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铁路与我

提起铁路,你会想起什么?
可能你会想起破旧的铁皮车厢,弥漫的异味,车轮撞击路轨的嘈杂,车内无尽的喧嚣,汽笛声响,头顶的小绿灯让你永远无法入眠……
是的,这就是大部分绿皮车的待遇。至于包厢等,距离我们太远。
可是就是这样的艰苦环境,却让许多人怀揣梦想,从小小的驿站离别,抵达陌生的大都会,然后开始谱写人生故事。
我的家人也不例外。
我的外公来自湖南省澧县,外婆来自湖南省常德县(今常德市鼎城区)。两人在大炼钢铁时期从长沙站出发,在衡阳站下车,于衡阳相逢。那时候,京广铁路是湖南南北的重要动脉。
我的父亲,也是从湖南省最边境的一站羊楼司出发,坐到长沙站完成了本科及研究生的学历,他的研究生更就是在长沙铁道学院完成的。博士时,又从长沙一路站十八个小时到贵阳,方有座位抵达昆明。在我小时候来过昆明,天文台的山脚下便同时有着米轨铁路和准轨铁路。许多年后我重游,看到了「杨方凹」三个字。
后来我家来到广州定居,也是靠着这条京广铁路。幼儿园时候,每天中午都能在床上看到外面的火车匡当匡当经过,先是害怕,后来却看不见就睡不着。回爸老家那边时候,也自然是记得他抱着我上了羊楼司站停靠的货运车皮内。那时候的记忆不清楚,总之就是看到密集的铁轨,那些吐着烟的钢铁大怪物呼啸而至,只是觉得恐惧。
外公小时候就和我讲过铁路的各种知识,如:中国人发明了挂钩,行车之前后退一下则是把挂钩撞紧;詹天佑是中国杰出的铁路工程师;枕木和道砟又是有怎样的用途。
跟着外公回乡下,也是记得途中有「黎洞」、「冬瓜铺」等几站。那时候还好认识的字多,不然只是那样一幅画面,好难确认是哪站。
我开始上小学了,小学和家之前又有一个铁路道口。那是从火车站出发,到大金钟路口油库的白云机场供油专线。每天大概就早晚两班火车,每次车来时候也是吹着哨子驱赶行人。每天都听得到汽笛声,口哨声,以及车轮摩擦钢轨的尖锐叫声。过后,铁轨擦得锃亮。
我曾问过外公,这边通向哪边,那边又通向哪边?对曰,这边是火车站,那边是东方乐园。广州早些年出生的孩子大概还记得东方乐园,那时候在我们心目中不下迪士尼乐园的地位。从此,我只是记住了,这一对神奇的平行线,无限延伸向远方,能把我带到我想去的地方。
后来上初中了,上高中了,我离开广州的次数越来越少,却没有改变关心各地铁路建设的新闻。我预测的几条线路也有通车,却始终介怀当年三线建设绕开澧县城关以及我出生的复兴乡这件事。某一年暑假回去,选择在澧县站(金罗)下车,为的只是感受焦柳铁路贯穿在无垠的澧阳平原这一幕景致。石门南,石门北,官亭塔,谭家河,澧县……
那时候是天蒙蒙亮,阴阳刚刚破开,日光却很用劲地在地平线处撕开一道裂痕。铁路路基高耸,跨过一条条小河,在过河的时候因为护轨的存在而响声格外明显。农夫们荷着锄头迈开步子出现在原野上。耳机里的音乐是什么我早就忘了,却记得一声又一声的汽笛「呜呜——」,回荡在还没被惊醒的漆黑夜色,那是夜的尾巴。
澧县站这样的小站并不大,也就正线之外几条侧线,候车室和站前广场一般规模,只不过是在 1999 年修复线拆毁了界溪河站后,成为广铁最北一站,也就是俗称的局界,才受到重视。因此许多车都要停这里,更有澧县——张家界的站站乐(通勤车)。
