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9.7
回家
每到春节前两天,淘生活的人又回来了,寂寥的小山村又热闹起来,杀羊烹鹅,买鱼宰鸡,东家吃了吃西家,今天吃了还有明天,人醉着、笑着,哭着,病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春节一过,我们都该走了,小山村又沉寂下来。
每年回家过年,这已经是惯例,出乎意料的是,今年是姨妈家的大表哥主动跑来约我,大表哥是医生,我儿时的记忆中他就是医生了,他面容清瘦,头发杂白但梳得丝丝不乱,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他说,很多年都没有回老家了,明年我就要退休了,他兴高采烈地说:等我退休了,我就回老家养老去。
表哥腊月二十九就迫不及待地回老家去了,我是大年初一早晨到的家。我买了一大兜包子、馒头,交给我妈的时候,我妈说,你忘记了吗,今天是要吃汤圆的,我一笑,真的是,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明天才是吃包子馒头的时候,有一句歌谣:大年三十杀鸡吃,大年初一阿乐乐,大年初二做巴巴。阿乐乐,指汤圆,巴巴,是各种包子馒头饼的统称。
我正在吃汤圆,表哥来找我了。他头发蓬松,眼睛充血,衣服松垮垮的,有一种儒雅的老医生秒变愁苦老农民的感觉。再一看,连身子都好像变弯了,我一惊,他不等我开口问,说要走了,来跟我说一声, 说完转身就走。
我追到停车场,他车窗紧闭,已经发动了车子,我敲窗,他把玻璃稍稍摇下一个缝,眼神疲惫而慌乱,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说完,车子就冲出去了,车子的屁股在土路上扭动着、跳跃着,终于看不见。
我问我妈,有什么事惹表哥生气吗。我妈说没有啊,你表哥很高兴啊,每天打牌、喝酒,到每一家串门主人家都欢迎得很呢。我也懒得问,有兄弟邀约去他家打牌,中午喝了酒,战场换到我家又继续打,下午,亲戚朋友不断地到家里来,围了两大桌了,大家互相敬酒,共同祝福,娃娃拿红包,大人在划拳,经不住大家一劝、二劝、三劝,我喝的晕乎乎的,怎么睡到床上都不知道。
……有声音在哭泣,丝丝缕缕,似断非断。断续之间,像幽灵远遁,有一根丝线把心越拽越远,心脏马上要脱腔而去,忽然又弹回来,哽咽声逐渐清晰起来,变成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我翻身跳起,四周一片漆黑,开关摸不到,心慌手抖,我大喊:妈,妈,妈!忽然一片通明,母亲开门进来,我一下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的说,你听你听,鬼哭的声音!
母亲侧耳一听,叹了口气说,你二叔在拉二胡呢。我说,他不是疯了吗?我妈说,是疯了,原来也偶尔会在晚上拉二胡,这十多天来,他天天晚上都拉,整夜整夜不歇。
二叔年轻的时候也是英俊潇洒的人才,拉得一手好二胡,晚上在乡场上,我们一群小屁孩看二叔和一群姑娘在打跳,二叔二胡拉得好,会唱调子,人才又长得标,一群人笑声不断。后来,二叔结婚了,又生娃娃了,又离婚了。我在外面读书的时候,听说二叔的儿子得病死了,两年前,二叔的女儿小英在打工的工厂跳楼而亡。
我说,二叔怎么这么倒霉,母亲说,喝烂酒害的,自从婆娘跑了后就泡在酒坛子里了。你二叔家儿子我们对外说是得病死的,实际是被你二叔喝烂酒逼死的。
二胡还在哽咽,我忽然想到表哥为什么走了,表哥年轻的时候也是会拉二胡的,那个年代,出身成分不好一辈子就完了。一个非常俗的故事,表哥和一个出身不好的姑娘恋爱了,当公社推荐他学医的时候,他抛弃了姑娘。姑娘想不通,疯了,带着二叔的二胡到处找二叔,搞得二叔在学校,一直到参加工作在医院里都抬不起头。在这件事上,二叔良心上是有亏欠的。后来,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姑娘跌进县城的河里被洪水冲走了。
二叔和表哥是上两代人,不管是留在故乡老死,或者客死他乡,他们都和故乡绑得太紧,走不脱的。
我们这一代人也一样,虽然我们最终都会远离故乡,直到永不回去。但是,岁月改变的只是我们的容颜,那些故乡的记忆,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