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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烟墨,是一只小鬼。我出生的时候八斤六两,如有实质。
生而为鬼,我很抱歉。我妈妈骨盆入口平面狭窄,生我的时候,会阴重度撕裂,她变得很轻很轻,她需要狠狠地抓取附着,不然没法存活。
她其实本来就很轻,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我幼小的时候,就被教导,我妈妈是因为我变轻的。在我们鬼世,以重为贵,以轻为贱。不修炼到泰然自若,其实是不适合结婚的,但我妈妈把她的鬼弟弟鬼妹妹照顾大以后,鬼弟弟也要结婚了,家里就没了妈妈的立足之地。鬼界很大,但妈妈只会锅前头转转,锅后头转转,她看不懂鬼文字,就出不了鬼村,只能嫁给另一只鬼,鬼身才能被安放。
另一只鬼就是我的爸爸。他和他的家人表面装傻,心里门清,我的妈妈没有退路。别人天大地大,她只能缝破补绽,烧锅燎灶。老鳖拱碾盘,翻不了天。被窝里的跳蚤,能蹦到哪里去?
这是一只不被当回事儿的鬼。人有人道,鬼有鬼途,我的妈妈鬼生本无归途,鬼魂却有去处。她一边劳作,一边在脑子里织梦,她活在自己的臆想里,那里有公子,有书生,有尊重,有深情。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一只她编织的鬼。这只鬼是有原型的,她喜欢原型,但原型在她脑洞里幻化以后,她就爱得死去活来了。当然她只是在和她脑子里幻化的鬼恋爱,在每一个寂寞的夜里,她的鬼恋情可抵岁月漫长,可度鬼世凄清。
那么我,我的出生,我的鬼哭鬼嚎,打断了妈妈的臆想,要了妈妈的鬼命。如果妈妈靠抓取“鬼故事”活着,那么我就靠抓取妈妈活着,妈妈心里对我的愤怒可想而知。我本来就是她送给爸爸家的投名状,没有我,她的鬼身又怎么被安放,她一边抓取我,一边厌恶我,一边捆锁我,一边无视我。妈妈不仅会阴撕裂,内心更撕裂,她知道她应该爱我,我知道她狠狠地努力过,她对我有多厌恶,对自己就有多厌恶,她对我有多无视,她就有多痛悔,我的哭闹刺入了她的臆想深处,她就要疯了。
我变成了一只异鬼,我自断鬼生,自绝鬼目,自闭鬼嘴,只求妈妈不疯。我不会说话,没有记忆,直到竹青看见了我。“竹青”是一只竹青色的鬼,他真好看啊,他冲我一笑,鬼域所有的繁华旖旎都黯然失色了。他回头望我,我就傻傻地跟着他回去了……竹青看见我之前,我没被任何鬼看见过,我由原来的八斤六两,变成了早天里的云烟,暗夜里的游魂,我变得很轻很轻。竹青的笑容,如同阳春三月最柔软的微风,吹张了我自闭的嘴,吹生了我自闭的心,吹开了我自闭的眼,温暖了凉薄无行的鬼域,我觉得自己很重很重……
从此,我的眼里只有那一片竹青色,再看不见鬼世万千颜色,别的颜色都很好很好的,可是我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02
我怀着七岁就动心的甜蜜,不,是心复活了。虽然我看上去傻傻呆呆,但我认字了,我和竹青一起去了学堂。竹青只比我大一岁,还是只小鬼,但在我心里他很大只,泰山似的。因为我很傻很傻,男女不分,我跟着他去了鬼厕,他很温柔地和我说着男女有别,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无奈和疼惜,这是我生而为鬼最初的记忆。
我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天上飞个鸟,我以为它要叨我;地上来个蚂蚁,我以为它要咬我;路上走个鬼同学,略一抬手,我以为他要打我。我会梦见我身体里生了很多蛆;我还会梦见我匍匐在野路,抓住竹青脚踝,哭啊哭,求啊求,我也不知道我哭些什么,求些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半数的光阴都用来嫌脏、恐虫,提防一切会动会响的东西,还有臆想竹青。
