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江山送给你

【楔子】

“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本该高高在上的皇女此刻像被抽了魂似的,花容失色,屈了双膝,在我面前跪得直直的。艳红色的长裙上扑了几层黄泥,沾上夜间泛起的露水,裙摆被晕出一片片黑。此时的她,与帝位上风华绝代的那人,判若两人。

“皇女如此大礼,在下一介草民,不胜惶恐。”我站在玄清山下的八角凉亭里,离她不过一尺远,居高临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皇女又如何,我不买账就是不买账。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她沙哑而清灵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让我忍不住驻了足:“送我回生。”

回生,回生,这两个熟悉的字,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世人只道回生好,重走尘世间,了却未了事,殊不知,万事皆有道,结局已然铸写,怎可轻易更改?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皇女还是请回吧,他不会见你的。”

“不,我一定要见到他。”

【一】

子夜时分,寒风声萧萧,佛殿里盏盏烛灯忽明忽灭。赵詈一如既往地在殿侧案几上抄送佛经,如青山般的眉目紧锁,俊美的脸上写满虔诚,挥毫落款,纸又垂了一卷。

“她走了?”我推门而入,他只漠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继而埋下去抄写未完成的经卷。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瞥见他拿笔的手却不自觉地颤了颤,水墨不慎滴在未干的字迹上,毁了刚写好的经书。

我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想起已在外面跪了数月的身影,无奈地开口:“没走。那丫头倒是挺倔,你们呐,脾气倒是如出一辙。”

“是吗?”赵詈自嘲地勾起唇角,换了一张纸继续抄写。

“既放不下她,为何不见她?整天窝在佛祖前抄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我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叠经卷,放到他的面前,“麻木自己吗?”

“麻木自己?要真能麻木就好了……”赵詈突然停了笔,抬眼时,眼里有悲恸一闪而过。他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只愿她能好好待天下苍生,少些罪恶吧……”

在遇到赵詈之前,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把另一个人爱到骨子里。尽管江山被毁,鸾约被弃,他所做的,竟还是为了她。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施法变出几坛百花酿,朝他扔出一壶。

我本是玄青山的山神,孑然一身,安分守山。避世而居,倒也乐得清闲。每逢春暖花开的时节,我才会慢吞吞地悠哉游哉下山,搜寻扬州城里的百花酿,屯够一年的量,回到山上继续与清风明月作伴。两年前,我在下山的途中捡到赵詈。那时他醉得不省人世,从我辛辛苦苦种的松柏树上,“吧塔”一声砸了下来,摔在我的跟前,很是瘆人。我不明所以,戳了他好几下,他一动也不动。为了避免在我的地盘上出人命,我便将他扛回了山。

然而赵詈醒了后,竟赖着不走了,说是没有地方可去,求我收留。一个酒疯子,我当然是拒绝的。可这人像是听不懂话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时间一长,我发现有个人一起喝酒,也挺不错的,便由着他去了。赵詈生得极好看,像青玄山上孵化成形的狐妖,可惜眼睛不好使,看不清事物。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把他治好。他还有个怪癖,不喝酒的时候喜欢把自己关在佛殿里抄佛经。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变得如此消沉,也不曾过问。直到有一天皇女找上门来,我才发现我收留的竟是赵国的太子殿下!

【二】

“她是宁珏。“相顾无言几刻钟后,赵詈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重申。我知道她是宁珏——当朝皇女,药王谷谷主唯一的爱徒,刻意接近太子,暗中转移东宫势力,为其所用,最终屠了赵家天下,登基为帝的恶毒女人。

“在我心中,她只是宁珏。是她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最难厄的日子……“赵秉望着窗外,思绪飘远。

太子詈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时常卧病在床,经太医院多年悉心调理,方日渐恢复。及冠后,身体因常年大补,愈发强健。然而在赵詈二十一岁那年,他的视力日渐衰退,慢慢地,世界对他而言,只剩黑暗。皇宫御医,民间名医,悉被请来问诊,可皆查不出病因,直道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皇帝忧心不已,不断在各地大肆寻医,直到有一天下属传回消息:江南水县有一个药王谷,隐于山林,医术高明,或能治太子眼疾。

