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即将下雨前的天气，那天的云和天地是萧条的灰，人群是冷漠的灰，四周一片混沌的灰，我拉着4岁的儿子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我买完东西的那一刻，回过头发现他不见了。

恐慌，无助，抑或惊慌失措，疯狂，其实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那种心情，我失了魂魄地大喊，我毫不吝惜将喉咙喊出腥甜味，儿子的身影始终不出现，我发誓只要能找到他，我愿意用全世界来换，我歇斯底里又绝望到几欲昏死过去。

我带着对未知的恐惧走遍了每条大街小巷，我如同母兽一般狂吼，怒叫，将自己内心的惧恨都喊出来，我感受不到时间的压迫感，我多希望这是一个梦啊！我奋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跺脚，哭喊，我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将人群潮挤得分流出去。

然而，在一个更加拥挤的人群里我找到了我的儿子，他以一个温柔的姿势蜷缩在那些人的目光里，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吗？不，那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还那么小那么小，他的人生还没开始，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经历，那怎么可能是他呢？

卧在马路中央的那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去年我给他买的红色背心，和他最讨厌的那条灰色行军裤，他的身体连同画面一起静止了，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他在那里等着我，像一只乖巧的小奶猫一样软软地蜷着，医生护士在收拾他们的器具，他们互相摆摆手，示意不需要再抢救了。

我疯狂地扑上去揪住医生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医生只是更加惶恐地看着我，张着嘴语无伦次地喊出一串声音，我完全听不到，我只能感受到他的无能为力，我瘫坐在地上没有继续为难他，我也没有去辨认地上那具小小的身体，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天，我质问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地残忍啊？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子呢？我的心就这样被你这样撕烂了，我的余生该怎么活？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我问着自己，却怎么也听不见声音，天一如既往地灰，雨渐渐淋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任何知觉，人群陆续散去，我呆坐在地上，身旁是那个早上那个活蹦乱跳，现在却像一幅安静的画般躺在那里的儿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的，我应该是没有回去，回去的只是我的肉身，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被刀剐割的钝痛感，这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全世界都与我无关了，我的脑袋里装着的全部都是儿子以及，有关他的一切。

我的儿子，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并不如其他孩子那么调皮，他乖得像天使。

我怀他的时候没有经历过孕吐，生他的时候顺顺利利的，当医生把小小的他抱在我的怀里吸吮我的乳头，他圆溜溜的眼睛像认识我一样，盯着我，他吸吮的力度很轻，很轻，像一只蚂蚁在爬行。

他就那样静悄悄地长大了，没什么病痛，带着对大人的怜悯长大了，因为我从怀他开始就辞职，所以自我牺牲感很重。我总是埋怨他断送了我的职业生涯，带着莫大的愤恨，我经常在他犯小错的时候狠狠打他，打得他像凄惶的小猫一样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等我气消了，他又会带着身上的几个凶残的衣架印子走过来捏捏我的衣角，噙着几颗没有蒸发的眼泪，神情愧疚地哀求我“妈妈，我错了，别生气。”

在他一岁多的时候，我开始做起了母婴代购，家里请不起保姆，也没老人照料，然而生意一天比一天更忙，于是我去哪里都带着他，带着他采购，销售，打包发货，多数时候他就拿着一个小玩具，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他不会打扰我，他知道我无法陪伴他。也知道自己稍微表现出来一点不懂事，就会马上出现一张凶神恶煞的冲他咆哮的脸，妈妈的生计多重要啊，要牺牲掉他的童年来换，他那么小，我已经带他领略人世间的不容易，他懂得了将孤独伪装成懂事，我无耻地夸他早慧，早早地懂得人生艰辛代表着成长，我亦希望他快点长大，好分担我的苦痛和对这个世界的不甘。

这个从幼年时期就失去了父母的陪伴的孩子啊，这个从幼儿时期就像一个成人一样跟在一具叫妈妈的肉体旁的孩子啊，他看着我终日劳碌不停，他用一次次的兴高采烈换来我的敷衍了事，他能做的就是不打扰不干涉，静静等她结束一切工作以后想起他。

有次我摸摸他的头，发现他已经不像刚学说话一样拉着我问东问西，他沉默地应对我，眼里饱含着懂事和同情，他示意我蹲下，他亲亲我的额头对我说，妈妈辛苦了。

我不知道这份懂事是他用多少的好奇心换来的，我不知道该陪伴的时候没人在他身边，他心里会不会酸楚，我更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夜里醒来时面对眼前的一片黑暗，是如何度过他的恐惧。但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他再也不会给我后悔以及改错的机会，他不会回来了。

