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躺在病床上输液。
她看到她捂着肚子在护士搀扶下缓缓走进屋。她穿着睡衣,一头长发乌黑发亮,让她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护士指引她在旁边的床上躺下。跟在后面的老太太提着两大包东西,放在床下,然后直起腰背过手去轻轻捶了几下。老太太一刻也不停歇,从包里拿出水杯、毛巾。
她听到护士问“其他家属呢?”,老太太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没来呢”。
她转过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他背朝着她,和他妈坐在床边一声不吭。虽然没得到他的回应,她仍然感到踏实,生病以来他一直陪在身边,没有一句抱怨。她盯着旁边的她,觉得自己比她幸运。
二
她攥着护士的手走进病房,肚子一阵阵痛得冷汗直流,睡衣都贴在背上了。
她看到她在输液,输液架上还有三袋,和她头上裹着的松软的毛巾一样,鼓鼓囊囊的。这么热的天还裹得这么严实,她有些诧异。
她看到母亲拿着包裹,很累。但是疼痛让她没法腾出手去帮忙。
她听到护士问“其他家属呢?”,她有些想哭,不想回答。她转转过头去,看到旁边床上的她看了床边那个男子一眼,他背对着她,完全没有想到背后的女人在望着自己,也没注意到旁边床位的女子在揣摩自己。他焦虑地看着同样坐在床边的老太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们可能并不和睦,她这样想着输液女子的家庭。
三
下午。她和她都睡着。
两位老人拉起家常。
“你女儿?还是媳妇?”
“媳妇。你呢?”
“媳妇。”
沉默……
“你儿子怎么没来?”
“他……在当兵,在西藏……。”
沉默……
“你媳妇啥病?”
“胰腺炎。你媳妇呢?”
“也是胰腺炎。”
“你们住院几天了?”
“两天了。医生说病很重,氧气不够用,不知道我的孙子能不能保住。唉……”
“那咋办?”
“不知道啊。还指望我孙子今后有出息,把我接到城里住呢,怕是指望不上了,唉……”
长时间沉默……
四
半夜。
她在迷迷糊糊中感到医生在旁边进进出出好几次,护士也抽了两管血,煞白的床头灯下那女人满脸蜡黄,低声的呻吟不时传入耳中。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坐立不安,他妈在屋外走廊来回走动着打电话,偶尔传进来一句“不知道娃儿能不能保住”。她听得模模糊糊的,但是心里仍然狠狠地跳了几下。下午两个老人简单的聊天就知道各家的病了,都是急性胰腺炎,都怀着娃儿,这个病影响大人,也影响肚里的娃儿。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禁暗自同情起对方来,甚至忘了自己的痛苦。
她看到医生又带了另一个年长的医生站到旁边的床前介绍到“这是产科的刘主任”,她看到刘主任撩开衣服摸了肚子,用听诊器听了听。那男人和他妈凑在跟前,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她听到那女子有气无力的说“医生,求求你尽量保住娃儿吧”,她感到自己温热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她看到医生对那男人和他妈招了招手,朝屋外指了指,男人和他妈战战兢兢地跟着出去了。黑暗中,她听到旁边的女人气喘得深一口浅一口的,像漏气的风箱。她还听到自家老太太躺的陪伴床上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
五
凌晨,天微亮。
她听到旁边嘈杂。借着灯光,她看到那男人和他妈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阴着脸站在一旁,看着医生护士还有护工手忙脚乱地把旁边气若游丝的女人抬上一张带轮子的床。老太太也从陪伴床爬起来默默地看着。“医生说我孙子吸不到氧气,死了,只有去拿掉,不拿掉大人也保不住”,两手不空的老人老泪纵横,“我的孙子没了,没了……”。老太太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握着一只粗糙而冰凉的手。
她听到床的轮子嘎嘎嘎的响着,越来越远,她觉得那床像重重地碾在自己心上。
六
屋子里只剩她们娘俩。
“妈……妈……”她轻轻地喊着,担心声音太大惊着老人。
“嗯嗯……”老人还是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老太太紧张地问。
“我……我好害怕。”
老人赶紧坐到床边轻轻地捧住她的手。
“我好想刚子,好想他在这里陪着我们。”
老太太缓缓起身,从柜子里的包裹中拿取出一个相框,相框里龛着一张黑白照片,晨光衬着一张军人俊朗瘦削的脸廓。
两个女人拥着相框抚摸着。
“儿啊,你保佑保佑玲玲和你女儿吧……不要让我们一家都散了啊……”老太太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