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橄榄绿玻璃窗格的门,轻步闪了进去。
吧台老板抬头见是她,嘴角微扬,目光向里面挨着窗边的一个角落瞥了一眼,向她轻点下头。
座落在市区中心繁华商业区第五大道一座高档写字楼旁的这家咖啡店不算大,却是蛮有格调。六七张小桌,白天客人大多是貌似商务洽淡的精英族,也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晚秋,这座江南大都市的空气里弥漫着几分凉意。
这会儿是傍晚,天色已暗。江小玫在外吃了一口日式快餐过来,店里只有两个着装利落的年轻人在慢悠悠的刷着手机喝着咖啡。
江小玫是这家常客,梳着短发,看上去知性干练。她向老板的指向走去。那儿相对僻静,她每次来都坐到那里。
她把车钥匙放到桌上,藏蓝色COACH包放到椅子上坐下来。
服务生知道她的重口味Espresso,看她进来见老板向他点头,便已着手烘、磨、布、压、萃取等繁杂步骤,用20秒的流速熟练地完成了30毫升的咖啡制作。
服务生白衬衣黑蝴蝶结,一个秀气的小伙子,一手拖起放咖啡的黑色拖盘走向江小玫,老板放下手头的事随后。
"有些日子没来了,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谭子东对面坐下来说到。
服务生把咖啡杯放在了铺着橄榄绿TB质桌布的小桌上离开。
老板谭子东,四十来岁,中高个,健康肤色的面庞在幽暗的灯光下,轮廓颇显立体。目光深邃,却似乎少了那么一点深沉和定力,多了点桀骜不驯和玩世不恭。
但无论怎样,是那种容易让成熟的女性引起无限好奇和遐思的那款。
"哦,有点感冒"。江小玫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浅淡的公式化的笑。
"重吗?怎么不打个电话?“他说。
“还行,没事了"。
她眼皮垂耷在眼前的米色咖啡杯上,一边拿起旁边的一个小咖勺轻缓地搅动着本不需搅动的咖啡。
咖啡的颜色此刻在她眼里一如她的心湖凝重,像是人间苦味的浓缩液。一股怪怪的滋味骤然涌上心头,从她单薄的心腔扩散。
她深吸口气。
有点,何只是有点?高烧两天,骨架酥软,踉跄到冰箱前,仅为滋润一块块皲裂的干唇。。。
她知道人生很多时候要轻描淡写,尤其是优秀和单身两个标签重叠在一个女人身上时。
她也深谙这世界远没有她希望的那么充满善意和美好。
虽然她偏内敛的性格从不张扬,永远都是黑白灰蓝充斥着她的衣橱,但仍然逃不掉人们关注的目光。她太脱俗了。
眼前的谭子东倒是她不错的朋友,说话办事还算妥帖,但男人太帅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她不允许自己给小区门卫和邻居留下一点谈资,说一个帅气年轻的男人常出入她家。
她痛恶众口铄金的恐怖,她要保护好自己不仅不能让无聊的人无端的猜测,还要干净得让自己挺胸抬头让别人只有羡慕的份。
不仅羡慕她的美貌与气质,还要羡慕她女性杂志社总编这样一个不俗的职位。
她早已习惯独往独来,默默的独自去品尝人间百味。
那还是在半个月前,她从咖啡店吧台付完帐走到门口,与一个刚推门而入的身材高挑,鼻尖高耸,长相干净的像混血的青年打个照面。
那青年用吃惊的目光望了她一眼,转过头直到小玫走出绿色的门。江小玫感觉他有点像谁,但一时想不起来。那天谭子东不在,只有一个服务生。
也是那天晚上,她回到家,看会儿书把自己泡在热雾氤氲的浴盆里。
谭子东微信过来。
"还没睡吧?“
“呵,还没呢。"
"今天你在店里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型男?"他直切主题。
"嗯?哪个?“
“在门口。“
“哦。。。好像。。。怎么了?”她问。
“他是我的堂弟梁汉,从法国回来暂住我这我们考虑筹办个人画展。他有意和你交个朋友,或许你们杂志社有用的着他的地方。"
“嗯?我?。。。嗯。。。也好。“
她想到了做插图设计的冷秋秋快休产假。何况她的职业多结交几个画界朋友还是必要的。
“那我可以把你的微信给他?"谭子东问。
"好吧"她说。
第二天是周日,江小玫正在家吃早餐,一口面包嘴里嚼着慢悠悠的翻阅着女性杂志《嘉人Marie Claire》,刚端起牛奶,一个微信打进来。
"我是梁汉,请加我"。她加了他。
这位只照了一面的新朋友开始两天只是简单两句问候,以后的一周多的时间里几乎每天晚上微她,话题也多了起来。
他们聊画,聊画展,聊欧洲哥特式建筑,一来二去他们通过文字混个半熟。他还不时的问她什么时候还到哥的店里,聊天中江小玫得知他还是个单身。
女性的直觉和潜意识里的防御本能,让她每回都故意拿出老大姐的姿态。有时像老一辈劝孩子一般让他抓紧找个合适的人选拍拖。
一晃十来天过去。一天快下班,
梁汉微信进来:“能到店里去坐坐吗?"
几次的邀请她推说社里忙,又觉得总该有一次正式见面认识一下,她答应下来。定周五下班后过去。
离会面的周五还有两天,这天她正在沙发上悠闲地翻着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囚鸟》,梁汉微信要语聊,她觉得唐突,迟疑间惊天动地的语聊铃声响起。
"你好!在干什么呢?还没睡吧?"
