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学毕业以后,已经过了18天,我拿着失效的学生证去某景点,试图蒙混过关,却被检票员和学生证上通红崭新,硕大的“毕业快乐”印戳轻易打回原形,这是我毕业以后遭遇的第一个重大挫折,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毕业的实感,喜悦要么悲伤,依依不舍或者如释重负,我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考了本校的研究生,参加完毕业典礼的会场两个月内就会举办新一届研究生入学典礼,还有习以为常的校园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而另一方面,提前去到即将入读的实验室,嘴里叫的都是师兄师姐,突然间,我又变成新人了。
这些停滞和变化让我感到怪异,很快又从那错位中发掘出庸常的厌倦。是的,后来就只剩下厌倦了,但是之前明明还有些别的。
去年六月,我还能满不在乎地嘲笑朋友圈里一时流行的伤感情绪,到了那年十二月,我却先感慨起来了。那是考研复习的最后两周,又遇上下半年的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学校按班级分配在教学楼区的考研教室需要腾出来做考场。我们驻扎在考研教室的,三三两两运书回宿舍或图书馆,我跟一朋友一块儿搬东西,路上遇见几个熟悉的同学,早已知道他们有的保研外校已经被录取,有的已经跟企业签约了,所以打招呼的时候,我格外用力,引起了朋友的好奇。
我不知道。那天太阳暖暖的,风也比往常温柔,新割过的路边灌木和草坪散发着清香,世界看上去很亮,好像空气中弥漫着闪闪发光的冰晶,但我的心里一寸寸暗下去,一丝丝冷下去了。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可能只是走得远了,胳膊上架着的书变得很重,忽然觉得一切都好难,也可能是忽然意识到习惯的生活循环即将被打破,随即产生一种离散感。
生活就是台简陋的离心机,大学生活也不例外,一旦失衡,身处其中的人们就会四处流散,但是只有跳出熟悉的循环,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离心过了,沉积下层的是人格,素养,经验,是骨头,浮在上层的是精神,灵感,是血。
02
忙完毕业论文以后,一些同学结伴去远方旅行的事迹逐渐显露在朋友圈里。我们宿舍连同临近宿舍加起来七八个人,最初决定要去青海湖,还踌躇满志地计划了一番,后来不了了之。那时候也并非人人得闲,有延期毕业还要上课复习破釜沉舟准备期末考的,有参演话剧团年终剧目尽日抽不出身的,还有考本校研究生已经录取提前进实验室干活儿的,我知道别人,却不记得那些天自己在忙些什么,也许有去实验室帮忙,有学驾照练车,还有写小说,各种碎片掺杂一起,被记忆熔炉重塑成型后无法被解读。
毕业晚会,毕业旅行,毕业留念,毕业典礼,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将我们推向终点。有时候我倒宁可这样,就像游戏里做任务,达成阶段性目标的正反馈会激活大脑的奖赏机制,给人带来愉悦感。
在这些事情上,我们班班长格外用心,他一手策划了充满各种任务的通关游戏,在大学的最后两周里,试图给我们整个班制造一些能够作为日后集体回忆的密集体验。受他的感染,像我这种多多少少缺一点集体意识的同学也变得积极了不少。
讲真,我平素很散漫的,这回却一个不落地去体验了,志愿者活动,两场话剧,晚会小品排练,摆摊卖书等等,我曾跟人说:“毕业晚会?我才不去呢。”但是因为被编排进了小品里,只好乖乖出场,从头看到尾。
人忙起来就会忘掉自己,表情心情都接近于无,尽管仍然无法从记忆中剥离出那段时光的原本,更无法做日后总结,但那些刺眼的阳光,松荫苔阶,叶漏和雨滴,舞台间隙的黑暗,紧锁绿茵场的白雾,后山亭上的城市夜晚,它们是指引我向身后探索的路标。
03
说着不去毕业旅行,还是去了两遭,一次是骑行八十公里到胶州湾的另一边,住一宿乘渡船回来青岛市区,多亏了是跟朋友一块儿骑去,我的车老了,差点撂在路上;另一次是原本计划去青海的同样一批人,最终改成去青岛方特乐园,集体活动会麻烦些,但也有集体活动的乐趣,最后只觉得不够尽兴。
在学校后山的顶上,对着不远处晶晶亮的沙滩,栈桥,信号山公园,和两个大三的小朋友或坐或倚在山石上,吹着晚风,听着歌,随意地聊着天。打算为这个暑假的青藏骑行计划做些铺垫,所以之前和我一起去骑车的那个小朋友问道:“学长……”我才想起来我是个学长,马上就要毕业了。“你们毕业以后一般都去干啥?”