皇帝听闻后,龙颜大悦,安排仪杖,护太子前往水县。然而药王谷有一个不成问的规矩,不医庙堂之人。赵詈只好同随从乔装成商贾前往。

宁珏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的。她一身藕粉色的衣裳,凌波微立在药王谷谷口,拦住他身后的一干人等:“药王谷禁止闲杂人等入内。”

“我眼睛看不见。”赵詈解释道,“需要人照顾。”

宁珏这才注意到今日的病人,是个瞎子。她上下打量着赵詈,青丝如瀑柳如眉,恍若谪仙的风骨从云端踏下。宁珏不觉看得有些痴了,竟脱口而出:“我照顾你啊。”

她的声音宛如一支婉转悠扬的曲,清灵入耳,在心中荡起点点涟漪。赵詈突然觉得有些感动,自母妃过世后,再没人主动对他说过照顾他之类的话语。宫里那些人照顾他,不过看中他东宫的身份,阿谀奉承罢了。他屏退身后众人,转过头对宁珏说:“那就有劳姑娘了。”

谷口有些窄,仅容得下一人通过。宁珏便走在前面,抓住身后赵詈的袖摆,带着他一步一步往深谷走去。一路上宁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所道之处她都会绘声绘色地给赵詈描绘一番。赵詈竟不觉得她聒噪得厉害,只觉得她好生可爱,不由发问:“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宁珏。以后在药王谷,我就是你的眼睛。“她这样回答他。

【三】

谷主医治赵詈的时候,宁珏都在旁边陪护。因赵詈眼睛看不见,她便主动料理起了他在谷中的生活。她真的成了他的眼睛。

见不到光的日子,度日如年,赵詈整个人都处在忧郁之中,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宁珏为使他开心一点,时常前来作伴。她会早起去拾沾了新鲜露水的杏花,为他做拿手的杏花糕;她会在他治疗结束后,带他泛舟游湖,听鹧鸪声一片;她会替他燃芪煮茗,清香飘逸的薄茶入口,唇齿添香。

那日春光明媚,湖面倒影着瓦蓝瓦蓝的穹天。赵詈顺着她递过来的盖碗茶,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说:“詈倾慕姑娘已久,姑娘是否愿意跟我走?”

青花色的瓷器哗哗碎了一地,他温润如春风般的声音落在耳边却格外好听。怀中的女孩倚眉含羞,故意伶牙俐齿地驳道:“公子不曾见过我,又怎会倾慕我。”说着便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

“莫非姑娘以为我是那种在意皮相的人?”赵詈将她抱得更紧了,倾身而下,闻着她发丝的香味,附在她耳边问道,“还是……姑娘嫌弃我是个瞎子?”

“不不不,我从来没有嫌弃过公子!”宁珏立刻摇头否认,脸颊又染双两片绯红:“珏儿也是喜欢公子的。”

她像一只温顺的家猫,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任由他抱着。他抚摸着她顺滑的发稍,嘴角轻轻上扬。

后来,赵詈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宁珏,她气得一连三天没同他说过话。赵詈以为她是在怪他欺瞒她,低眉顺眼地哄了她好几天,却听她委屈巴巴地小声哽咽着:“听说太子都是有很多宠妃的……”

赵詈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乖,我只有你一个。”

“真的吗?”她仰起头,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

“真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好不好?”