梁汉微信从来都是避开称呼。当然,他们之间二十来年的年龄差该称什么呢?
"呃,还没"。
"今天上班累不累?。。。知道吗?我对后天见到你很。。。你是怎么保养的完全不像你的实际年龄。。。"
像天上的闪电,江小玫感觉到了强烈的信号,话里饱含着暖意、柔情、欣赏、期待,和爱慕。
但更让江小玫始料不及的是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
天!他怎么会是这声音?讲真她还从未听到过这么富有感染力的声音。是手机音频过滤器的音效?
她有点慌乱,心跳加速,吱唔着。。。
这种心灵上的震动对她很是陌生,不曾记得有过,应该说只有在初恋少女身上才会发生,而她两年后将迈入知命年。
然而,那种感觉是幸福的,是动人心魄的,一如天摇地动电闪雷鸣后,天边出现的一道彩虹一样美妙。
对她这样一个不乏追求者,却在一潭死水般的湖心泛舟了一个世纪的她,居然被声音和暖意唤醒,传导出了一湖涟漪!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她只感觉自己站在云端,晕旋,摇摇欲坠!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更不知自己在说了些什么,她讷讷地听,耳朵完全失灵,以至那头传来喂!喂!你在听吗?你怎么不说话?。。。聊天很快在那头"祝你好梦!"中结束。
这一夜她失眠了。
然而,她是江小玫。她的理性,她的行事果断,都写在了她一直被人称为冰美人儿的脸上。
第二天,也就是将要约见的前一天晚上她给梁汉发了个Email。
“纵然,脑海里出现的是无望不可及的假设,希望前路坦坦没有任何障碍物去跨越,只想满心欢喜地去拥抱这份惊喜!
但这世界没有假设。
阳光,是那么美好那么暖心,尤其对我这样一个人。
然而,我要的是没有一点需藏匿和畏光的死角,可以坦然从容地面对全世界的幸福!
因为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冲破世俗观念的藩篱,因为我们不是明星。
张曼玉邓丽君她们可以任性。顶级明星的光环,总会被世人给予最大的宽容,以至忽略她们对世俗的悖逆。
但我们不可以。我们没有能力从容地应对来自八方的怪异的目光。
我对我们的见面失去了信心。从容淡定的掩饰内心的慌乱,这对我可能很困难,那么这样的路就不必走下去了。
在我看,对爱情的扼杀是一种残忍。爱若分若干等级,我们在尚不够级的萌芽期,辗碎它,这样才会避免心的痛感。故请原谅我的决绝。我们没有理由成为爱情的殉葬品!
谢谢你,谢谢你送我一曲暂短的幸福插曲,让我产生了写一篇小说的冲动。
可能会命名《无意间飘落的一粒蒲公英籽》。至于何时能执笔尚不确定,明年?后年?如果有一天你听到这个书名,算作是你人生苦旅中拾到的一块小石子吧。
祝早日遇到应该属于你的那一半!"
果然,信发出去后,梁汉那边不再微她。
一周后,她突然收到梁汉的微信,是一张图片,没有一个字。
灰暗的天空,沙漠上独行的足印和背影。而更让她惊愕的是,足迹上的斑斑血迹,和那足迹尽头的坟墓!
她倒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全身心一阵冰冷。
她是能读懂这幅画的,那一抹荒凉,和无望无际的痛和绝望!以至血染干净的沙漠。。。
天!人这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心里磨难?!!她心中一阵排山倒海,浪涛汹涌无情地拍击着她的胸口砰砰作响,要拍出一腔瘀血。。。
人的脆弱有时会超乎想象的不堪一击。
她病倒了。。。。
几天后退了烧,她从床上爬起来到杂志社处理了一堆等待她处理的杂务,身体恢复过来才来到这里。
谭子东坐在她前,扫下她憔悴的脸说,
“梁汉开始那两天和你微信后,显得异常的激动。话也多起来。"
“自从他太太交通事故遇难后这几年,我还从未看过他的脸这么舒展过。。。可是有一天开始他又回到了过去,而且比过去还。。。"
她的眼神凄迷恍惚,微弱地望着谭子东从嗓子眼里慢慢地挤出: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难道接受他?他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除非我没结过婚,除非人生可以重来,除非我们离开这个国度。。。可是这世界有假如吗?"
她一口抿进最后一口咖啡,迅即拿起包和桌上的车钥匙起身。
谭子东看出一向冷静的她心中的狂澜。
他紧随其后走出大门。
"。。。。都什么年代了,年龄在你这里怎么就那么重要?!现在不是流行小鲜肉吗?"
谭子东无奈似的摇着头,望着她身材匀称疾步向车方向走去的背影。
“同样的事,放你一个艺术生的天平和我的天平,结果能一样吗?"她提高的嗓门带着怨气,却没回头。
走到车旁她停下来又像泄了气的气球无力地喃喃道:
"我们坑害了一个无辜!我弄不好可能会成为罪人!"她的声音里带着幽怨带着呜咽。
“噢,对了,记得你说楚儿月底放假回国,是不是快回来了?"他转换话题。
“下周一"。
说完她把敞怀的卡其色齐膝风衣用两手甩开坐进了她的白色宝马。
车子,慢慢的吞没在深灰色穹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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