我和竹青渐行渐远,我假装不再看他,也不再和他说话,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做他的侣伴。我坐船会晕船,坐马车会晕车,我在一切爬行、扭动、蠕动的东西面前止步。我在竹青面前亦如是,我看到他话都不会说了,路都不会走了,我觉得竹青好“可怕”,他吓着我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全部被激活,恐惧如深渊,竹青无法填补。我翻看了鬼书,鬼书上说,我情窦已开。我是真鬼,不是装鬼,我不明白什么是情窦,我想问问竹青,又哪里敢问他。直到有一天,妈妈腾不开手,让我去竹青家拿织鬼衣的棒针。竹青的妈妈和我的妈妈同龄,是我妈妈的族妹,也是我的姨姨。姨姨不在,竹青反锁了鬼门,鬼门内只有我和他。
“烟墨……你放心……”竹青捉住我手腕,温柔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要我放心什么,只知道我的手腕细弱不胜,抖得厉害。竹青扑哧笑起来,“傻瓜,给你说不明白,你放心吧……”
他抓住我的手,只是不放。在我恐惧得似要雨打风吹去之前,他摸出一只黑黢黢的泥疙瘩放我手心里,有个小苹果那么大,沉甸甸,冷冰冰,粗粗拉拉,还有道疤。我认不出这是什么,只是见侧壁有音孔,竹青捧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凑近唇边吹,轻轻吹,拼命吹,怎么吹都吹不响,只有呼呼的喘息声,腔壁无声的颤抖,未成曲调只有风。
竹青笑:“这是埙。我叫它‘鬼哭’,和你很像。总是不理我。”
竹青在上端吹口上又亲了亲,说:“埙乃立秋之音,万物曛黄,烧土为之。就是泥巴做的,很像你,我很喜欢。我逛遍鬼域,所有的埙都是涂了色,镂了花,很轻浮。只有它,我去年在湮城买的,很像你……”
他清颜染了一层薄红,在我耳边低低道:“你放心,我不想听你哭,我一定把它吹得笑起来,我天天会亲亲它,它就笑了。”
我似懂非懂,被他目光中的温暖和柔情困住,动弹不了。竹青忍不住笑了,半晌后,却是轻叹一声,低声说:“傻子,你是真傻,什么都不懂。”
03
竹青检查过我的脸色,放我从鬼门里出来,我还在五里雾中,模样儿又乖又迷糊,和平时并无二致。我有着全鬼村最好看的颜色,白皙粉嫩,微红晶莹,比桃花瓣还要好看。可走到半路,我脸变成了枫叶红,竹青说每天会亲亲“鬼哭”,鬼哭很像我,那竹青每天都会亲亲我……
妈妈从小就骂我贱骨头,没骨头,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下我全明白了。我真的没骨头了,我路都走不成了,正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妈妈来找我了。她看到我这副鬼样子,脸上聚集了她生而为鬼全部的暴戾,却做出哀戚的神情,她破天荒地没有骂我,她说:“烟墨……”
“你从小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缠着他。你姨姨说,竹青以后要考清华神秘学院,他满脑子都是学习,你满脑子都是他,你贱不贱哪?你天分比他高,学习却不如他,烟墨,你贱不贱哪?”
妈妈脸上有一种千刀万剐的疼痛,我看到了,却并不懂。什么是缠着竹青?小时候跟着他,望着他吗?梦里抱着他脚踝求他不要离开吗?可是我真的很怕,我梦里哀恳他,醒里追随他,可是我还是很怕,我连竹青都怕,又有什么是我不怕的呢?
怕就是贱吗?那我真的很贱很贱。我知道自己很贱很贱,所以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跟着他了,妈妈还要我怎么样呢?梦里不要抓竹青脚踝吗?我的梦里前有深渊,后有黑洞,不抓竹青脚踝,那我抓什么呢?我只有竹青啊。
妈妈对我失望透顶,极尽厌恶,她嘴边上的话“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比打我骂我都要让我恐惧。竹青学习越来越好,我成绩越来越差。鬼校七年级的时候我数学成绩全年级第二,总成绩全年级第六,竹青全年级第八,八年级的时候我在班里中等偏下了,竹青全年级第一了。
我越来越怕竹青了,我一见到他,我就变成了枫叶红,我一见到他,我就做起了竹青梦。梦里,我形如虫蚁,匍匐在地,我去抓竹青脚踝,竹青已经撂开脚,我在心里喊他: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好吗?
