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内蒙呼和人,家住偏关,红色革命家庭出身。据说当年提亲的人很多,因为姥姥不仅人长得俊俏还吃苦能干。可她后来不顾家里劝阻和我姥爷自由恋爱并结了婚。
姥爷年轻时是村里唯一的会计,收入平平却是有学问之人,白皙的皮肤站在那群埋身黄土地里日耕夜作的黝黑村民中间是分外显眼的,愈发衬托读书人之气宇。后来翻看姥姥年轻时穿布衫的照片,身姿挺拔,齐肩短发,刘海下有两眼汪泉,我便想姥姥定是怀着对知识的敬重才如此迷恋姥爷罢。
婚后家里的农活便不出意外地被姥姥独揽了下来。姥姥年轻时体强能干,据说大跃进时期,有一次她一天割了三亩田的麦子割吐了血。但总归年年受到村上公社表彰,也正是靠着表彰多分的谷子,拉扯八个子女挨过了一个个严冬,送他们悉数走出农村。
01年时候我六岁,母亲照例带我回村里过年。母亲是八姊妹里最小的老八,姥姥最疼母亲,自然也格外宠我。那年姥姥六十出头,有驼背,也早已不下田种地了,地包给了隔壁的七姥姥,她是姥姥的亲姊妹,家里有几头耕田的大牛,这样姥姥既能得到过冬的谷子也大可不必劳作了,她的元气早就耗尽在“多快好省,赶超英美”的口号里了。
印象里村上那年的收成特别好,谷子堆得到处都是,黄灿灿的小山丘从村口堆到村尾,远远望去又似金蛇狂舞,从村东头蹿到村西头。收成太好,所以姥姥邀请我的舅舅姨姨们都携全家从满世界赶回来过年,特别是让住惯了城里的女婿儿媳们看看这农村里真正的大丰收。小孩们自然也开心得不得了,乌泱泱的童子军给村子里带来了新的生气。接完财神的第二天上午大人小孩都上了炕补觉,只有姥姥还在地下忙活着,一月份,热汗浸透了她泛白的黑发。
此时我和姊妹却没有倦意,一齐朝姥姥嚷嚷着要去看谷堆,起先姥姥边听着边捅炉灶,我看到灶台里的火焰又神奇地高了起来,此外汗珠也在一颗颗地沿着她伏羲骨滑落。后来她实在嫌弃我俩碍事,就放下手里没洗完的碗筷,两只沾水的苍白大手也在围裙上擦拭干净后,俯下身子摸着我的脑袋,嘴里念叨着:“外面风大冻死人呦,等中午吃完羊肉暖和起来了再去瞅罢。”我哪里等得及,既是答应了姊妹就得立马做到。既然外面冷我便自作聪明带了一盒火柴想着到了地里可以烧秸秆取暖。趁姥姥到柴房取碳的功夫,我带着姊妹溜出了大门。
才迈出去几步远,我便后悔了:这北风像是磨好了的刀子划得我脸生疼,就连手背上刨冰时生出的冻疮都皲裂开来,完全没心情赏景。姊妹主张回去,害怕一会儿被姥姥发现后挨罚,但我强忍着疼痛决定带她到谷堆下生火取暖,心想生火也是极有意思的事,可以弥补无法赏景的遗憾,也算是不白费力气。
两人走到了七姥姥家的谷堆底下,这是一个巨大的圆柱体,是由带着麦穗的麦秆堆成的,顶是尖顶,凑近了可以闻到谷子的香气。背风站定后我没找到秸秆,便打算烧些麦秆取暖,心想反正今年收成好,我烧一点不害事的。于我在谷堆底下刨出一个坑,取出火柴盒。姊妹见状劝我放弃,她觉得不对劲,其实我自己也有些害怕,可还是抱着侥幸划着了火柴,扔进我刨好的坑里。
之后的事情便由不得我控制了,也是我从未预想到的。强劲的风把火苗从麦秆坑里挤出来,自左右两侧绕着这个圆柱体跑了一圈后蹭得腾空而起,这个七尺高的谷堆便似从地里长出的一轮灼日,燃烧着金色的谷子,释放出千万热量,忽的一阵热浪烧焦了我的新棉褂,恍惚间我感觉夏天来了。
这巨大的灼日烫醒了全村的人,男人们冲出来铲雪救火,别家的小孩们站在极好的房顶位置大声尖叫,表达他们对眼前奇景的认可与激动。我和姊妹自然是早早被家里拽了回去,同时在大人们睡眼惺忪的注视下,姥姥朝我走了过来,直到刚才她还在干活。我看着她疲惫地扯下身前的土灰色围裙,两只湿漉漉的手来回地在这块尼龙布上攥了攥,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眉头紧锁的皱纹竟然在脸颊上汇成了小溪,我不禁困惑她是否也是被灼日烫出来的。
姥姥走到我和姊妹中间,此刻我们三人正面朝着那剁燃烧正旺的谷堆,村长和三个村民正站在上风口铲土救火,火苗随着凌冽的北风频频摇晃,躲避着村长的攻击,不远处村支书带领着他的文书还有我的七姥爷正从井里打水。
姥姥倏然把两只皮包骨般的大手搭在我和姊妹的肩膀上,家里的其他大人小孩都在替我两个担心,从他们肃穆的眼神里我预感自己免不了一顿毒打。可是姥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火球,说道:“天老爷爷呀,天老爷爷呀!我哩个咋咋呀——”我仰头看着姥姥,犹豫着此刻是否该同她一样嘴里念叨些什么,却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大手揪扯得我越来越紧,左肩胛骨发出咯吱的声音,虽然疼可我确不敢乱动,怕招来更严厉的惩罚,索性就侧着脑袋,歪着身子“诶呀呀,诶呀呀”的小声嘟囔。
再一回头,村长和那两个村民已经光着膀子在给没烧着的谷子浇水了。我便暂时忘却肩胛骨的疼痛,饶有兴致地看那七八个好汉是如何同我创造出的灼日肉搏,并且我虽然不希望灼日赢,但也不想它输得太早。
果然不一会儿这火球就被消灭了,家里大人们便散开来,都忙着给帮忙救火的好汉们准备毛巾热水还有晌午饭,会计姥爷带着我母亲去找七姥爷赔不是。姥姥这时才回过神来低头瞪着我与姊妹,严厉责问道:“这是谁点的火?”此刻我早已利用救火的时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况且本就是我该挨罚,“姥姥,是我点的火,和姊妹没有关系。”说完两只大手便从我两个的肩膀上拿了下来,往后抡了两尺又重重拍在我与姊妹的背上,我和姊妹都没有哭,我属实活该受罪,却连累了姊妹,悻悻地盘算着我在童子军中原本不多的面子全丢完了。
再往后的事情我已记不全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姥姥这下重重的拍打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惩罚我,姥姥最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再无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