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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过去，我们一起入职的28人，只剩下六七人了。大专毕业的小何便是其中之一。
我们做的是电解工，车间里温度高，磁场大，粉尘多，还有有害的氟化气体等，容易造成骨硬化等氟骨职业病。但为了多挣钱，我们没资格挑挑拣拣。那时，他刚结婚不久，媳妇白胖俊俏，我们常私下打趣他：“小何，干长了，不怕高温作业把你的小兄弟烤坏了？”他哈哈大笑着说：“我数着日子呢，再干小半年，我也要跟你们拜拜了！”然而，没等他赚够做小生意的本钱，就出事了。
那天，小何在巡视电解槽时，发现电压上升很快，他赶紧打开槽盖板，看到下料口有堵塞，准备清理。按照规定，车间所有电解槽必须配备脚踏板，可为了减少成本，车间的脚踏板屈指可数。这个出状况的电解槽恰好没有脚踏板，几乎在他发现问题的同时，车间调度在总控室也收到了设备警报，便通过广播吆喝，让当班看槽人赶紧解决问题。
情急之下，小何没有放脚踏板，右脚直接踩到了电解槽的壳面上，在操作中又不慎让脚落入了900多度的电解质里，尽管他迅速把脚抽了出来，但右腿从膝盖以下的肌肉还是被烧焦了。
救护车赶来时，我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上车。那天下午，他的哀嚎声长久地在我耳边回响，甚至盖过了机器的噪声。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脑子里满是他爽朗的笑脸，眼里却全是泪。他很快被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去抢救，我们也没机会去探望他。
再见到他，已是三个月之后了。那天我下班时，发现公司大门口围满了人。走过去才发现，右腿已经截肢的小何蜷缩在一辆破三轮车上，他的妻子在跟围观的人哭诉：“他已经成了废人，我们没有过分要求，就想跟厂里要点补助或安排个事，领导把我们当皮球踢，现在连门都不让进了……”
说到这里，他妻子不禁放声嚎啕大哭，门口的保安挤进人群，推搡着道：“别在这里哭，说了多少遍了……”
小何见状，怒吼着：“你们仗势欺人，不要碰我媳妇！”他挥舞着双手挣扎着起身，却被推搡的保安碰倒在车斗沿上，磕得满嘴是血。
围观的人群顿时沸腾了，七嘴八舌地指责保安冷血，我走过去，拍了拍小何的肩膀，心里有千万句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时，保安许是觉得惹了众怒，态度收敛了许多，弯下腰小声说：“早晨都跟你们说了，在这儿闹没用，你们闹，倒霉的是我们啊！”
他们一味地建议小何两口子去打官司，想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人群越聚越多，最后厂长终于露面了，他面色不悦地说：“你住院时，厂里不是安排专人照顾，每月还发1500元的生活费了吗？”
小何媳妇抽噎着说：“那点钱够干啥的？为了给他治病，我们房子都卖了，还欠了不少钱。”厂长无奈地说：“公司规定就这样，他的状况已经没办法继续干了，这不是针对他一个人。你们还是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小何坚持道：“我是在厂里受的伤，厂里必须给我个说法。”
厂长正色道：“安全事故小组调查了，车间入职的安全管理规则你也学过，还签了字！明知道打火眼操作不放脚踏板是违章的，你还这样做，事故责任完全在你自己！”
小何争辩道：“当时情况紧急，再说那里根本没有脚踏板。”厂长摇摇头，说：“你如何证明？厂里安全配套设施一向齐全，你不要给自己的违章操作找借口。”
小何被噎得无话可说。看得出来，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也不是第一次了。
确实，事发之后，厂里迅速补齐了脚踏板，准备好了后手。再加上小何当时身边没有其他人，确实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证。
厂长说道：“你蓄意违章，公司还是为你报了医药费，你若再闹下去，真要打官司，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在厂长软硬兼施下，小何夫妇的气势越来越弱，过了好一会儿，他媳妇擦干眼泪，默默地骑上车准备驮着丈夫离开。这时，厂长喊住他俩，从怀里掏出5张百元现钞，塞进小何媳妇手里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尽管他们眼里充满了不甘和屈辱，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下来。周围围观的职工见状，也纷纷自发掏出身上的钱，两百、一百、几十元地放进了他们三轮车的后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