回应我的是虚空和死一般的寂静。竹青行走在自己的诗和远方里,把我置身荒野。
我的心哭啊哭,求啊求,我的嘴歇斯底里地喊啊喊,竹青,竹青,竹青,竹青……竹青从三步一回头,到十步一回头,到五十步一回头。我的眼一直追着他的脸色,而他再也不看我。
梦里,竹青厌弃了我,像我的妈妈一样厌弃了我。我的数学成绩在班里倒数后十名了,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要被记入鬼校史册的,这是鬼校有史以来十大未解之谜。数学老师想破大天也想不明白,我,烟墨,每次迷糊着数学就能全年级前二的烟墨同学,考不上大学数学老师发誓把眼珠子抠出来的烟墨同学,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是他们鬼类不知道的吗?
鬼老师们踅摸来踅摸去,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见到竹青就变成枫叶红的女小鬼太多了。竹青不再和我说话,也不再和任何女小鬼说话,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别的女同学。他依旧清风朗月般,眉目舒朗,从容不迫。慢慢地,我的竹青梦,从每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到十天八天一次……我不再在每个梦里哭喊:
竹青,竹青,竹青,竹青,你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
04
鬼历2002年中考,我被我们鬼域最好的高中槐阴一高录取,竹青去了鬼世百强鬼域的桐城一高,由他的妈妈,也是我的姨姨陪读,那年我十五岁,竹青十六岁。
桐城一高每年都有近三十名小鬼被清华神秘学院录取,以竹青的资质,常年霸榜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三年以后实现他的清华梦,似乎是彗汜画涂,易如拾芥。
收到槐阴一高的录取通知书后,姨姨送了我一套鬼书“祝三愿”,《终得自由》《终得安全》和《终得圆满》。姨姨说这是她对我的祝愿,等我考上了清华神秘学院再看,现在看有些太早了,她就是取个寓意,祝我终得安全,终得圆满。
我翻开《终得安全》,序言里有这么几段话:“处在无回应之地,不被妈妈回应,妈妈不懂如何回应的鬼婴,生命早期被决定了孤独黑暗的生命底色,会感受到自己是被厌弃的,不应该存活在这个鬼世上。
“恋爱,结婚生子是巨大的应激事件,婴儿和幼年时心理压抑的创伤会被全部激活,破碎的痛苦的记忆会被全部唤起,所有尘封的相似的情境会全部再现……
“婴幼儿时期有严重不被回应创伤的小鬼,恋爱、结婚生子心理会退行,会变回鬼婴,回到婴幼儿时期,时光倒流,旧日重现。这是契机,也是重度抑郁的深层原因。”
喜欢一个人会退行?心理上会变回鬼婴?这是姨姨带竹青离开的原因吗?这是竹青在我面前隐身的原因吗?我不傻,恰恰相反,我还很聪明。姨姨只看到重度抑郁的深层原因,却没有看到契机,我好想好想变回鬼婴啊。如果变回鬼婴,我想做我自己的鬼婴,不想再做竹青的鬼婴,我再不想做竹青的枫叶红,我只想做我自己的桃花白……
我又翻开《终得圆满》,序章里只有一句话:“本自具足,一只鬼就能圆满。”是啊,一只鬼就能圆满。竹青考鬼界四海八荒最好的清华神秘学院,那我考我们省域最好的绿城神秘学院好了。竹青,再见了,你做你的清华梦,我做我的绿城梦好了,我对自己说:
“烟墨,别着急,别害怕,别在乎,我护你终得安全。”
“烟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去救你的,我许我自己终得圆满……”
05
《圣经·箴言》有云:治服己心的,强如取城。有时候,鬼口号喊得山响,鬼道理懂得贼多,还是过不好这一生,甚至过不好这一个学期。
