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沙场与闺房
(这一讲谈的是战争,讲到了边塞诗和闺怨诗。)
我们今天一提到战争,总觉得是和男性有关,往往忽略了战争给整个家庭、给女性带来的影响。但其实在唐诗里,诗人们并没有忽视“她们”的情绪和感受。
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昌龄被称为“七绝圣手”“诗家夫子”。他的七言绝句写得很好,很多句子我们都非常熟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七首•其四》)“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一》)但是读他的诗,总给人一种不平之意。是这不平是一种引而不发怨,这可能和他的经历有关。王昌龄一辈子都没有得到重用。
明代的李攀龙说王昌龄《出塞》是“唐人七绝压卷之作”,我们一起来看一看: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月亮并不只属于秦,防御的边关也并不只属于汉。但是诗人在“明月”和“关”前面加了定语,联系就建立起来了。是什么联系呢?历史和现实的联系。历史和现实,通过战争联系在了一起。战争是无休止的,战争在秦代发生,战争在汉代发生,战争在今天仍然发生。
第一句营造了一个开阔的空间。我们用诗人的视角,想象一下具体的情境。你站在边关的城墙上,看着天上一轮孤月,夜色苍凉。这个空间不只是开阔,而且有一种历史感。我们在今天晚上的月光下面可以逐渐辨认出历史的痕迹,你可以看到,城墙的砖块已经被风沙磨破了不少。
从秦汉开始,月亮就已经在这里了,从秦汉开始,阻碍敌人的边关的就已经在这里了,从秦汉开始,一代一代出征的人就已经踏上了征途。或者这个时间点还可以提前。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回来。“万里长征人未还”,月亮照耀着那些战士前进的路,却没有照亮他们的归途。
一代一代的人前仆后继,但是很少有人回去。
“万里长征”。我们念出王昌龄写的这四个字,就好像看见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一条蜿蜒的曲线横亘在这个古老国家的土地上。但是这条路好像只有一个方向——从生到死。
接下来,诗人换了一个语气。他说: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诗有时候是要念出来的。读前两句,悲凉。但是到第三句,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的声音开始变得高昂、激动。“但使”这两个字劈空而来,重重的砸下去。只要有像卫青或者李广那样的将军戍守在这里,敌人就不敢进犯。
可是我们会注意到,是“但使”。这只能是一种期待、一种想象。这里有王昌龄的不满。他不满朝廷没有那样优秀的将领,更不满即便有也得不到重用。热血沸腾的背后,其实并没有底气。
现实和想象之间有很长的距离,一眼望不到头。
《出塞》的四句着力并平均,诗人将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了第二句上——万里长征人未还。
“秦时明月汉时关”,是历史的重量。“但使龙城飞将在”,是无法改变的现实的重量。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万里长征人未还”历史和现实的重量都落在这一句话上。这是非常沉重的一句话。
在这首诗里,我们看见一些生命不堪重负,终于倒下了。但是我们也会看见,又有新的人在月光下收拾好行囊,匆匆上路。
春风吹不到的地方
我们再来看一首王之涣的诗《凉州词二首•其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如果说王昌龄的《出塞》描述的是一条线,是从秦汉一直到唐,那王之涣的《凉州词》描绘的就是一个点。他选取的是“这一刻”。
“黄河远上白云间”,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黄河远上”,从下游看到上游。距离拉开很远才能看到黄河蜿蜒直上。王之涣画了一条线,把天和地连接起来了。这首诗里的黄河是静态。它和另外一首诗好像,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但李白这一句里的黄河是从上游往下游走,有一种青春犹如黄河一般一去不复返的动态感。
“一片孤城万仞山”,万仞山就是高山。在高山中,有一座孤立的城。天地间一条黄河,群山间一片孤城。孤独感油然而生。
“羌笛何须怨杨柳”,现在从远处传来了羌笛的声音,曲调很幽怨。吹的是什么呢?吹的是《折杨柳》。古代有折柳送别的传统,取“柳”谐音是“留”。杨柳,大多都有离别哀伤之意。《折杨柳》就和离别的哀伤有关。与此同时,听到这样的曲子也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异乡,会想家。“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可是吹笛的人何必吹这样幽怨的曲子呢?
“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里的“春风”可以有不同的解释。
第一种解释,春风就是春风,在玉门关外是没有春天的,春风是吹不到这里的,既然春风吹不到,也就没有什么杨柳可言了。
第二种解释,春风象征着皇帝的恩泽。皇帝也许已经忘记了那些还在这里戍守边关的人。幽怨有什么用呢?幽怨是得不到回应的。对故乡思念有什么用呢?这一生可能已经没有回去的希望了。
如果说《出塞》是从时间的角度来描述战争的残酷,《凉州词》则是从空间的角度。
玉门关好像被隔绝在世俗的烟火人间之外一样,只有大漠孤烟。一个人的希望好像也被玉门关斩断了:他和人间烟火再无交流的可能。他所能看到的只是黄河远上、一片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