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蝉鸣还拖着夏天的尾巴,聒噪地撕扯着午后的空气。沈栀抱着新领的教材和那本蓝色封皮的《江州一中学生规范手册》,跟在班主任身后,踏进高二(三)班的门。
教室里原本的嗡嗡声骤然低了下去,几十道目光黏在新来的转学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沈栀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校服衬衫的领子熨帖地翻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规矩”的味道。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她被安排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刚落座,同桌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的女生就凑过来,压低声音:“喂,新来的,你运气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
沈栀偏头,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短发女生用笔帽悄悄指了指她后面的空位:“看见没?周烬的位子。”
沈栀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校霸兼校草,旷课、打架、顶撞老师,家常便饭。”女生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而且,专找转学生谈恋爱。上一个转来的女生,被他追了三天,然后……就没然后了。”
沈栀翻开第一本教材的封面,拿起笔,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声音平静无波:“谢谢提醒。”
预备铃打响,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躁动的安静。就在这时,后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带进一股热风和烟草的淡淡气息。
一个身影笼罩下来,掠过沈栀的课桌,带起一阵风,吹动了她摊开的规范手册书页。那人很高,穿着松垮的校服,袖子随意撸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没什么正形地瘫进沈栀后面的椅子,长腿不可避免地伸到了她的椅子旁边。
沈栀背脊下意识挺直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下来。
一整节课,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后座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落在她的后颈,有点烫。她没有回头,笔记做得一丝不苟。
下课铃响,数学老师刚合上教案,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沈栀正低头整理着笔记,一道阴影彻底罩住了她。
周围刹那间鸦雀无声。
她抬起头。
周烬就站在她课桌旁边,单手插兜,身形挺拔。他生得极好,眉眼锋利,鼻梁高挺,只是嘴角习惯性地下撇着,带着点不好惹的桀骜。此刻,他那张总是挂着不耐烦表情的脸上,竟透着一丝不自然的紧绷,尤其是耳根,红得像是要滴血。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凶悍的语气,开口:
“喂,新来的。”
全班死寂,落针可闻。窗外的蝉鸣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几乎是吼出了下半句:“做我女朋友。”
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不小心碰掉了笔,滚落的声音格外清晰。
沈栀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指尖微微泛白。在一片震惊和看好戏的目光中,她放下了笔,然后,拿起了桌上那本崭新的、蓝色封皮的《江州一中学生规范手册》。
她翻开,动作不疾不徐,找到折好角的一页,将手册举到他面前,指尖点着其中一行,声音清晰,冷静,像投入滚油里的一滴冰水:
“第三页,第七条,禁止早恋。”
……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周烬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那双总是懒散或戾气弥漫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名为“错愕”的情绪。他大概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回应。
周围的同学也懵了,有人张着嘴,忘了合上。
拒绝周烬?还用校规?
这新来的怕不是个傻子,就是个勇士。
周烬的脸色由最初的错愕,慢慢变得阴沉,耳根那点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他盯着沈栀,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沈栀举着手册的手稳稳定在空中,目光平静地回视他,没有丝毫闪躲。
僵持了大约十秒,也可能更久。周烬忽然嗤笑一声,眼神在她脸上和她手里的手册上来回扫了一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一脚踢开旁边挡路的椅子,带着一身低气压回了自己的座位。
“砰!”椅子砸在地上的声音让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
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谁都知道,这绝不可能结束。
于是,一场关于“新转学生沈栀多久会向周烬屈服”的赌局,悄无声息地在年级里蔓延开来。赔率一天一变。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沈栀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铁板一块”。
周烬让人给她送早餐,包装精美的饭盒和牛奶被沈栀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教室后面的失物招领处。
周烬在她值日时试图“帮忙”,沈栀会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他:“周同学,规范手册第二十页,第三条,卫生区责任到人,请不要干扰我的值日工作。”
周烬堵在她回宿舍的路上,沈栀会面无表情地绕开,如果绕不开,就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学生处值班电话。
她就像一块被投入沸水的石头,外面看着安静,内里却坚硬冰冷,用那本小小的蓝色手册,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所有暧昧的、霸道的、校园剧里常见的桥段,撞在这堵墙上,都碎成了毫无意义的粉末。
周烬的耐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殆尽,脸色一天比一天臭,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方圆五米内都没人敢大声说话。所有人都觉得,校霸快要彻底爆发了。
周五晚上,两节夜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教学楼瞬间喧闹起来。沈栀收拾好书包,照例等大部分人离开后,才起身往外走。她习惯走西边人少的楼梯,那里声控灯坏了两盏,光线昏暗。
刚走下几级台阶,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带着一种刻意的压迫感。
沈栀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手指悄悄收紧了书包带子。
脚步声在她身后一级台阶停住。温热的气息靠近,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洗衣液的清香,将她完全笼罩。
“沈栀。”
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比平时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擦过她的耳膜。
沈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周烬就站在下面一级台阶,微微仰头看着她。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凌厉的轮廓,那双总是盛满不耐烦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更为复杂的情绪。有点烦躁,有点无奈,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委屈的东西?
他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手臂,又在半空停住,最终有些烦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喂……”他开口,声音更哑了,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那你什么时候能批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几个难以启齿的字挤出来:
“……我早恋?”