当他还守在我身边的时候啊，我只顾着待在安全区域里自我实现，不耐烦地将他狠狠推向一边。

有时候我会想，他走了，也挺好的，他再也不会忍受这个暴躁的坏脾气妈妈，再也不会忍受我给他穿他不喜欢的衣服，吃他不爱吃的东西，再也不会忍受我像任何一个焦虑的妈妈一样天天强迫他上他讨厌的补习班，再也不用忍受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的孤独感，再也不用忍受大人口口声声说爱他，背地里却干着互相攀比的勾当，再也不用忍受别人带着有色眼镜嘲笑他的老实可欺，再也不用忍受天天早起上幼儿园的痛苦，再也不用忍受每一次跟我分离的失望，再也不用忍受大人面对想摆脱陪伴他时撒下的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他都不用忍受了，连带着人世间的所有险恶，所有压力，4岁的他都不用再面对了，真好啊，真好！

我没有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根本就无法入睡，他的房间还是那个样子，只是门锁上了，一切都仿佛他还在。我没有进去过，我假装他还在里头睡懒觉，某天门静悄悄地打开，门背后探出一个虎头虎脑的脏兮兮的小脸，满怀愧疚地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又尿裤子了。”“妈妈，你陪我一会玩好不好？就一会儿。”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真正需要陪伴的人是我，不是他，我多少次忽略他的感受是因为我知道他一直都会在那里等我，不管我对他做什么，他的世界里对我只有爱，我知道他会原谅我对他做的所有的事，所以我肆无忌惮地朝他发脾气，伤他的心，我总觉得他离不开我，我有大把的时间去弥补他，去爱他，而现在我用什么去爱？用什么去弥补？

我想起奶奶弥留之际的时候对我说，人世间的爱不能太深，过于深刻就是一种执念，这种执念不好，对谁都不好。她劝我不要太爱或者太恨一个人。她说着这话，却带着她的执念离开了这个世界。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奶奶，若您泉下有知啊，您可知我已罪孽深重？

我的儿子啊，你用最痛苦深重的方式惩罚了妈妈，我的儿子，你是不是在走的那一刻还在寻找妈妈的手？陷入没有寻到妈妈的恐慌里？

我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躺在他经常被我驱赶的那片净土里，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也喝不进水，所有人都放弃我了，包括我自己，我除了眼睛偶尔转着眼珠看窗外的蓝天白云，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我对着那扇窗户呼喊着老天，你让我去看看他，只要我能见到他，只要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就还能活下去。

也许是上天怜悯我太煎熬，我渐渐陷入睡眠中，然后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一样向上浮去，又像一条细丝般抽离了身体，我越来越上升，我升到天花板的地方，我朝下看了一眼，床上还躺着那具痛苦不堪的肉体，我带着愉快和心满意足穿透天花板，穿透云层，我虚无缥缈地游着，像一缕风。

我发誓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愉悦感，过去已然成为过去，而现在就是刚刚开出来的花骨朵，是新生，是重生，是一切美好的整合，我脱离了人世间所有的纠缠。脱离了喜怒哀乐带给我的一切情绪，脱离了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脱离了婚姻的沉重和枷锁，脱离了痛苦不堪的回忆桎梏，我可以见到我的儿子了。

我带着这份愉悦飘了很久，在我的思绪中，一座宫城渐渐显现出来，我看到了又仿佛另一个人世间，有大街小巷，有四合院和城堡，有黄种人，欧洲人，黑人，有店铺和摊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热热闹闹的气息，又是宁静致远的舒服。

我甚至看到了中古世纪的建筑，一个叫莎士比亚的男人在属于他的城堡外面坐着，他告诉我他过得太愉快了，“天天坐在这里看着人群，我的剧本还在创作，灵感大大地有！”他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我看到唐人街，穿着喜气洋洋的唐装的人来回穿梭，生活气息浓厚，每个商户都在卖力地叫唤着，揽着客户。

我看见像故宫一样的建筑，宏伟气势宏伟磅礴，雕花缕空的花纹精巧地嵌在那里，跟人间的故宫相比更是技高一筹，我看到卢浮宫，艾菲尔铁塔，金字塔，自由女神像，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古罗马竞技场，阿尔忒弥斯月神庙、等等一系列人类文明所在之处，我像走马观花一般看的眼睛都乏了。

我欣赏着还是完好无损的巴黎圣母院，圆明园，古长城，我看到宛在七彩祥云中的人们表情安详地来往穿梭，这里不止艺术，一切都是宁静和祥和，像走出了时间，美好停滞在了这一刻。

