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摧枯拉朽般的大时代背景里的爱情如此谨小慎微,又充满巨大的与信仰有关的力量
人们都还活得很粗糙
每个女孩都有一个哥哥。
有的是亲哥哥,有的是表哥、堂哥,或者邻居里比自己年长的男孩,再不济,认一个哥哥也是有的。
我的表哥留给我的印象模糊不清,我甚至不知道他多大,比我大3、4岁?4、5岁?不知道。我只记得,在我还隐约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有着灼灼的目光和黝黑的肤色。
小的时候,我和妹妹还有表哥,共同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家是一个大单位的家属房,楼下有一片巨大的操场,操场再过去,是波澜不惊的湘江,那是一九八几年,湘江的水非常干净,流淌起来的声音,像楼下的小鸟在唱歌。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最闹腾的时候,上天下海、翻山越岭,经常有人找到外公告状。外公的脾气很暴躁,一生气起来,就会拿藤条用力地往表哥身上抽,表哥被打得哇哇求饶。
我和妹妹还小,看到平时威严神气的哥哥狼狈的样子,只觉得好玩,表哥在挨打,我们跳着脚拍着手,欢呼庆祝,表哥就拿眼睛用力瞪着我们。
然而哥哥总是疼爱妹妹的,即使我们在他受处罚的时候幸灾乐祸,即使他凶狠地瞪着我们,但一转身就不记得了。他带我们去湘江边上玩,看大轮船拉着长笛呜呜地开过来,我们想去摸一摸湘江的水,他大声吼到,不准下去!不准靠过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长很大了,才知道外公为什么对他格外脾气暴躁。那其实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爱,只是没有办法,那样的年代里,人们都还活得很粗糙,还不知道该如何把一种复杂的爱用温柔的方式表达出来,也没有人会去过多地深究一个叛逆男孩的内心世界,只会把这种爱化作责备与藤条,期望你快快长大,快快懂事。
他要成为第二个陈浩南
哥哥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大舅,是我们那里声名赫赫的暴发户,但有人说他的钱来路不正,另一个人就笑说,那怕什么,只要有钱,连电视台的女主持人都跟过他。我们家世代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外公外婆并不以有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骄傲,相反有一些难以名状的耻辱感。
大舅并不常来看望表哥,每来一次就会拿很多钱给外婆,但是我们都不喜欢他。他眼窝很深,带很粗的金项链,跟他一起来的女人化很浓的妆,我们甚至有一点怕他。
表哥一天天长大,他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们走在路上,有很多妇女小声地在背后指指点点,看,他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后来有一天,那些翘首以盼的人们等到了他们所期待的好戏。我的大舅,我表哥的爸爸,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风光一时的人物,终于因为违反了这个社会的基本准则,坐牢了,然后死了。
表哥很快就不读书了,他本来就不喜欢读书,他要自己出去闯荡。那个时候少男少女们看得最多的就是郑伊健演的古惑仔,表哥指着电视说他要成为第二个陈浩南。
表哥开始常常不回家,没有人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外婆说起表哥总是伤心地抹眼泪。表哥有一次回来带了一个女孩,他说是他女朋友,外婆把饭碗往桌上轻轻一推,躲进房间里面去了。
表哥在迅速地长大,带很粗的金项链,带不同的女孩回家,我发现表哥越来越像大舅,对于我来说,他已经像一个陌生的大人一样了。
表哥终于因为在外面跟人打架被砍伤了脚,不得不在家里休息了几个月。他在家休息的这段时间,忽然变得安分起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搬个椅子坐在阳台上,我开始以为他在晒太阳,结果发现他在看陈露。
陈露是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女生。很多人喜欢陈露,她穿一条我们很少见到的纱一样的蓝色裙子,骑一辆精致的单车,放学的时候,她骑在单车上面,车铃铛响着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像一阵风一样飞过,外婆家楼下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一朵带着晨露的花
表哥的伤势在慢慢恢复之中,他已经可以慢慢扶着阳台自己站一会儿了。下午的时候,他特意换上了昨天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衣,站在楼下等陈露,衬衣上的肥皂香味应该特别好闻吧,他看起来心情很欢乐,陈露的单车从夕阳里远远地滑过来,她微微笑着,像一朵带着晨露的花。