能去干啥呢?存在一个可能性范围吗?我只好大致描述一下,“主要就两种嘛,找工作的保研考研的,找工作的一般是去生物技术公司跑销售,不过转行也不算难,还有考公务员的,考教师资格证的,申请地区选调生等等;保研考研的不用说,天南海北,中科院系统高校系统,国内国外,跨专业不跨专业……总而言之,听起来选择还是很多的。”
其实,总是选择不多不少,处在尴尬的临界,于是到了午饭时间就会听到“吃啥?”之问,遇到岔路,人们就会问:“走哪儿?”很少人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们更多的是在互相参照,相互模仿,然后走上差不多的道路。
04
毕业典礼可说是最没劲的终焉方式了。到达指定座位,坐等两个小时,看各色人等上台演讲完毕,照规定次序站成两列,排队绕会场外一大圈,一步一步走向授证台,毕竟有那么多人,每批数十个,整齐站到地上各自的红圈里,问好俯身请教授拨穗,从右到左,接过团成卷的两张证书,道谢转身,到绿圈里立正,左上右下,直视镜头,微笑,闪光灯不等人。
等到所有毕业生领到自己的证书,大会程序结束,同学们涌上去找校长合影,找各自院长合影,找各自朋友合影。我没有目标,跟着院长拍了张大合照,之后漫无边际地走上授证台,上面人很多,很乱,闪光灯噼里啪啦,我没有停,走了一圈下去,扯下学士服,背上包出去。
找到返程的校车,我上去找位置坐下,塞上耳机,看着窗户底下来来往往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总之都离我很远。我想毕业典礼真是最俗套但是最不可或缺的仪式了,否则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想不出。
在分别的时候,一切试图逃避现状的努力都变得苍白,越努力越苍白。我很苍白。
仪式已过,毕业生可以离校了。学校的后勤通知说,三天之内清退宿舍。那几天,舍友和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走掉,一个秋天要去美国德州上学的家伙临走哭得稀里哗啦,不那么容易再见了,他说:“妈的,只有我最难过。”
那一段时间,考驾照学车无意中变成我最方便的借口,约不上月底的考试,我约了七月初,只好晚点走了,也许我下意识地想多呆几天,因为等暑假完了再回来,尽管是同一个地方,性质却完全不同了。
毕业生走得差不多了,低年级的都在期末考试,宿舍一片寂静,百无聊赖,我打了个哈欠,引来一串回声。我有事出去,正是青岛旅游的黄金季节,经过著名的大学路与鱼山路交叉口的拍照打卡之地附近,人们反射着太阳的光和热,一边发出赛过知了的聒噪。那么热,那么多人,那么吵闹,空气黏在身上,人硌在眼里,声音戳进耳朵,我艰难地穿过人群,觉得自己要膨胀变形了,心里明明很空,却涨得难受,我加速走掉。
负责清退宿舍成了我最后的任务,送走两个舍友,帮延期的舍友搬到新宿舍,接着等到研究生宿舍安排出来,拿到钥匙,我也要搬过去。除了打包好的行李,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五月开过四朵小花的月季,垃圾桶,拖把,空饭盒,抹布,衣夹盒等等,他们笑我,我也笑。我确实有种物癖,我的记忆依靠那些物品的串联获得连续。我留着换过四台手机的空盒子,留着车票船票电影票漫展入场票。它们是一个个存档点,让我不断从记忆的幻觉里跳回到过去。
把东西搬进新宿舍以后,锁上门,我们回来,买半扇西瓜,点个外卖,在收拾干净空荡荡的宿舍吃瓜等饭,下意识打开手机看搁置了很久的新番,四月新番即将到达尾声,但是还有七月新番,还有十月新番,生活近乎无限地向前延伸。
05
生活终于延伸到了现在,写着写着,看到月亮,下了两天大雨,终于褪出晴空,我出去走走,风凉凉的,意外听到西北面河沟里蛙声鼎沸,以前却没听到过,好像这些青蛙是随雨水从天上落下来的,要么是雨水从干涸开裂的河床上冲刷出来的,它们叫的可真欢,正是繁殖的季节,要珍惜好时光啊。
大学毕业已经18天了,其实我没什么快乐不快乐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就像毕业快乐也不是句实话,但已经是最好的告别了。
毕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