楼梯间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马路隐约传来的车声。坏掉的声控灯因为这短暂的寂静,倏地熄灭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轮廓。
沈栀愣住了。
她预想过他无数种反应——暴怒、威胁、更过分的纠缠,或者最终失去兴趣,悻悻离开。
独独没有想过眼前这一种。
这个在学校里横着走、眼神凶得能吓哭低年级女生、被所有老师视为头号难题的少年,此刻,在昏暗不明的楼梯间,用一种近乎示弱的姿态,沙哑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能批准他早恋。
那本无形的《规范手册》,似乎第一次,真正地拍到了他身上,却发出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声音。
她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耳根似乎又悄悄漫上了熟悉的红色。
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不知不觉松开了些许。
心跳,在寂静中,漏掉了一拍。
批准?
她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从他口中,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幽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悬在两人头顶。光线在地面投下模糊的、拉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脖颈的线条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那双总是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锁着她,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的情绪不再掩饰,清晰地透露出一种混合着焦躁、期盼和……孤注一掷的紧张。
沈栀甚至能看清他额前碎发落下的一小片阴影,随着他轻微的呼吸颤动。他抓过头发的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的糖丝,粘稠而缓慢地流动。远处隐约的喧闹隔着厚重的墙壁传来,显得遥远而不真实。这个狭小、昏暗的楼梯转角,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那本蓝色的《规范手册》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书包夹层里。里面的每一条规定,她几乎都能倒背如流。她用它们筑起高墙,抵御一切可能扰乱秩序的因素,包括身后这个看似最不守规矩的“麻烦”。
可就在刚才,这个“麻烦”没有试图推倒她的墙,也没有想要绕过去。他停在了墙外,用一种笨拙又别扭的方式,问她,门在哪里。
“批准”?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违和感,却又奇异地……戳中了某个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的地方。
她一直以为,他所有的靠近,不过是少年人一时兴起的征服欲,是校霸权威被挑战后的不甘。她冷静地、一次又一次地用规则回击,像完成一场必须胜利的攻防战。
可现在,看着他在昏暗光线下泛红的耳廓,听着他嗓音里那丝努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沙哑,她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那些早餐,那些笨拙的“帮忙”,那些堵路……或许,并不仅仅是挑衅?
心跳声在寂静中变得清晰可闻,咚,咚,咚,一下下敲打着她的理智。
她该说什么?
继续引用校规吗?手册上没有哪一条,能解答眼前这个超纲的问题。
直接拒绝?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可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无法轻易说出口。
或者说……点别的?
沈栀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周烬的呼吸似乎也跟着屏住了,他下意识地朝她逼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温热体温,混合着那点干净的皂角香和淡淡的烟草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
他喉结又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又叫了她一声:
“沈栀?”
这一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抬起眼,终于迎上他的目光。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浸在冷水里的黑曜石。
她看到他眼底映出的、小小的自己。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稳,却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不可查的松动。
“校规,”她顿了顿,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搬出了那面盾牌,但这次,后面的话却拐了个弯,“……又没有赋予我批准的权力。”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周烬眼底那簇原本有些摇曳的火苗,猛地亮了一下。
这不是答应。
甚至算不上松口。
但比起之前那些冷冰冰的条例引用,这几乎等于……为他开了一扇窗。
周烬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细微的缝隙,他身体前倾,手臂撑在她身侧的楼梯扶手上,将她半圈在怀里这个有限的空间里,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那谁有权力?”他追问,语气急切,带着一种不容她退缩的强势,“你说,我去找。”
沈栀被他圈在方寸之间,能感受到他话语间带出的热气。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抵到了上一级台阶的边缘,退无可退。
“或者,”他盯着她,眼神灼热,“……你告诉我,怎么样才算……不‘早’?”
最后那个字,他咬得格外轻,带着一种暧昧的、试探的意味,擦过她的耳畔。
沈栀觉得自己的耳根也开始发烫了。那本被她奉若圭臬的规范手册,此刻在脑海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条款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条界限,到底划在哪里?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嗒。”
一声轻响,头顶坏掉的声控灯大概是被楼下传来的某个震动波及,毫无预兆地,猛地亮了起来。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暧昧的昏暗,将楼梯间照得亮如白昼。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得眯了一下眼睛。
刚才在昏暗中滋生、涌动的一切,无所遁形。
沈栀清晰地看到了周烬近在咫尺的脸,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也看到了他脸颊上那抹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的、可疑的红晕。
周烬也看清了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难得显露出一丝慌乱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沈栀猛地反应过来,伸手推开他横在身旁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明确的拒绝。她侧身从他让出的空隙快步走下台阶,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丢下一句:
“熄灯时间快到了,该回宿舍了。”
这一次,周烬没有立刻追上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脚步声急促而凌乱。
声控灯因为寂静,再次熄灭。
周围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依旧幽幽地亮着。
周烬抬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耳垂,然后,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扬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下,那个笑容带着点痞气,又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得逞般的明亮。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确认某个事实:
“没说不行……”
那就是,有可能。
他转身,慢悠悠地跟了上去,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反而带着一种轻快的、势在必得的节奏。
赌局还在继续。
但下注的人或许不知道,庄家的心思,已经悄悄变了。
规则之内,或许……另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