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毁容的男人

阿华又在建房子了。

他这几年总是这样,建了拆,拆了再建。反反复复,似乎只有在周而复始的循环建房中,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才能发现自己还活着。

是啊,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农村老农民,他其实是很孤独的---唯一的儿子外出打工,几年前在他这里哄了两万块钱后就杳无音信,留下他一个人,守着山脚下的一栋房子,漫漫度日。

"阿华,又挑沙呀?"河边洗衣服的婆娘们给他搭话。

"嗯。"阿华埋着头应了一声。

走过婆娘堆里的时候,他也并不驻足,而是把头埋的更低了,只听得肩头的扁担压的他呼哧呼哧出气声。

"阿华,坐下来歇歇撒。"有人说。

"挑那么重,不如请个车拉。"婆娘们叽叽咋咋的。

"不了。"阿华说。

他的话很少,这几年似乎更少了。

烈日下,他被毁容的半边脸几乎成了猪肝色,那些可怕的增生斑痕也变得红通通,不知道是晒的还是累的。

阿华挑着沙,汗流浃背步履沉重的远去了。

"士琴跑到哪里去了?"有婆娘问。

"听说又嫁人了,还是个小老板呢……"

婆娘们窃窃私语。

"他的相貌,把他憋了。"人堆里,不知谁发出一声叹息。

阿华是娶过老婆的,就是士琴,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山里女人,很大的深山。女人的娘家据说就在深山沟里。不知道阿华是用什么方式把弄了回来。

我那时候还小,跟着家里的大人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酒席间见过那个女人,高大,丰满,客人们逗她她会脸红,笑声也显得很娇羞。

第二年他们就有了儿子。

那时候的阿华,不像现在这样,年轻时的他很健谈,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遇到人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神情,也喜欢打招呼。偶尔还到别人家坐坐串串门,不像现在,整日闷在家里。

阿华对老婆好。在那个物质还相对匮乏的年代,士琴她隔三差五就有新衣服穿,或者是一双新鞋子,总之,她打扮的比同村的婆娘要美很多。

这一切,都得益于阿华会手艺。

是的,阿华学过泥瓦工,村里村外,只要是哪家建房子,总要请他去帮忙,好酒好肉的招待不说,工钱也必须有。所以,那时候的阿华家,过的相对比较富足。

时间的车轮滚滚,国家的发展稳步前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马路宽了,泥瓦房子不见了,砖木结构的小楼,嘟嘟冒油的小汽车越来越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农村兴起了一股打工潮,农民心情开始沸腾了,那些不甘贫穷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

那么,阿华的噩梦也就来临了。

先是他失了业,科技的进步直接的影响就是,机械代替了劳工,人们建房子再也不需要泥瓦工了。抛开农村种地的那些微薄收入,阿华一下子就什么像样的来源了。

再次,是他的儿子跟风辍了学,南下打工,一去不回,几年都杳无音信。

后来,是他老婆士琴,在阿华出去干活的时候,离家出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农村妇女爱嚼舌根:有人说时琴是出去打工了,有人说她是去找他们儿子了,也有人说她是受了蛊惑,忍受不了现在阿华的穷困,所以跑了。

众说纷纭:村里人带着观望,带着揣测,带着幸灾乐祸,阿华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乃至笑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阿华一下子就垮了。

或许,他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他笑容少了,一年到头人们难得看到他的笑脸。

他变得不爱说话,沉默寡言。村人经常看他在屋檐下坐着,发呆,沉思。

没事的时候,他就是建房屋,三件房屋被他拆了建,建了再拆,循环往复。样式却没有多大变化。

村人说。他建房屋的劲头,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老牛。

村里人劝他,他总是沉默,问的多了,他就说:乘自己还能动,一定要给儿子留下一些东西。

偶尔,他也说多一些:现在男子娶媳妇,都要盖楼呢。

其实,他建的房子,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呀,不论是房屋的样式还是结构,都是他那个时代的眼光了。

但他全然不顾。

阿华越来越节约了,不能开源的结果,便只能节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极其不修边幅,村里人几乎再没见过他穿过哪怕一件新衣服,头发也很久不理一次,就那么拉拢在脸上,遮着他毁容的那边脸。

村里有人办酒,他去行情。上了礼却不坐下来喝酒,不论主人家如何实心实意盛情难却,他都只是坐坐就走。到了家,清水煮面条,一个人吃。

他沉默,寡言,自卑又迂腐。

其实,阿华是很有才华的,记得村里有人说过,他是读过高中并考上大学的。在那个时代,大学生还是很稀罕的事。

当时,在村里,他考上大学这件事还是很轰动的,村里人喜热闹。好烟酒。都争相去祝贺。

但是,因为容貌关系,他没有被大学录取。

这个社会,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残酷。

作为邻居,我记得,那时候我念高中,他带着已经读小学的儿子,还来家和我讨论过孩子的作业问题。感觉的出来,他是有一定的知识积累的,也有一定的见识。

我还记得,士琴离开之前的那半年,他们家每到晚上都出现很大的争吵声音,士琴摔摔打打的声音,絮絮叨叨叫骂的声音……

从来听不到阿华的动静。

第二天,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他,又像个没事人似的。

我为他感到很可惜。

阿华有个弟弟,叫阿祥。

我小时候,虽然村里邻里邻居的住着,但我并不能将他们兄弟的名字一一对上号。

我去问我母亲。

我母亲说,你听着,阿华是脸上有疤痕的那个,他小时候冬天烤火不小心滑了一跤,跌到火塘里,所以脸上毁了容。

我一下子就记得了。

唉,阿滑,阿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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