槐阴一高没有竹青的日子,开始我是如丧考妣的。自从有记忆以来,我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竹青,虽然后来我假装不看他,他也真的不看我,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他做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是为我好,他不看我,不理我,我学习就变好了,如果他一年不理我,我的学习成绩又可以和他大战三百回合了。
槐阴一高和桐城一高相隔六十里,偌大的鬼校园,偌大的鬼班,真的就没他了。我像一个被妈妈丢掉的小鬼,虽然妈妈不要她了,但她还是每天找妈妈。我想到了自己的鬼妈妈,原来妈妈这么重要,她虽然无视我,但她一直都在,在我的心里住着,我也在她的心里住着,没有竹青的日子里,我也不是无家可归。
只是竹青好狠的心,他像是在这个世上消失了。直到鬼历2003年正月初三,我和妈妈去桐城鬼姥姥家拜年,在我姥姥家里我见到了竹青。我的姥姥是竹青的大姥姥,他和姨姨也来给我姥姥拜年。我们鬼域的冬天很冷,这年更甚,竹青冲我一笑,便如“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他很自然地唤我:“烟墨。”
我这次没有变成枫叶红,只变成了桃花粉,竹青多看了我两眼,姨姨说:“竹青,你带着妹妹,你们小鬼一边玩去,我们大鬼在一起说说话。”
竹青很自如地捉住我手腕,说:“走了,烟墨,哥哥带你去河堤上玩儿。”
桐城的河是鬼工河,河堤很宽,堤上铺着厚厚的结疤草,堤侧是一鬼多高的黄黄蒿。“旷野饶悲风”“旷野少鬼影”,竹青自在地握着我的手,他手热得能孵出小鸡来,我手凉得能冻死他的小鸡。他已经十七岁了,眉目更加疏朗,好像在这世上有我没我都一样,他自己就能圆满。
我心中不服,他总是自在的,舒展的;我却是混沌的,茫然的。竹青瞧着我脸色,温柔地和我说着,“烟墨,你看过《庄子·达生》吗?我听妈妈说,你现在学习很好了,照这样下去,你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考取绿城神秘学院,就像老汉粘蝉,犹掇之也。”
我硬撑着挤出一丝笑,朝他做了个鬼脸。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要我对竹青笑,要我对竹青有表情,那是神迹,“白日参辰现,三更见日头”。竹青先是愕然,继而开怀大笑,他笑得肆意,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失手捏了捏我脸颊,把我捏得很疼,他说:“你长大了,烟墨。”
“烟墨,我把《终得安全》看了几遍,序里说,安全感没有解决,就不要喜欢任何小鬼。如果班里有鬼同学喜欢你,你不要理会,就在心里默背《老汉粘蝉》,再过两年半,只要两年半,我们都长大了。这两年半,你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你答应我,烟墨……”
“你如果受委屈了,害怕了,就把委屈,害怕写下来,可以寄给我,也可以不寄,都可以,都随你,烟墨,我是你哥哥,我不会不管你,我不会丢下你,你答应我,烟墨……”
他的目光极尽坦诚,眼神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早已消失不见。只是为了让我信他,让我应他。可他不在的这半年,我已经习惯了恐惧。恐惧是个深渊,我在我自己的深渊底,竹青不可填补。
06
槐阴一高每年级七个班,每班差不多八十名学生,再加上几个复读班,每天都鬼头攒动,鬼影幢幢。
我沉默,呆滞,有个叫赤芍的鬼给我取绰号,叫我“木僵”,“亚木僵”。“木僵”是精神障碍的一种状态,我知道她在骂我神经病,我想骂回去,可是我不敢。有个叫樱红的鬼抢了我的碗,说我的碗是她的,是她爸爸专门从绿城给她买的,我想说不是,可是我也不敢。有个叫苍狗的鬼说我抢了樱红的男朋友,樱红的男朋友叫白桦,成天说我“无趣”,还揪我头发,我都恨死他们了,可我还是不敢,连否认都不敢。
我什么都不敢,我思维总是慢半天,反应总是慢好几天。我知道我没有竹青了,没有谁默默地保护我了,慢慢地,我的脸变成了死鬼脸,我的眼珠子变成了死眼珠子。有一次苍狗找了几个别班的大头鬼,说我“无趣”,要教教我。我用我的死眼珠子痴痴地望着他,用我的死鬼脸呆呆地靠近他,我破罐子破摔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怕,水龙头开启的哗哗声我也怕,我恨死我自己了,我恨死我自己了。