至于岳阳那边,我记得 2009 年 7 月,和大管、香哥、史公几位死党,大清早赶去广州东,在傍晚时候通过岳阳站南端的湖滨站,那样的景致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述。湖滨,便是在洞庭湖之滨。望去一片苍茫,本来是湖面却因为染上了夕阳的金黄色而美得让人捧住下巴以免脱臼。岳阳的小站我去的不多,2011 年在杨校长家作客时候去寻找过路口铺站,还进去参观了一番。羊楼司站则在后来有堂姐堂妹带着我走小道上铁路参观过。
这样的经历似乎很让人满意,可是写到下面,更多的是不甘和泪水。那就是,另一条在深山里躺了许久的京广铁路,我没来得及为她送行。
2006 年 7 月,我和几位小伙伴中考毕业后被广州二中高中部录取(也就是说我六年都在二中)。年级长带着我们去北京玩,那时碧利斯台风袭击广东,只是知道京广铁路被冲坏,我们绕行京九铁路,这也是我唯一经过京九铁路。31 小时才到北京,而中途却看了不少小站不觉得无趣。更是第一次在火车上使用餐车(虽然往事不堪回首)。
可是到了大三,我回到中山大学校本部,经常潜入图书馆某个角落翻阅旧的轨道交通图纸(如得知广州地铁二号线最初选择在磨碟沙终结,并设有车辆段,也就是我们在华南快速干线上常看到的路出地面运行的那一段地铁轨道),同时认识了黄适之大哥,旅游学院的铁路迷,那时候才发现这一条老京广铁路。
于是,忍不住了,查阅资料许久,包括图书馆藏的 1982 年广东省分县地图集(附等高线),在光棍节那天,2011 年 11 月 11 日周五,没课,跑去广州火车站,在坪石下车,计划徒步多少是多少。
那天我丝毫没有害怕,在火车上先是一路拍站牌,也确认了黎洞、波罗坑、山子背、犁市、土岭几个小站的撤销。到达坪石已经是中午一点左右,我找了一家餐厅吃煲仔饭,老板看我是外地游客便聊了起来,得知我要去看铁路,他在熟悉不过了,帮我找了一位摩托车师傅载我去罗家渡。
罗家渡,这里,我在新线见过。对面的老线是否存在我已经很忐忑,也许全都拆了吧。摩托车顺着 S248 下坡,到达田头水附近绕了个弯,又走土路抵达罗家渡村。在村口师傅说要等我,我说不必了,我不知道几时回来,您先去忙生意。留下电话我就离开,开始徒步。
确实,罗家渡拆得几乎没东西剩了。铁轨以及站房荡然无存,只有月台还在,那些残破的白线证明这里是铁路的地盘,围墙也在。
我料到了这个结局,可这也只是另一种旅行的开始。我放眼望去,泗公坑方向无尽的山谷,我在山谷的起点处。我闭上眼睛,幻想着这是八十年前,罗家渡站到了,乘务员高声大喊:「罗家渡!」熙熙攘攘的人群把我淹没,我紧紧握住车票……
「呜——」汽笛确实响了起来,我如梦初醒,擦了擦眼睛——不对!这是对面新线传来的。望着脚下,铁轨已经没了,幽灵火车是断不会抵达的。我脑海中的蒸汽机车头也眼睁睁消失掉。附近的村人对我这样的陌生来客见怪不怪,只是低头打理农活,包括打理站台上的菜畦。
我终究是来晚了。但是,我想多看看这一段旧路。
我不犹豫向泗公坑方向走去。路上有 1968 里程碑,也有新盖好的民居和祠堂。铁轨拆掉以后,变成了土路,不断有大货车来回,原来,施工人员要将这段河床整治,以便以后的乐昌峡水利枢纽建设。
