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间对海的咖啡馆』·贰·一封奇怪的情书和一个大傻子

那一间对海的咖啡馆

从上三路往北走一百米,看见一个倚着拐杖,大部分时间朝着西面风向的半屏山的戴着墨镜的老奶奶所经营的杂货铺子,再向右走,那是一片海。

那片像是弥散于地球每一个角落而又独立于这个地理的海。

海的临街唯一栋三层小楼,蓝色的,像是染色的贝壳样。

你上到二楼,便是那家咖啡馆。

来看咖啡馆里上一个有趣的故事


仄奀望着窗外,他躺在咖啡馆里西北角的榻榻米上,压在紫薯圆样的球形靠枕上,火龙果抱着橘子斜倚在一旁的科迪亚克棕熊玩偶肚腩上。

现在是早晨七点十一,这座小城和旁边的杨搏一样睡眼惺忪。

他们俩住在这里,每当咖啡馆在十二点停止营业之后,他们会锁上门,也时常忘锁,然后在阁楼熄灯睡觉,也是应了店长咣咣的首允,毕竟咣咣说了:

这样子要是店里遭贼,还是火龙果和橘子闹病,你们就得给我打一辈子工还债了。

仄奀觉得咣咣很像是那种会自导自演一出贼戏来压榨他们俩可怜劳动力的套路女人,这恐也是她不同于常龄女子不一致的可爱气罢。

但是昨日稍有意外。

仄奀正要把咖啡馆的门阀销上时,杨搏说:咱们去喝酒吧。

太阳盘在距地平线正弦三十度角位置,杨搏搔了鼻孔,醒了过来。

“你的酒量,也太弱了吧!”仄奀一边揶揄,一边把沏且特意凉好的茉莉鲜花茶推去。

“我,空腹喝酒!”

"那你喝了一杯Vedett就上脑,你二十六了吧,第一次喝酒?"

“放你狗日的屁。”

杨搏硬把花茶一口闷,这下他面上才显着迟来一腔豪饮时的雄神。

“你这人没一句话能信。”仄奀说。

两米搡了一米六一脚,但他像带着起床气的猫一样轻巧腾开了。

玻璃墙外有一只蝴蝶,慢慢飞,振翅如是翕合的情人的豆沙色的唇,两人都看着。

默默的。

蓦然,如同嗅到了初夏的气息,仄奀递给杨搏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杨搏问。

“情书。”

杨搏眉皱了一瞬。

仄奀在昨晚凌晨一点三十九分回来,夜间巡航的猫头鹰目肃他拖着史莱姆样的杨搏回到咖啡厅,他刚拉开手电的一刹那,就见火龙果嘴里叼着一个绛蓝色信封,日光透水的颜色。

信封上写着:

Noor-ho-tebbe.

杨搏问这是什么意思。

仄奀说:捷克语中——

“我爱你”的意思。


七点半,仄奀和杨搏开始打点铺子,尔后开张。

一般半小时后,雨衣就会搭便车,乘着沉鷄的铃木GS125一同来到。

鸡脖会捎她妹妹一道去上镇上小学,然后来到咖啡馆。

平日里,苏妤会一个人沿着木栈道踏着海浪,骑着脚踏车来。

但今天她没来。

咣咣酱往往,随性而到,早的时候便在门外看日轮升一轮触角悠然自得,迟的时候只过来收检最后的工作也是马马虎虎。

她说,今天苏妤请假。

原因呢?

咣咣摇摇头,淡然地说:我没问,她没说。

她诚然是很活的简单而自在的咖啡馆店长。

苏妤往往负责二楼的点餐服务,今日不在了只得让沉鷄上去,在传声筒里听不见平日那个俏皮女孩的声音,那像是拔了电话线的听筒,只剩噪点的回响。

“觉得寂寞了?”仄奀问。

“谁寂寞了?”鸡脖同附问,其实他俩的瞳都指着同个人。

杨搏只是躬身,只顾给眼前的芙蓉糕撮洒糖料,只是那声音,像极了某人乌发厮磨。

若是平日,一句河南乡音的“滚蛋”免不了,此刻他好安静,才叫他们心声有些不安。

雨衣也在窗口瞅见了。也许,体格很大的人,表情也会很大。

杨搏只是闷头工作。

烤箱里的岩烧乳酪,在他的眼里涣散成岩浆流浪。

杨搏上到二楼和沉鷄说起这事,沉鷄也点头附议。

“鷄鷄,你不是会读心嘛?”雨衣说,“瞅他一眼不就成了。”