苍狗被我怔怔的死眼珠子吓着了,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我把他想象成桐城河堤上的竹青,硬撑着向他挤出一丝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苍狗路都不会走了,被几个大头鬼牵着拽着,逃也似的溜了。
白桦继续说我“无趣”。一次语文课上,老师提起了王小波,提起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白桦夹腔说:“王小波是‘有趣的人’,不像我们鬼,做鬼也要有追求,要做一只有趣的鬼,不能做一只无趣的鬼……”
老师说:“不要追求有趣,要保持自性。追求有趣的本质是求认可。深层原因是愉悦别人,是以别人为中心,是失去自我的开始……人可以有趣,我们鬼也可以有趣,但不要追求有趣。这件事毫不重要。”
老师温和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只要保持光荣榜上年级前五,哪怕是班级前五,他就会保护我。不,是我的学习成绩保护我,大头鬼缠我谤我笑我,去他的大头鬼,我只要学习就好了,我只要学习就好了……
鬼历2003年四月,《老汉粘蝉》我已经默念一千八百遍了,每天都重复十几二十遍,来对抗我的虚弱和恐惧。因为我不理别的鬼同学,别的同学也不理我,我的散碎时间就很多。我用这些时间检查有没有什么鬼动过我的牙刷,动过我的水杯。我每次都做上记号,总是洗了又洗。做完这些我还会写写古风女尊小说,小说里的男主都是竹青。我已经分不清我喜欢的竹青是臆想中的竹青,还是真实的竹青。
我喜欢上这样的生活,我学习成绩很好。班里最难缠的白桦和苍狗都有点怕我。我慢慢淡忘了六十里外的竹青,只喜欢自己编织的竹青,我编织的竹青我让我们有什么样的结局,我们就有什么样的结局。我所有小说的结局我都没有和竹青在一起,不是竹青不肯,而是我不肯。我需要的是爱我比我爱他多十倍百倍的小鬼,我不想难为竹青,也不想难为自己。梦里抱住竹青脚踝,形如虫蚁是我最深的羞耻。
而爱我比我爱他多十倍百倍的小鬼,我更不想拖累他,他值得更爱他的小鬼,所以我所有女尊小说的结局都是逸翮独翔,孤风绝侣。
07
鬼历2003年五月,我收到了竹青寄给我的信。说他入住了新房子,装了座机,周六下午和周日他都在,如果我害怕了可以给他打电话。还说起鬼界的这次疫情,说我们鬼域虽然已有病例,让我不要怕,学校会放假,让我乖乖听学校的安排,周六周日他会一直都在,让我害怕就给他打电话。
我从来没有给竹青写过信,更不可能给他打电话,我什么都怕,却唯独不怕疫情。自从上次我“破罐子破摔”吓退了苍狗,我意识到我骨子里有一种自毁的冲动,这种冲动给了我勇气,“烟墨,你去死吧。”我知道这其实不是“自毁”,而是“绝望”。我没有竹青了,不是竹青放弃我,是我放弃他了。“没有竹青”这个事实让我绝望,也让我自由,我再也不怕失去他了,我再也不会活在最深的恐惧里,最深的羞耻里。
这种绝望,这种“死心”,比“活在最深的恐惧里”让我快活一百倍。所以,我比从前快乐。
五月底的时候,已是鬼心惶惶,学校决定提前一个月放假。过几天就要回家了,我这才开始害怕。妈妈越来越像厉鬼了,她心中有怨毒,脸上有戾气,眉眼有凶光,她已经很多年每天只睡两个半小时了。我的鬼爸爸在绿城做钢筋工,每年只回来两次,妈妈担着爸爸的那一半责任,他却把赚来的钱都用来供我的小叔读书了。小叔是我们鬼村第一个“双一流”“985”的大学生,妈妈如果哭闹,大家都会认为我的妈妈是四海八荒第一蠢鬼。
因为所有的鬼都笃定,我和我的鬼弟弟以后要依靠我的小叔,所以妈妈哭闹,是鼠蛙之见。直到疫情封控爸爸提前回村,爷爷说小叔找到了中学教师的工作,学校的领导给小叔说了一门亲,对方门头高,我们门头低,怕人家嫌弃,让爸爸把老屋的砖瓦房改建成平房。爸爸在拆除瓦屋面和木屋架的时候,因为木质的大梁结构长年失修,不慎从梁上跌落,腰背部着地,L2、L3、L4椎体骨折,腰部以下失去知觉。