“好。”

【四】

赵詈身为储君,虽患病,政事却从未荒废。他的随从时常以探病为由到药王谷给他送奏章。宁珏也渐渐了解了当今朝堂的格局——当今太子患病,大皇子赵肃协助天子处理朝政,被封为摄政王。然其居心叵测,在暗中豢养大量府兵,蠢蠢欲动,恐有谋逆之心。

赵詈将这些烦心事说与宁珏听,她总是笑着安慰他。听着她的笑声,他似乎感觉没那么烦了。听多了,宁珏也能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为赵詈分忧解难。慢慢的,她便取代了批红的随从,成为太子代笔。

回忆到这里嘎然而止。寒风吹得更凌冽了,门扉被吹得吱呀吱呀响,赵詈又灌了一壶酒,眼里是我看不尽的落幕。良久,他哀伤的声音传来:“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就是我的光。”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的事,你不是知道了吗?”他转过头,眼框里盈满了晶莹的泪。大抵是真的绝望,一个人才会悲伤到如此吧。

后来,宁珏悄悄在暗中招兵买马,用的却是赵詈的名字。她将赵詈在民间的势力召集到长安,皇城之下,百姓流离失所,横尸遍野。那场大战足足打了三天,皇帝无法接受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竟如此大逆不道。加之年龄上去,身体愈发不如前,一下没挺过去,在寝殿暴毙了。听说他死时,眼睛瞪得老大,至死不曾瞑目。

宁珏借此登临帝位,睥睨天下,改国号为宁,成为一代皇女。铁打的王朝流水的臣,朝中不肯臣服的臣子,悉被问斩。皇女将他们的头颅悬于朱雀门前,以儆效尤。前太子詈再没在世人面前出现过。人们都说,宁氏斩草除根,早就将赵詈清理掉了。

我看着醉倒在身边的赵詈,似乎有些懂了他的无奈。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现在大概生不如死吧。

天边已渐渐发白,我用法力幻化出幻境。宁珏依然跪在玄青山下,恐是受了风寒,她的她的双颊上挂着两条干涸的泪痕,我突然有些好奇,既情深至此,为何要做那些泯灭人性的事情?

【五】

我御风来到玄青山下的八角凉亭。

宁珏抬头望着我,豆大的泪珠不断往下掉,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求你,送我回生。”她再次提出了回生的请求。

“为何?”我走到她跟前,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

“因为我爱他。”她说这句话时,一字一句咬得极其认真,眼眶里装着同赵詈一样的深情。我不明白,倘若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会让他国破家亡。想起赵詈经历的种种,我心里骤然燃起一腔怒火,沿着喉管喷了出来:“爱他?皇女若真的爱他,赵国就不会覆灭,他也不会成为沦为过街老鼠,东躲西藏!”

“不,这一切都是赵肃的圈套!”许是被我说到痛处,宁珏像发狂的小兽,眸子里盛满了猩红。

“这和赵肃扯得上什么关系?”我问道。

“公子可曾听过前太医院太守宁太医因谋害太子被满门抄斩一事?”她突然话锋一转,扯到一件陈年旧案上去。当年那事闹得可是满城风雨,妇孺皆知。那是赵国三十五年,咋暖还寒时候,太子詈不幸感染风寒。皇帝钦点宁太医医治,药盛上来时,却被验出含有鹤顶红。皇帝不信外表忠厚老实的宁太医竟窝藏着狼子野心,下令彻查,查出来的却只有宁太医招兵买马的罪证。皇帝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斩杀宁府众人。至今令人唏嘘,繁华不过一场竹篮打水。

我不明所以,只下意识地点点头,正欲开口问她这件事和赵肃有什么关系,她的声音便传入耳朵:“我是宁太医的女儿。”

我怔了怔,良久才反应过来,更加气愤了:“谋逆本就是死罪!宁家被诛得理所当然!你和你父亲倒是父女情深,一丘之貉!”

“不!我父亲忠心耿耿,从未做过毒害太子的事!他是被赵肃陷害的!”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你呢?”我尽量控制住我自己,不要一掌拍死她,咬牙切齿地逼问。

“我不是故意的……“她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只淡淡瞥了我一眼,好似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而后她的灵魂像被抽离般,整个人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双眼空洞无力地看着我,将事情的真相一层一层地剥开。