表哥完全康复之后,他竟然提出来想要去读书。他一边吃饭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不然,我还是去上学吧。外婆楞了一下,高兴地说好,看到外婆笑了,表哥一下子也欣欣然起来,他还给我和外婆一人夹了一块肉。
由于表哥的年纪和曾经辍学过的经历,最终他只能到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上学。但表哥并不计较,他兴奋地把书本翻过来覆过去,一笔一划地在书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那种书本的墨香,应该很久违了吧。
表哥变得爱学习起来,他按时上课放学,认真地做很多数学题,甚至有一次,他还很不好意思地问我英文。他问的那个英文单词叫“forgotten”,遗忘。遗忘这个词对于表哥来说有些文绉绉,我说就是忘记的意思。
忘记,表哥跟着念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说,人要是能够忘记也很好的。
在表哥的心里应该有很多想要忘记的事情吧。我总觉得,表哥跟我们其他的兄弟姐妹总好像隔着一层,不仅仅是年龄的原因,他看似粗犷的外表下,总时不时透出一股忧郁的气息。
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陈露生日,要请表哥去她家玩。表哥问我要穿什么衣服去,我觉得好笑,指了指床上的白衬衣,你还有挑选的余地吗。表哥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第一次看他笑得没心没肺。
到陈露家,给表哥开门的是同样穿着白衬衣的警卫员。表哥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家里是杵着两个警卫员端茶倒水吧。
当部队领导的陈露父母彬彬有礼,热情又客气,他们请陈露的朋友们吃西餐,席间跟大家闲聊,问表哥父母是什么单位的。
表哥觉得逼仄又难堪,陈露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木质的,褐色的木头,笨重、压抑,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士兵。陈露的家庭太美好太温馨了,而表哥,连自己的家在哪里他都不知道。
有些人的自尊心脆弱得不堪一击,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触碰到了他那骄傲敏感的神经,那是因为,这样的人大多数都没有很多很多的爱作为他们人生的依靠。
大舅虽然带各种不同的女人回来过,但在我们心目中,舅妈只有一个,从法律上讲,该叫罗姨。
大舅跟罗姨离婚的时候,表哥还只有3岁吧。大舅很强硬,离婚后再也不准表哥回罗姨那里去,罗姨到南方去打工,洗脚城里给人洗脚,每每打电话回来给表哥,总是哭得一塌糊涂。
而表哥,只有在跟罗姨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才会变得温柔好听。
陈露来找过表哥几次,但表哥似乎很快就忘记了陈露,他总让我去跟陈露说他很忙,没时间。但他却不可思议地爱上了学习,他的成绩一年比一年好,他们学校的老师都说,像这样的职业技校,很多都是来混文凭的,家长也只希望他们不要在外面学坏就好,但表哥却是少有的像高三学生一样用功的人。
老师笑着对外婆说,你这个孙子很听话,你以后会享他的福。
我念初三还是高一的时候,表哥要到外地去上大学了。
用爱来拯救世人的灵魂
随着武广高铁的拉通,湖南到广州变得很近很近,我工作以后,自己有钱了,常常可以周五下班后到广州去,在那呆上一个周末,周日晚上再回来。
表哥在广州过得很好,他在靠近番禺的地方有一套不大的房子,他是一家网络公司的技术员,他像任何一个我们身边千千万万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吃20元一个的盒饭,看80块一场的电影,穿200块一件的T恤,放假回家给外婆1000块钱的红包,外婆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只有才我知道,这对千千万万人来说,乏善可陈的平淡生活,对他而言有多么来之不易。如果不是在多年前那个毫无征兆的下午,他搬着椅子,懒洋洋地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然后看到了一个女孩,笑起来像带着晨露的花朵,那很难预料,现在的表哥会在哪里,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大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悲惨世界》里的神父,他用爱来拯救世人的灵魂。我想我们该感激这样爱,可是表哥呢,他内心深处依旧是迷惘的吧,在那个摧枯拉朽般的大时代背景里的爱情如此谨小慎微,又充满巨大的与信仰有关的力量——我们究竟是该被爱来拯救还是该为爱放纵呢。
广州的午后阳光很好,表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恋爱,他常常靠在阳台的窗户边向远处望,仿佛看见了陈露骑着单车飞驰而过的身影,一动也不动,直到黄昏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直到夜色把他的背影也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