这时候疫情蔓延,我的鬼爸爸没能去省域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只能在桐城县医院做了椎板减压,钉棒系统内固定术和自体骨植骨术,手术日期是鬼历2003年6月7日。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我们学校7号开始放假,6号晚上学生离校,我申请了放假期间留校,语文老师同意了我的请求,让我假期和另外几个无家可回的小鬼一起在指定的场所住宿和自习。我宁愿一个鬼死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也不愿意回家面对妈妈浓稠的怨恨。
这一天,我刚做好留宿登记;这一天,爸爸向生,他带着对生的渴望,迎来了他鬼生中的至痛时刻;这一天,妈妈向死,她吞下了她攒下的五十片安眠药,迎来了她鬼生中的至暗时刻……
这一天,我迎来了我命运的终转。如果有如果,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依旧会像这一天这般选择,不为别的,只为我的妈妈不死,只为我的妈妈不死……只为我的妈妈不要丢掉我,只为我的妈妈不要丢掉我……
08
妈妈吃的是低价安眠药艾司唑仑,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医生说,因为妈妈有十几年的服药史,早就产生了耐受性,若不是,我的妈妈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看着妈妈安静的睡容,“舒乐安定”把她的灵魂摄去,她真的就不再受苦。这时,她的身边只有我、姨姨,还有竹青。我没有哭,只是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心脏剧烈地抽搐着。姨姨抱着我,她脸上都是泪水,只有竹青带着哭腔,“烟墨,我是竹青,我是竹青啊……”
竹青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我的名字,“烟墨,烟墨……”他说他是竹青,而不是我的哥哥。我不喜欢他说他是我的哥哥,他也就不说了,他说他是竹青,他不停地唤着,“烟墨,烟墨……”他摄取过我的魂魄,他呼唤着我,像是把我的魂魄又还了回来。我鼻子里呼哧呼哧着,瘪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被爷爷和小叔送到桐城医院后,小叔到学校来接我。我问他,“我妈妈呢?”小叔说妈妈去桐城我鬼姥姥家借钱了。我说,是爷爷让她去借的吗?小叔没有说话。我的妈妈是我见过的自尊心最强的女鬼,每次开学从姨姨家借学费回来,她都打鸡骂狗,摔盘子摔碗。让她回桐城鬼姥姥家借钱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我的爸爸吧。一只给她带来屈辱的男鬼,为他自己的原生家庭粉身碎骨了,却要让她借钱,却要让她照顾,以我对我妈妈的了解,没有谁给她善意,她又怎么会给出善意?没有谁对她真心,她又怎么会对谁真心?没有谁心甘情愿为她,她又怎么甘心?!但她又是胆小的,虚弱的,无路可走,无处可逃的。我拨通了竹青的电话号码,竹青果然待在那里,我请求他和我的姨姨,我想请他们回鬼村看看我的妈妈。只有我,这世上只有我,她生的女鬼,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盼所归。
竹青和姨姨赶到鬼村的时候,我的妈妈像是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他们把妈妈也送来了桐城县医院。这是附近县域最好的医院了。桐城医院,住着我的爸爸,也住着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没钱救治,我的妈妈就更没钱救治了。我的爸爸,他还有我的爷爷和小叔;我的妈妈,她就只有我了。我还有谁呢?竹青吗?姨姨吗?