我连道钉都没能捡到一枚。这里的杂草却因为铁路荒弃多年,长得比我还高了。阳光自山谷顶端投射而下,很温暖。
走过几个弯道,是一处塌方,原先这里的铁轨是悬空的。施工车辆索性把塌方碾压成一段过山车道,开口向上的抛物线。我走到抛物线另一头,是一处扳道房,黄色,没有屋顶,里面也是塞满了杂草。
这就是毁弃的双下站了吧。对面是韩泷祠,神祇也没能保护这一条老铁路。双下站的平台依旧耸立在武江之畔,高出水面不少。这里有一处水跌,突然水流加急,很快流过。这就是「切肉滩」吧?也有地图写「切玉滩」,管它是肉还是玉,我看都能切开。
双下只剩下一个平台,我坐在上面,怅恨久之。不过时间不早了,还来不及去下一个地点——圆螺角隧道,我就必须回程,不然错过坪石回广州的最晚一班火车。
我失望地离开。虽然很想多看几眼,只怕会越看越伤心吧。到了罗家渡,我等师傅来接我,他一路和我聊过去怎样怎样,2006 年大洪水以后他才改行做司机,经济也只够糊口。他有个初三的儿子,成绩很好,是他最大的骄傲何希望。
我上车前和他合影了一张。我遇到了好人。
一个多月后,年底,我和黄适之大哥出发,这次我们坐到乐昌,过夜。这样的小城市确实住宿和餐饮只能将就。第二天微雨,六点钟我们就出发,找了摩托车师傅送我们到乐昌峡工地——塘角站,开始徒步。
路上果然见到了残破的张滩站站房,这里曾经被掏空过路基,铁路也变成荡秋千。之后经过张滩明洞,顶上「1963」的字样很显眼。这样的明洞完全靠人工修筑,不像隧道是开挖已有的山体而得。明洞经历 2002、2006 几场大洪水纹丝不动,2009 修建乐昌峡左岸公路(也就是利用旧京广线的路基)也没能拆掉,只好让公路穿过其中,两车道变成一车道。太伟大了。反而,民国时期的泗公坑隧道却有了裂痕。
经过永济桥,师傅说,这里以前也几乎被完全毁掉。最后到达塘角,我们开始徒步。
塘角大坝已现雏形,左侧有一个涵洞供放水——河流改道了,穿隧道流过山体,原有的河床干涸后作业车辆下去操作。走过坝顶,是乐昌峡指挥部,最后一处有人烟的地方。到了大长滩附近,我认出了路,顺着大货车下坡的轨迹走到了河边。看到了被拆得一干二净的大长滩村……
那张照片我永世记得,大长滩只剩下站台,为了挖干净铁路,路基也是绝地三尺。站台扔下了一大堆灶台之类家具,我命名为:大长滩,最后的晚餐。月台的白线碎片清晰可见,枕木如遭兵燹,焚毁后扔得到处都是……
不忍久留,一路前行。到了一处工棚,有狗不让我们靠近。我们去求助附近作业的工人,他们说可以让我们通过,但是前面的桥断了,我们迟早要折回。
一路的工人都对我们很好,如停下挖掘机示意我们前进。这次他们也没查我们身份,就相信我们不是坏人。一直走,前面果然过了一段路出现了断桥……
这地方叫高桥,以前不为铁路迷们所知,他们的日志也没写。这是一处平桥,几米长,桥面被拆掉以回收钢筋。黄兄看了下,挖掘机拆桥时候是挖了土坡开到桥底,然后举起铁臂拆掉桥面。因此我们顺着土坡来到这条小河的河面,水量不大,基本跳过去了,然后爬着将近六十度的斜坡硬是到了对岸……(我们手里还握着旅行包)
这样就再无特别大的危险。一直到大源水隧道附近,又有狗,旁边屋子的主人把狗唤了回去,也没过问我们的身份。大概是最后的护林员吧,不知道他们以后怎么撤退呢?