“不必了,今天他做得糕点都太咸了,是眼泪的味道。”

“你还偷吃?”——咣咣忽然插进了对话。就像是隆和肯在《街霸》中决斗一样,即刻一个春丽杀了出来。

“不敢了……”

沉鷄谁都可顶撞,唯独只对咣咣服帖。

“搏哥怎么回事啦?”雨衣还是茫乎。

“他估计是知道苏妤要走了。”沉鷄说——关于苏妤要离开这里的消息,苏妤此前就告知了咖啡馆里杨搏以外的所有人,并祈求他们保守秘密。

“可是这和搏哥伤心有什么关系?”

“你是真纯真还是假傻帽?”沉鷄蹙眉。

“每个地球人都看得出来,苏妤妹妹喜欢杨搏啊!”咣咣说。


“苏妤要去哪读书来着?”仄奀问道。

“斯洛伐克。”鸡脖答。

现在虽是中午时分,但是咖啡馆里用餐人不多,兴许是杨搏经手都太咸了罢,咣咣遂放厨师们出去休息,自己和沉鷄在厨房能应付的来。

“那看来情书就不是苏妤写的了。”

仄奀告诉了她昨日发现情书的事(目前只厨师三人知道),也还跟她确认一遍“Noor-ho-tebbe.”确是“我爱你”的意思,因为一个月前他们在临下班前无聊看了一部捷克语电影,方才知道得这句台词。

仄奀和鸡脖沿着海滩堤岸向西走着,咣咣另也有心吩咐他们关注着杨搏的走向。

她说:“毕竟我的主厨要是因情殇而纵海了,我就难办了。”

杨搏此刻就坐在堤岸下的盐石上,面朝大海,但没有春花。

仄奀在心里排查着那封情书可能的来历,虽然鸡脖说这兴许只是某位顾客一不小心留下的告白书,但仄奀内心总有执念,这信封不会随便的出现,亦不会随便的结尾。他从小到大常有第六感,还十分灵验,就像耳旁有神诉说,这情书就是咖啡馆里的人所留。沉鷄还总告诉他:

这是神秘力量!

你要相信神秘力量的指引!

——雨衣现在尚无喜欢的人,喜欢他的人若我知道也就那三两个,但那字迹与情调却不像。

——狗哥一直暗恋一个女孩,但他不像是知道捷克语的人,且说他也不是会写情书的人。

——沉鷄的恋爱状况,也很是不明确,他好像和诸多女人保持关系,又好像与她们留有间隙,可这个人什么邪门知识都懂,实在难测。

——咣咣,她周游世界,倒是最有可能,可是,她有喜欢的人吗?她平日说说笑笑,但能看出她心里还藏着一片少有人见的海。

鸡脖摇了摇仄奀,仄奀才看见杨搏站起身。他本以为这个大傻子要朝大海怒叱着命运对有情人的不公,谁知道他只是提起裤子要回去上班了。

杨搏从堤坝上攀岩上去,走回咖啡馆,阿狗难得逆着阳光从收银台后起身想要给他一句安慰,但是他仍兀自走回厨房。

咣咣正在和沉鷄各自调弄食材,却只看见他回来,把厨房里的每个柜子,一扇一扇打开。

一扇一扇拽开。

咣咣问他找什么,杨搏只是缄默

当所有的柜子都打开时,只有一如既往的正常。

杨搏却笑了,像谁突然拧开了水龙头,洇开的有一股对自己的倔强与不甘。


苏妤是五个半月前才加入这家店的,突然就出现了。

生命中总有些人,突然从不知道哪儿出现了,又稀里糊涂的消失了。这是不负责任吗?也不能算是活得洒脱,这是文雅流氓的活法。

咣咣让她负责二楼的服务。

杨搏初见苏妤,只觉这女孩身上有着印度红斑鱼的特质,灵动。她还老摸着耳朵傻笑,尽管如此,那样也颇是好看。

有一天,仄奀同鸡脖出去散步,厨房只有杨搏一人的时候,他一手给可丽饼摆盘,一手伸向下方橱柜抽橙味甜酒,蓦地,他却摸到了一个人脸模样。

“啊——我操!”