不,不止,接下去的三个月,不止竹青,不止姨姨,还有不少善良的灵魂,像是从四面八方踩云踏月赶来,赶在“解救”一个叫烟墨的小鬼的路上。有时候鬼与鬼之间的缘法却是万般奇妙,万难终转。我与竹青之间的纠缠竟是刚刚开始,还在继续。如果有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依旧会像这一天这般选择,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小鬼,感受到了鬼与鬼之间的善意,鬼与鬼之间的真情,让她如此勇敢。
09
爸爸出院后,仍然遗留双下肢活动障碍,下肢无力,右侧肢体麻木等症状。疫情解封后,爷爷和小叔又送他去陈州市医院,做了L3行内固定手术,也没见好转。他们在鬼历八月中就把爸爸还了回来,他们已经仁至义尽。
我去了我们鬼村最有智慧的族老那里,他有族亲在鬼界最繁华的莞城打工,我想请族老介绍我去莞城。族老说:“你的班主任往村里打了电话,说学费的事儿学校会解决。我之前也托你小叔给你带了话,你学费的事儿族里也会解决。这些你都知道?”
我点点头说:“我爸爸的脊髓损伤完全恢复期是两年,两年后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了。我担心我的妈妈,妈妈出院后,共济失调,脑部功能受损,她现在为了我和弟弟硬撑着,我想让爸爸快点好起来……”
族老叹了口气:“大鬼们要为自己的身体健康负责。烟墨,这不是你的责任。花有重开日,鬼无再少年,小鬼,你不必为把大鬼的鬼生责任承担过来,而牺牲了自己的鬼生。”
从族老家里出来,迎面正遇到竹青,他消瘦了很多,一袭青衣临风而飘,孤单料峭。我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竹青”,跟着他默默往回走。他脚步微跄,我在后面慢慢缀着,这是我梦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第二次开口和他说话。第一次是请求他看看我的妈妈,这一次是想问问他:“难道我不上学了,我就不是烟墨了吗?难道我不上学了,我就不是你的妹妹了吗?”
进得竹青家鬼门,我又定定地唤他:“竹青……”我嘴唇微颤,想要问问他,却只是无言。良久,竹青拥住我,摩挲着我的脑袋,颤声说:“烟墨,你才十六岁,你才十六岁啊,你让我怎么,你让我怎么,你怎么这么狠心?”
“竹青,你放心……”我捉住他的手,握紧又撩开,“我的妈妈吃的就是没上学的苦,我一天不读书,就感觉自己会血溅五步!我又怎么会真的不上学?!族老说,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知道的,竹青,我早晚要去绿城神秘学院。”
“竹青,书上说,爱之,能勿劳乎?爱一只鬼,就让她学着克服恐惧,承担更多的责任。竹青,我爱我自己。”
竹青含着眼泪又握了我手,摇了摇头,“我明天就要去桐城一高了,烟墨,两年后,我会在绿城神秘学院等你。这两年,我每个星期都会给你写信,风雨无阻,不死不负……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这是我和你的不死之约。”
他目光温柔而执拗,动作笨拙却不容抗拒,我不觉情起,只觉心痛。或许以后再也不能凝望他秋水般澄澈的眼眸了,我无所惧,亦不后悔。
10
鬼历2003年九月,我在族老的帮助下去了莞城的方生木业。鬼村离莞城三千里,一路上山长水阔。这是我第一次出槐阴,第一次离开妈妈,我的手紧紧地抓住小叔的衣襟,我的手像是焊在了小叔的衣襟上。这是我最讨厌的小叔的衣襟,小叔流着泪把我交给了在方生木业工作的族亲。
族亲是方生资材科的科长,他安排我当了资材科专门收货的仓管。之前和妈妈共同生活,我的喜、怒、哀、惧、爱、憎、欲,都是我自己穿越,每一天都是灵魂独行经历,自来自去,自生自灭。现在我的衣食住行,也要自己穿越。我走在方生漂亮的鬼行道上,我想我凭什么能在上面自由地走呢?我吃着方生丰盛的三菜一汤,我想我凭什么能自在地吃呢?我领着方生每月在我眼里天价的工资,我总觉得我的努力配不上我的工资。