当今皇上子嗣虽多,年长的却只有赵詈和赵肃。因赵詈为中宫所出,皇上总是偏爱于他,赵肃心中十分不平衡。无论是功课还是骑射,他样样都比赵詈强,可皇上从来都只夸赵詈,不夸他。同为皇嗣,他不满自己庶出的身份,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那年太子大病期间,赵肃让自己的小太监将熬药的宁太医引开,他趁机在赵詈的药中投了鹤顶红,欲取而代之。不曾想,那日皇帝前来东宫探病,随行太监照例试毒,功亏一篑。东窗事发后,他让自己的亲信伪造一些招兵买马的书信藏匿于宁府,宁太医顺理成章地成了替罪羔羊。

这些都是赵肃死前亲口告诉宁珏的。

【六】

宁珏登基后,选贤举能,培养了一大批自己的势力。新朝新气象,宁珏鞭毙时弊,大力改革,休养生息,削减赋税,举国欣欣向荣,一派祥和之景。

于她而言,宁家的仇,在她血洗长安,改朝换代的那一刻便已经报了。至于赵詈,在静水流深的岁月里,她早就沦陷于他的温柔里,尽管她不想承认。

宁珏后来又回过药王谷,发现赵詈已经走了,她猜赵詈一定恨极了她,想要将她碎尸万段吧。这些年她虽身在高位,风光无限,却常常被梦魇所困,在夜半时分惊醒。她梦见赵詈从血海深处爬出,狰狞地叫着她的名字,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让她偿命。

她等了三年,没有等来赵詈的报仇,却等来了赵肃的弑君。赵肃这些年对权力的迷恋愈发疯狂,在赵国覆灭后,他假意投诚,实则狼子野心。宁珏在赵詈身边时便深知赵肃不简单,她怕养虎为患,表面提拔他,不断给他升官加爵,暗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赵詈被逼得没办法,故计从施,用当年对付赵詈的方法对宁珏。可宁家世代从医,她更是在药王谷求学多年,对毒药十分敏感,当场便将赵肃抓获。昔日摄政王,锒铛入狱,一朝沦为阶下囚。

宁珏以为赵肃不过是被权力蒙了眼,不曾想在他临死之前,告诉她一个惊天秘密——宁家是被他陷害的。她所谓的复仇,不过是在作孽。

我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下的人,她轻微地点了头,绝望的眼神如深秋枯死的蝶。原来……这才是她想回生的理由。可时事既迁,她欠他的还能还清吗?

我沉浸于宁珏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时,天边已乍开一道金光。新的一天开始了,也许宁珏和赵詈也会有新的一天。犹豫良久,最终我还是开口说道:“皇女可知回生之术有违天常,若启之,必受反噬。”

“请公子启之。”她有些惊讶,应是没想到我会答应她启用回生。而后,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坚定。

“你本可坐拥江山万里,独享一世尊容,光耀宁家千秋门楣,真的愿意放弃?”我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人愿意为另外一个人放弃一切。

她只淡淡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江山又如何,这些和他比起来不过尔尔。”

“皇女不问一下后果是什么吗?”

“请公子启之。”她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重复着一句话。

【七】

时光流转到宁珏发动兵变前一个月。

宁珏照常为赵詈换完药,伺候他睡下。她轻手轻脚地掩好门,来到书房,坐在案几前,铺开信纸,向各方诸侯和自己在暗中培养的亲信传信。她要同命运下一盘大棋,并且,只能赢,不能输。

这一个月里,她整日寸步不离地缠着赵詈,怕他发现些什么。赵詈觉得奇怪,将她揽在怀里,打趣她道:“珏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突然变得这么乖。”闻言,她的眼眸突然沉了一下,所幸他看不见。而后,她从他的怀里跳开,故意用酸溜溜的语气说:“殿下是不喜欢珏儿粘着你吗?”