他连忙踉跄,把河南话里所有最难听的脏字都吐了出来,腿软跪趴地上,却看见——

橱柜里有个白衣女鬼。

她拖着身子向他爬来,带着芥川龙之介所描绘的火男面具。

杨搏吓出的泪雾已经生出了一道绛虹。

这时女鬼,给哆嗦不止,紧闭双眼的他拂了眼泪。

“你是哪门子的鬼?还会给人擦眼泪的!”

“你睁开眼。”她说。

“我不睁。”他说。

“你睁。”她嗔怒。

“不睁!我妈说了,睁了就死了。”

“你他妈个胆小鬼!”

鬼把面具摘了下来,甩在杨搏胸前,他略微睁了眼,眯缝了只见苏妤解开云环似的緑鬟和锁身的白布。

杨搏起身马上把炉灶点开,把面具烧了。

“你给我滚蛋。”——成语恼羞成怒的最好诠释。

“没想到,你个子那么大,胆子却那么小。”

苏妤又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傻笑。

头倾斜到比萨斜塔的度数,眼睛对称眯着像是猫须,嘴巴下抿成倒“へ”。

“你不许和别人说我怕鬼。”

“可就是鷄哥告诉我的,他跟我说:‘你去吓他,可好玩了’。”

“我非锤不死那头骚猪不可。”

悲恐之余,杨搏还是同她闲聊起来,恐怖兴许能把人心房炸开。苏妤只有十八岁,杨搏已经二十六了。故这有年少的人的好奇,这地球上好多故事的开端不都始于好奇和一点小小的隔阂感吗?

“听说你在哈佛读过书呀?”

“你听谁说的?”

“仄奀,鷄哥和雨衣,他们都这么说。”

“我很低调的。”

“我好羡慕你这种优秀的人。”

苏妤坐在那间一米六的橱柜里,和操弄着煎锅的杨搏闲絮。

也是无时的概念里,她就消失了,又回到二楼恢复成一名侍者了。

也是无时的概念里,她又会倏忽出现,在杨搏去夕阳时分采购食材时,敲敲他的肩膀,让他送她回家。

也是无时的概念里,她会从送餐电梯直降下来,直接把递餐的杨搏吓成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之人。

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之人

时间被拉到梦一样那么长的时候,除了对爱情糊里糊涂的雨衣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孩已经坠落爱河了。

而只有这个男主人公还在那条河岸上招呼船家。

——呆子!你真是个呆子!

只在仄奀数不尽地说清道破下,杨搏才想这女孩确是动情。

咣咣也找过一次苏妤,美其名曰“员工谈话”。

咣咣:在工作中谈恋爱不好啊。

苏妤:可是我只是喜欢他呀。

咣咣:说的也是吼,那没你什么事了。

时间走马,踏着流沙。

杨搏喜欢那种氛围,且沉溺那种氛围,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生活缓缓以二十码的速度前进,恬逸地难耐,只是他们说得没错:

杨搏确实是个大傻子。

那一天日暮垂垂,斜柳拂过他和她,咣咣早已让他们共同去采购顺带遛狗许久了,只是七月的风难免催熟,诚如要先行的人,总是等不了的。

苏妤表白了。

“我喜欢你。”

和风带走蒲公英,向远方。

“我要去斯洛伐克读书了。”

火龙果的鼻头被那蒲公英瘙弄,吠了一声。

“你如果不想我走,我会留下来的。”

夕阳像是醉了,沉下前竟有流连。

“你告诉我嘛……”

苏妤哀求道。

“求你让我留下来吧……”

杨搏喉有哽咽,他要说什么,他有答案。但是他最后说的是:

“我不能给你答案,我也不能给你以后……”

然后,苏妤走了。

她走的时候唇边流出最后一行话还如初见:

“没想到,你个子那么大,胆子却那么小……”

杨搏望着她的背影,伸手去,只剩虚幻了,天渐呈了紫色,只有火龙果还在拼命唤着那个远走的人。

苏妤没有回头。

夕阳像是醉了,沉下前竟有流连

那天,杨搏回到咖啡馆里,他内心藏着东西,想要溶在什么东西里。

于是——

仄奀刚要把咖啡馆的门阀上,杨搏说:

“咱们去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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