这里是一个大杂烩，更像一个微型的理想国，这里装着人世间所有一切的美好。

我在路上看见一只流浪的小猫，雪白的身体像一支雪糕一样懒洋洋地卧在角落里，那是儿子最喜欢的动物，我将手伸向它，它抬眼看了我一下，慢悠悠地爬进我的手里蜷着。

我继续行走着，走到一个类似于法院的地方，有个戴着假发的法官一样的人问我，他说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我说我找我儿子，我感觉有眼神凝结在我身上，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一个是撞死我儿子的司机，一个是拐卖我儿子的女人。

这两个人就用一种从所未有的平和的眼神看着我，那是接受审判的平静，我也回应他们平和，什么痛，爱，此时都没了，他们就是他们，我也就是我，没有任何情绪，我不带着恨，也不带着痛，我一心只想我的儿子，我只是想见到他，抱抱他。

法官大声喊，“等下就宣判了！”他又回过头对我补充一句“你儿子就在外面，他知道你要来，一直在等你。”

我看着那扇沉重的门，门背后是我的儿子，多么奇妙的感觉，我仿佛全身都注入了新的血液，如同一根钢筋从我的头顶穿透到身体里，形成一个新的脊椎，我的身体不再无力，我流着久违的眼泪朝外面走去，怀里的小猫将我胸口抓得紧紧的，我的眼泪在人世间已经干涸，枯萎，终于，我可以见到他，真好，我的儿子，妈妈无比想念你，去他的痛不欲生和肝肠寸断啊，我的儿子啊，妈妈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儿子比以前看起来更安静，他的脸上和身上没有车祸带来的破碎，反而更加完整，像注入了新的灵魂一样，他的眼睛变成了茶色，我很久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每个死去的孩子灵魂的眼睛都会变成茶色，那代表着纯洁，他的眼里盛满了平和，像从未经历过痛苦，那脱离了时间纷扰和摆脱孤独，他竟是如此干净纯粹，他像知晓了所有的事情，而并没有问我们为何分离这么久，他像我每一次结束远行那样过来拥抱我，他像每一次那样对我说，妈妈，我想你。

我紧紧抱着他，像每次深夜里抱住自己那样抱着他，他任由我抱着也不说话，这时小猫扑到他的肩膀上，他说妈妈，这是哪里的猫啊？

我说我捡的，他爱怜地抚摸着猫，他说妈妈你给我的吗？

我说是的，就是带给你的。

他说谢谢你，妈妈。

我问他，你还想回去那里吗？我指了指地下。

他没说话，想了一会儿用他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说，回不去的，妈妈，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我看他身后空无一人，我想问他是否孤独，但我又一想，他来人世间未尝不孤独，而现在这里是一个看不到绝望的地方，每个人脱离了喜怒哀乐呈现出来都是另一番美好，他们怡然自得地活在这里，多自在，他留在这里，也好。

儿子，妈妈可能不会陪你很久，妈妈看你在这里过得好，妈妈就放心了，妈妈别的不怕，就怕你过得不好。

儿子把手放在我的脸上，像每次我累到不想动时他抚慰我那样替我擦去眼泪。

“妈妈，别哭。”

那里还有你的外公外婆，还有爸爸，他们的心已经伤透了，妈妈不能再伤他们的心了，儿子，妈妈还有任务没完成，你能原谅我吗？儿子，你能等我吗？等妈妈过来陪你？好吗？

我泣不成声。

他还是那副懂事的样子，牵着我的手一言不发，肉肉的手掌将温暖都传送给我，他走到一个红房子旁，对我说，“我要走了，我不送你了。”

我说好，妈妈也要回去了，刚刚白胡子爷爷提示妈妈只有十分钟时间了，妈妈就是来看看你的，只要你过得好，妈妈就放心地走了。

我不放心地再加一句，妈妈一定会来找你，你等妈妈好吗？

他像个大人一样点点头，一边走一边望着我，小身影消失在门后。

我有了莫大的安宁感，我不再与那些表达痛苦，撕裂等哀伤的词语纠缠，我的内心平和地就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没有一朵云的天空，我的孩子，你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就是陪伴我走了一程，是你赋予了我这个角色，让我做了一名幸福的母亲，其实是我需要你，一直以来都是我需要你，需要你无时不刻的陪伴，需要你对我深深的依恋来证明我的存在，是你让我成长，让我度过了如此难忘的岁月，是你让我变得更好，谢谢你让我做你的妈妈。

我渐渐地使不上力，我知道回程的路比过来时还要艰辛，我软塌塌地缠着腿，像踩在棉花上，我留恋着这里的心情就像我的脚步一样缠绵，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我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走掉。