“喜欢,怎么不喜欢了。你可要粘我一辈子才好。”赵詈又将宁珏拉入怀中,刮着她的鼻子,一脸宠溺。宁珏鼻子突然一酸,赵詈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爱她。她像只小猫似的,温顺地靠在他的怀中,突然话锋一转,:“殿下,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赵詈摸着她如瀑的秀发,漫不经心地问:“那要看是什么事了?如果珏儿喜欢上别人的话,那就不原谅。”

“我才不会喜欢上别人!”她立即否认。

赵詈安抚着怀里这只炸毛的猫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等我眼睛好了,我们回长安好不好?”宁珏愣了一下,仰着头,看着他一如当年的脸,强忍住泪,郑重地点了头。

然而赵詈眼疾还未痊愈,长安便出了事,皇上传来消息,让太子即刻回去。摄政王赵肃辜负皇恩,在长安城外屯了三十万兵马,欲逼宫谋反。不巧消息走漏,皇上将计就计,来了一个瓮中捉鳖。在皇上的招安政策下,大批军队倒戈,不战而降。赵肃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墙倒众人推,刑部在审理摄政王一案时,受一位太监举发,当年宁家谋逆一案,另有主谋。

雕龙画栋的马车倘过江南水乡,一路向西奔策,赵詈带着宁珏回了长安。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小贩叫卖声不断,林林总总的货物杂陈于前,好一派繁华盛景。宁珏在一阵眼花缭乱的恍惚后,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她对着车上的人缓缓开口:“殿下,杀了我吧。”

赵詈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医治好,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只凭着感觉去搀扶她。他笑着说道:“为什么?杀了你,本太子去哪儿找这么好的太子妃?”

“因为……”宁珏刚开口,酝酿好的一番话还没有说出来,却被赵詈劫了词,他说:“因为你是宁太医的女儿。”

宁珏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原来……她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为什么?”她不由问道,“为什么不揭穿我?”

“傻姑娘。”赵詈听着她的哭腔,心不自禁地疼了一下,将宁珏拥入怀中,胡乱替她擦拭着眼泪,“宁家本是忠良之家,这些年蒙受不白之冤,委屈你了。以后,让我来补偿你,好不好?”

宁珏突然好恨自己。所有的兵变他都了然于心,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会倾其所有支持,哪怕是她想要他的江山,他也心甘情愿,拱手奉上。

【八】

日子如流水,缓缓流动。他们将在水县的那份惬意,搬来了长安。在宁静的岁月,虽有琐事偶尔激起几波涟漪,但两心同一,感受的也是幸福滋味。

宫中服侍的人众多,宁珏却依然亲自照顾赵詈的起居。她每日为他医治眼疾,陪着他重见光明;他在书房处理政事,她便在一旁为他研磨;他说他想念她亲手做的糕点,她便洗手再做羹汤……他们琴瑟和鸣,羡煞了无数旁人。

太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太后在一甘千金小姐里精挑细选数月,为他择了丞相之女,来做他的太子妃。闭月羞花的妙龄少女站在赵詈跟前,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过头对太后说:“我的太子妃只有宁珏一人。”而后,拉着宁珏径直走出了中宫。

身为储君,他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担当与责任。可他更看中的是他是宁珏爱人这重身份,他答应过不再让她受委屈,那他就断不会食言。他将那些王公之女一一拒绝,不纳妃,不纳妾,身边只留宁珏一人。

夏日午后,浓荫正密,他们躺在殿前的槐树下纳凉。宁珏叽叽喳喳地说着太后刚挑选近东宫的婢女,一副委屈的样子像被欺负的小猫。赵詈突然拉过她的手,放在胸口,深情款款地道:“珏儿,嫁给我吧。”

宁珏感受着他的心跳,懊悔感像洪水一般涌上心头。她有些心虚地抽回了手,不敢抬头看他灼热的目光。“为什么?”赵詈感到疑惑。

宁珏突然背过身去,犹豫良久,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殿下……其……实……你……你的眼睛……是被我弄伤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落在赵詈耳中却不是惊雷。

赵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本能地往后推退了两步,他看宁珏的眼神变得十分冷漠,像是在看一位陌生人。赵詈不敢相信,在黑暗里给予他温暖的那个人,竟然是导致他陷入黑暗的人。他逃一般似的进屋去,留下宁珏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四周蝉鸣声不断,扰得赵詈心神不宁,他讨厌这种聒噪。

此时此刻,宁珏的心被剜了一般的疼,一种绝望正慢慢逼近。她怕赵詈不理他,冲着他的背影吼道:“对不起!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还宁家的清白!”

