不是每一个乞丐的心里，都住着一个上帝派来的天使呢？我不知道。但我越来越厌倦去公司上班却是真的。
公司的微信群在时隔六个月以后，第一次给我发了消息，内容无非是说项目训练已近尾声，公司要求每一位项目参与者提交一份详细的训练报告。不知怎么的，我的头忽然有节奏地眩晕起来。它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我几乎不用回忆就想起了公司里的每一处细节：写字楼外整片整片耀眼的玻璃、楼里开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冷气、高跟鞋踢踢踏踏敲打着地面的身着职业套装的女职员......还有我总想躲，却总也不得不面对的老总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要不是每天匍匐在商城门口无聊得可怕，我都快忘了我学的专业是金融。我把每天的收入都汇总到电脑里，用软件进行精准分析，依我目前的收入状况，如果没有出现诸如商城关门、城管驱赶等等不可抗力，在与公司的职场压力相抵后，结果差不多，起码我会减少一大部分花在健康上面的支出。
我的保险已经交够了十五年，是按照100%足额缴纳的，后面无论怎么交，我都能够保证拿到退休金，无非是数额多少的问题......
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大胆，这也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艰难、也是最自我的决定。我还是犹豫了，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商城的大门准点关闭了，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看到那个整天窝在商城门口、举着破搪瓷缸子的乞丐并没有走，而是掏出了手机准备打给谁。仅仅过了几秒钟，一个耳尖的孩子，听到乞丐对着手机说：
“亲爱的，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