一路上，我都在读着别人的故事，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个对话框一样的栏子，上面写着他们的一生，有些人20岁的时候出车祸死了，经历了女友背叛，有些人寿终正寝，却妻离子散，有些人自我实现以后却孤独终老，有些人死于战争和恐怖袭击，他们的命运无一例外都是坎坷多舛，没有谁是一帆风顺地活着，而他们的脸上呈现出来的都是与经历不匹配的平静祥和，一切灾难和困苦与他们无关，他们享受着宁静，没有痛苦，没有战争，没有恐怖。

我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感叹着别人的一生，感叹着别人的坎坷多艰我们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读懂，感慨原来看起来的岁月静好的背后都是鲜血淋漓的事实，感慨每个人都经历着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人生，感慨每个人都在人世间困苦地挣扎着。

我拉住其中的一个人问他，你是如何度过那么痛苦的一生？

他说，你没发现吗？人世间每个人都过得痛苦，都在经历分离，活着就要忍受痛苦，忍受分离。

这时我的掌心又有了暖暖的触感，我一回头，是儿子，他换了一身他最讨厌穿的红色衣服，那身衣服在他走之后不久我就烧掉了，他一定是想让我开心，以前每次让他穿上这身衣服他都有些不太乐意，但我并不因为他的不喜欢而放弃这件衣服，那是我辛苦挣钱买的，那是极度符合我的审美的，那是我一定要他心甘情愿地穿上身的“爱”。

他说，妈妈，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我想一直都跟你待在这里。

我泣不成声。

但是妈妈还有要完成一些事，等我完成了，妈妈一定来陪你，好吗？

好吧，妈妈，我理解你。他的语气像大人一样沉稳，我能不能送送你，我看你走不动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有着茶色眼睛的小男孩，他变样了，像天使一样闪着光，他的神情变得更坚定了，他懂得了更多，他手里卧着那只猫在冲我叫唤，他抚摸着猫的身体，猫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好。”我说。

“妈妈，回去的路很难走，我送你回家。”

“好的。”儿子。

一路上他都在跟我说他自己，他从来没有那么多话，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是安静的，而此时他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补偿给我。

他说妈妈，做你的宝宝真是很幸福的事，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幸福。

他说妈妈，我拉着你的手，将能量传送给你，你走起来就不会那么累了。

他说妈妈，你知道我最幸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就是你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我觉得我的妈妈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她会认识这么多字，会讲这么精彩的故事。

他说妈妈，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他突然发觉自己不该讲这句话，像以前一样紧张地捂住嘴巴，我平静地问他，什么时候。

“那我就说咯”他伸一伸他的小舌头，“是你第一次送我去幼儿园，那天我哭了，我不想离开你，妈妈。”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抱了我一下，“对不起，妈妈。”他懵懂又充满童贞地吻向我的脸“我爱你，妈妈。”

他的拥抱像风一样温柔，我的心被软软地握着，泪如雨下。

“妈妈知道，妈妈也爱你。”

我们走了很多地方，有他出生的医院，他每天上下学经过的小河，他最爱去的动物园，那个拥有着他最爱的热气腾腾的肠粉店，他每次挨打以后我都会带他去买泡芙的蛋糕店，他爸爸工作的单位，他陪着我发货的快递公司，回忆如同放电影一般袭来，那是浓浓的时光流逝感，他的眼中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悲伤和庄重。这时，快递公司的老板娘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走了过来，他指着那个走路不稳，总是跌倒的孩子问我，“妈妈，我也是那样学走路的吗？”

我说是的。

“妈妈你好辛苦。”他捏紧我的手。

“妈妈，你还会再生一个孩子吗？再教他学走路吗？像教我一样吗？”

“不知道，妈妈现在只想你。”我抚摸着他的脸，眼泪却总也停不住，流不完。

他静静欣赏着他走过的路，那些繁华和险恶再与他无关，落英缤纷穿透了我们两个人的灵魂，我才发现我们只是一缕意识，一缕魂魄，那些爱恨交织的日子，那些人世间的喜乐痴嗔，最终都是要化作一缕青烟，所幸我们被温柔地爱过，爱是放手，爱是释然，爱值得用一辈子来守候。

儿子的眼中有藏不住的深深眷恋，我们经过他以前上学的幼儿园，他指着里面的游乐设施“其实我还是想进去玩一会的。”他接着说，“我还想老师和同学。”他在安慰我，他和我一样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我陪他度过的时光。