回应她的只有聒噪的蝉鸣声和路过宫女好奇的目光。

【九】

我伫立在幻境前,有些发怵,她竟做得如此绝决,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那赵詈呢?还会一如既往地原谅她吗?我不知道,手里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她是宁家独女,因父亲与药王谷谷主是至交好友,她自幼被送往药王谷学医,幸而躲过杀身之祸。当她得知父亲被斩,家族被灭之时,她的宿命便已然更改,注定不能偏安一隅。师傅曾劝她,放下仇恨,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可家门之仇教她如何能忘!

宁珏费了几番周折,买通太子身边的一个婢女,让她将五苓散投入太子的膳食中,此毒无色无味,并不会立即发作,长期服用,会使人失明,并无根可寻。

她一开始接近他,便不怀好意,所有的圈套,从她弄瞎他的眼睛那一刻,便布好了。可宁珏没想到,自己假戏真做,竟真的爱上他了。风与水,轮流转,人世间,好与坏,都要还。她欠他的,终究是要还的。

赵詈把自己锁在屋里五天,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宁珏自那日赵詈他大吵过后,竟气血攻心,呕血不止。太医来诊断,查不出病因,只摇了摇头,让她好生静养。宁珏知道,自己报应来了,恐时日无多。在她大限到来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赵詈一面。宁珏命婢女将自己病重的消息传递出去,连皇后都差人前来探望,赵詈却不闻不问,大概是真的对她死心了吧。她急得没有办法,最后以死相逼,才将赵詈逼出来。她在东宫大殿的房梁上系了白绫,望着他气宇轩昂的面庞,瘦了许多,她泪光暗涌:“赵詈,我欠你的早就还不清了,只剩这条命了。”

她的头还没放到白绫上,赵詈便以箭一般的速度来到她身边,将她抱了下来。他抱得很紧,彷佛一松手就会失去她一样,“那就用一辈子来还。”

赵詈到那时候才明白,宁珏在他的心中早就成了唯一,是高于一切的存在。无论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因她是他最爱的姑娘。

和好之后,赵詈亲自照顾起了宁珏的生活,可她不仅没好转,咳血咳得更厉害了。一向温润儒雅的太子,第一次发脾气,将东宫里的花瓶摔了一地,大骂太医院的御医一个个都是庸医。太医们整日提心吊胆,跪在东宫大殿,额头不断有汗珠冒出,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殿下…我…没事。不……不要……怪他们。”宁珏听到赵詈大声呵斥的声音,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说完又咳了一口血。赵詈闻言,急忙跑过去,从侍女手中将她接了过来。宁珏虚弱地倚在他的怀里,面色苍白,如雪一般的死寂。赵詈心疼地替她擦掉嘴角的血渍,握住她的手,道:“没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赵詈的太子妃!”

“不……殿下……”宁珏动了动嘴皮,想说些什么,话刚到嘴边,便被赵詈打断。“宁珏!我只要你!难道你想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孤独至死吗!”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宁珏的眼里又盛满了泪珠,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吐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好字。而后,她整个身体往下垂,被赵詈握住的手渐渐没了温度,她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抹笑。

赵詈悲痛到绝望,眼神空洞,恍若万底深渊。他将她连横抱起,自百里长阶而下,向宫门外走去。

他要带他的姑娘回江南,那里远离世俗纷争,庙堂险恶。

那里有拱桥弯弯,有青山隐隐。

他的姑娘会喜欢。

……

我坐在玄青山上的佛殿里,施术变出两坛百花酿,习惯性地砸给赵詈一坛,挥手时,却发现,案几前早已空无一人。

寒风自墙根处卷起,门窗被吹得劈里啪啦响,屋内他抄写的经卷被吹得到处都是。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吧?

回生之术,虽可逆改天命,但此举有违天常,必反噬到人的肌理,饱受炼狱之痛,咳血而亡。宁珏不惜一切代价回生,她以为把江山还给他,便能使他快乐。可他,自始至终在乎的,不过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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