过了隧道,大源水特大桥已经拆了,桥墩断开一半站立在河水中。这次我们注意到右侧有土坡下到河面,又是淌水过了小河,几近仆街。河对岸又是废墟,只有一座还算完好的屋子。大源镇,真的来晚了。
大源 1992 的里程碑没能找到,但但我一步一步踏着废墟来到坡顶,回头望,顿时觉得好不容易,得到了成长…… 这里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但并非古战场,而是不久前还居住着数千人的小镇。可是只有斜风细雨让我相信这还是实景而非梦境。
慢慢蠕动到岐门站,比较开阔了,依旧渣都不剩。过去这里还有货场还有信号灯。俱往矣。
此后的旅途写下尽是伤心,譬如小滩站只剩下顶棚的石棉瓦碎片以及金鸡号轨道车上的橡胶残片,小滩山庄也如遭兵燹。到了岐门隧道附近,才有了一些振作。
一位广铁的大叔很和蔼和我们打招呼,得知我们来徒步考察,很兴奋,但也说了,前面路不通,还可能有野兽,建议我们从附近一处小水电站上山,到达附近的下山村。他们这次就在岐门隧道口作业,挖掘机在 45 度的山坡挖出一条路通向下山村,以后有更多大型器械来回运输。
大叔撑着伞,身材高挑。他衡阳人,在这条铁路上来回多次,也很有感情。他说,宋子文投资修建的这条铁路,特别是这个最顽强的隧道,比宋子文还命长,但也命不久矣。
写到这里其实我有些情绪失控了,再重温等于是提醒自己加深记忆。我们两人穿过幽深的隧道,一直走,走到梅山隧道口。我看到还有竹木捆扎的小桥,准备爬过去,爬到一半黄兄说命要紧,我退了回来,在铁路边的半月形小洞躲雨以及补充能量。
这里靠近九峰水口,两岸都是滑溜的大块花岗岩和大理石。一架废弃的摩托车被钉死在木桩上,水电站我也看到了。狂风骤雨,上帝你在哪里?
雨小了一些,我们往回走,遇到另一路人。是大板车驮来了其他的挖掘机,广铁的大叔见到我们毫发无伤,特别兴奋,委托大板车的小哥将我们捎回县城。离别就是这么突然,来不及言语,我们上了车,小哥和我们聊了很多。那时候,车开在旧京广线路基,也算是我运转了一段吧,我安慰自己。最后我们走了 X329,经过水源村,乃至上 S248 回到县城。
水源村也是典型的寸土寸金小山村。中间路过一个地方,大源水突然丛隧道里流出。绕过弯路才知道原来的河道被填平,河水打隧道穿出,河床留给广铁放大型器械。这真是开眼界。也经过了武广高铁的大瑶山隧道群。
小哥说的很多话我都记得,他只有大年初一才休息了一天,其余时间都在跑运输,钱不多。他的老板小学没毕业就去积累原始资本,而他初中毕业后发现已经不如老板积攒得多。他说,不是谁都能靠读书改变命运。
到了县城很快告别小哥,那天晚上的火车我们赶上了,到达坪石。在镇上一户人家借宿,二楼的客房很破,洗澡要在外面,风很大很冷,烂棉絮不保暖,身上还是湿的,挨过了一夜。也没什么怨言,而是遗憾居多。
写到这里其实偏题了,后半段几乎无关铁路。但这和铁路一样,它让我见识到了更多的人和事,尽管这里不再通行火车,我在追寻火车脚步的时候也收获了旅行的意义。
一路被人帮助真的很感激,也更加谦逊对人——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
这两次徒步,未必让我到了每一个驿站,却找到了心的驿站,那就是坚韧的意志和柔软的心灵。
追求想要的结果,想抵达的终点,哪怕不成功,也成就了自己吧。岐门隧道内 1989 的里程碑我没有抱回来,放在隧道内让他陪葬。我许多次梦见我哪天又去了那里,从下山村靠近蓄水后的湖面,以及更多的地方。隧道若有灵魂,也许在超生之前对我发自内心地笑了。
2012 年暑假从英德考察水库回来,又是京广线失事,我们换乘汽车,银英公路又是旧京广线的路基,又一次运转了。我发现了不少的桥梁和隧道被改作公路使用。
去年和今年,则把昆明的滇越铁路运转了,几个小站也基本去过。
我能感受到这些没有生命,不会言语的大伙伴,面对风尘仆仆,大汗淋漓几近脱水的我,也在笑着。
铁路这些是人类工业的缩影,驱动大型机械按照人的意志活动。那些噪声,那些光影,无不诠释着现代。穿过古老的山川,打破了沉寂与蒙昧,一日一日接送旅客,最后要被拆掉,我自然怜悯了。
高铁越来越多,全是长桥和长隧道,小站们不再设置,越来越多的地方不再如同二十世纪一般还能指望铁路带来希望和兴旺了。那些废弃的小站,无论是罗家渡还是三家村,或许多年以前还有一段段凄美的离别故事,如今却只有几位老人陪伴她们共赏夕阳。
不怕,只要你们还在,我总会来看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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