幼儿园还是他走后的那副模样，是啊，他已经走了很久了，我却从未意识到。

快到家的时候，我们的脚步都停了下来，我们都清楚这是最后的告别。

“妈妈，以后你别总是跟爸爸吵架，对身体不好。”

“妈妈，我会经常去看你，我会变成风，虽然你看不到我，但是如果你身边的叶子哗啦啦地响，那就是我，你用手去摸叶子，我就把脸放在你的手旁边。”

他所学的词汇还不能用言语去具象化这些场面，他总是那么懂事，他懂我所有的伤悲。

“妈妈，你相信我，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我相信你，宝宝，你说的每一句妈妈都相信。”

他释然地笑了。

一位老伯走到我旁边，他对我说，“我来帮你照顾你的儿子，你放心走吧。”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他说，“这个世界里，每个人的心思都藏不住，这里没有善恶对错，只有平静，如果你有愿望，就会有人帮你完成。”

“这里这么好，还有人会投胎吗？”

“大把的人投胎，每天都挤破头呢？”

“为什么投胎呢？”我问他。

“每个人都想去那个世界体会爱和痛，有爱有痛才是生活，如果不投胎，你也不会认识他，对不对。”他摸了一把我儿子的头，我儿子也赞同地点点头，又朝我眨了几下眼睛。

“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命运过得更好呢？”我问老伯。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以后你就懂了。”

“是多做好事吗？”

“算是吧。”他纠结了一下告诉我，“反正多做好事总不会有错，一个人做了好事，自然有好报，一个人做了坏事，必然会经受审判，在这里跟人类的生存法则是一样的，每个人最终都是要接受对他们一生的审判，审判结果决定着他们的去留。如果没有制约，那也没有真正的和平。”

“就跟那个法官审判关于我儿子的事一样吗？”

“是的。”

已经到家门口了，老伯从我手里牵过儿子，对我说，“放心去吧，我会帮你照顾好他。”

我感激地看着他，却什么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谢谢你，或是辛苦你，任何客套话都多余，我说，“那就拜托你了。”

儿子用大人怜悯孩子的那种笑望着我，他说，“去吧，妈妈，不用担心我，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的内心被平静和爱充斥着，从来没有那么充实过，那疯狂挣钱的日子，那每个歇斯底里的夜晚，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模糊到快要消失。

我突然想起他还是一个新生儿的时候，第一次依偎在我的怀里吃奶的那一刻，小眼睛咕噜地探索着这个世界，诉说生命的神奇，那种感觉，就如同我此时。

我走一步，又转身，再走一步，再转身，我慢慢地，恋恋不舍地走入我未完成的世界，走到尽头处，我不再哭了，我的心里轻轻喊了一声，“我爱你，宝宝。”

儿子听到了，他对我招了招手，绽放出一个花朵般的笑容。

我醒了以后看见医生正拿着一个除颤仪在我的胸口挥舞着，我听到旁边的护士大松一口气的声音。“终于醒了。”

床外面是母亲零落如雨的泪，父亲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孩子的爸爸一身颓废的香烟味往我这边飘来，我又回到了现实，床旁有一束桔梗正开得如火如荼。

“菩萨保佑，终于醒了。”爸妈不再年轻的脸又增添了岁月的摧残感，孩子的爸爸没进来，他守在门口掏出一支烟，又放进兜里，隔着玻璃神情复杂地望着我。

“你要是死了，我们怎么活？”爱美到极致的妈妈颤抖地发出声，她的眼睛肿成了两条缝，头发散乱成一团，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

“我没事了。”我意识到他们不想听这个。“我饿了，我对爸爸说，我想吃西街的那家小笼包，我还要喝家门口那家奶茶店的红糖豆浆，要热的，爸你快去！”

爸爸忙不迭地连连应着“哎！哎！”像得到了莫大的恩赐，他的眼睛红了一圈，又怕我看到了，赶紧偏过头。

我紧着喊“爸你快点，豆浆我要热的，别凉了！”

妈妈笑了，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将妈妈的发丝拂起，在我的指尖打了个回旋，我知道是他，他来看我们了，这个温柔的小男子汉，我知道他不会骗我，他一如既往地信守承诺。

我闭上眼睛，侧过脸向上引着，细细地感受着他，我想象着他的身体，他毛茸茸的头发，他身上独特的奶香味，他肉乎乎的手臂，他温暖的身体，他像我一样内心充满着爱和温柔，他像我一样脸上荡漾着温暖的笑，我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风便停留在我的怀里不动了。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儿子，一直以来不论我做什么事，犯什么错，他都一如既往地爱我，包容我，需要我，他让我感受到了比天高，比海更深，比回忆更让人感觉美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