我成了我们方生知名的加班疯子,工作狂魔,每天天不亮就去打卡上班了。起得全工厂最早,睡得全工厂最晚,反正厂子里的经理、副总、总经理都是这么说的,公司高层都拿我给生产线员工励志,谁又不知道我呢?我为自己做到了这个地步,这一年,我废寝忘食,拼命完成各种工作;这一年,我披星戴月,在资材科和仓库之间穿梭;这一年,我不近男色,勇敢做自己,没有社交,独爱工作。
我之前有三恨:一恨竹青长得太好看,其实竹青只是中鬼之姿,勉强算是仪范清泠。二恨竹青家太有钱,其实他们也只是勤勉之家,勉强算是家道殷实。三恨竹青对我太温柔,我总觉得我的回应配不上他的热情。自从自食其力,自我负责之后,我生出了稳稳地站在这个大地上的勇气和力量……我开始给竹青回信道:
我现在的力量能把你抱起来,转八圈。我可有劲了,在厂子里我号称“踏破铁鞋”,有时候我一天要收几十车货,我比风车都快,我比阿甘都快,我一个夏天要磨破六双凉鞋,晒变色十件防晒衫,我比梁山头领都厉害,宋江手无缚鸡之力,我力能扛板,我能扛2米4,1米2,18毫米厚的纤维板……我行动处疾如风烟,面貌处黑如煤炭……
这是我第一次给竹青回信。竹青说我们的不死之约,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对我没有这要求。那么,给竹青回信,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对竹青没有这要求。自从我拥有了对自己的爱,我开始明白,爱之,能勿劳乎?承担自己鬼生的风险,承担自己鬼生的责任,承担自己鬼生的苦难,才能终得自由,终得安全。
爸爸妈妈宿命的悲剧皆是把大鬼的鬼生责任承担过来,而牺牲了自己的鬼生。从此鬼生多艰,命运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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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历2005年七月,桐城一高共有三十余名小鬼被清华神秘学院录取。竹青以桐城一高理科最高分去了绿城神秘学院。
我心中不服,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和竹青打着擂台。竹青看着谦和,心里傲得像罗成。我看着自卑,心里比罗成还傲。我没有真正服过竹青,竹青也不再让我,他每周的信里都会向我挑战,“烟墨,我在绿城神秘学院等你。”
我开始每周给竹青回信,开始每天看竹青给我寄的笔记和习题,开始每年参加鬼界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报考了建筑学专业,建筑学是竹青的梦想,就像绿城神秘学院是我的梦想。
竹青在绿城神秘学院的第二年,也是我来方生木业的第四年,竹青告诉我绿城神秘学院有全日制脱产学习的自考班,由他们专业课的老师兼职授课,学院最大的藏书楼“知闲楼”,也对我们自考生开放,他说他在绿城神秘学院获取了“国家奖学金”,这是他用自己的力量挣到的第一桶金,他帮我交了学费,让我去绿城神秘学院找他,和他一起读书。
我拒绝了竹青,我不想让竹青对我的鬼生负责。爸爸康复后,我也不再对爸爸、妈妈、弟弟的鬼生负责。我一边工作,一边自考。我的目标从来都是报考鬼界统招研究生,获取硕士学位。想要获取报考资格,就要把专科段和本科段的四十一本自考教材一本一本地啃下去,一门一门地考下来。自考只是我的跳板,我早晚上岸,早晚要去绿城神秘学院。
鬼历2009年九月,竹青保研拟录取。同月,他来接我回去读全日制本科段的自考班。那天,方生后山之上,有沉缓的“鬼哭”之声起,他用悲秋之音吹出春意缱绻,把慷慨悲壮吹成呓语缠绵:
千年梦一回,梦里与君会,相依相悦真沉醉。如何迷梦易成灰,梦里梦外都是泪。
千年一梦千年泪,梦里永相随,痴心不改销得魂憔悴,痴心不改销得魂憔悴。
千年梦一回,梦里永相随,痴心不改销得魂憔悴。
千年梦一回,九死犹未悔,自君别后守空帷,日日看尽日西坠,夜夜独对月徘徊。
又见秋风吹渭水,思君君未回,埙歌一曲摧得魂憔悴,埙歌一曲摧得魂憔悴。
千年梦一回,梦里永相随,埙歌一曲摧得魂憔悴……
云霞日彩下,松竹叠翠中容颜清圣的青年,我以为我没有资格喜欢,现在,我想做他的侣伴。
注:埙曲《追梦》歌词改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