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五月(4)

二十

看到在校门口蹲着抽烟的他,五月一点也不讶异,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转身如陌生人般的离去。

云广丢掉烟头,懒洋洋的起来,随着五月的身影,也像不相干的人似的离开。

两只游魂,一前一后的在深秋阳光灿烂的午后长街里游荡。

斑驳的树影,随一阵阵微风摇晃,如浮动的烛影。

然后起风了,落叶盘旋而上,五月能感觉到她的灵魂,也在上升,一直上升,然后等待坠落…

那边的床还是暖的,应该是刚走的吧。

我舒展开全身,把整张床占据。

然后脑子开始调整频道,是云广。脸还是那么的模糊不清,但那股庸懒的味道是独有的,连皮肉也都是那么的颓废,挂在骨架上,不愿紧绷多一点,也不愿松弛多一点,就那么无所谓的挂着。

是遗留在画室的学生卡泄露了我的身份,云广很容易就找到了学校,找到了我。

从那以后,不是画室就是我的小公寓,我们像饥饿的鬼,两人身体沉默着的互相吞噬着。

喝多了的他会狠狠的捏着我的脸说“滚!”,然后又紧紧的抱着我怕我走掉,却从来不哭。

我都漠然的承受着,从不拒绝他的要。

那是让我看不见我的那些自己的暂时的解药。

我开始画画,是一种充满怨恨的沉迷,让我想起她。

可是当我用颜料在画布上肆意狂奔时,我的心就变得平静。

这也是一付解药。

我们,我和云广,从来不问对方的事,是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

他基本上不工作,那个画室,也是一副爱开不开的模样,现在几乎只有我一个客人了。

但他似乎也不缺钱花,吃用都是高档货。他总是乱七八糟的给我买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像会发光的骷髅、泡着动物尸体的精油、黑色的郁金香花…

我一件件的为他保管着,那不是我的东西。

学业,我已经彻底放弃了。

大家都在往高考的路上赶,谁也没空管我的落下。我在画室的时间比在学校的时间还要多。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混下去,以为是没有尽头的,也没敢去想像尽头。

但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尽头的,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的突然。

校门口,看着云广和他身边堆得像小山似的画,五月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回学校去。

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校园深处的那排平房。

五月蜷缩在走廊的暗角,不停的颤抖,早已泪流满面。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

“住嘴!”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

“我不是!”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

“我不是,我不是,你住嘴——”

又是一阵昏睡,五月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初夏的夜晚还是很清凉,五月紧了紧单薄的外套,缓缓的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住了那阵阵的眩晕。

抬手看了看表,原来已经晚上十点了。

老太太家是暗的,估计已经睡了。

隔壁的房间却意外的亮着。

旧式的木框玻璃窗,没遮没掩的透着昏黄的光。房间里面摆满的画,竟都是五月的画。五月紧闭了一下眼睛,张开,再看,画还在。

不是假的!?

像这样痴痴的看着这些画的还有一个人,在屋内。是学校看门的郑叔。正在专注地看着五月第一次画的那幅白玫瑰。

五月冷冷地看着这个老男人,怎么也无法将看门的、画和旧内衣裤之间的联系起来。

好不容易才让视线离开了画,老郑伸展着身体,好活动活动酸硬了的脖子。

突然瞧见窗外幽灵般的五月,着实把老头吓得不轻。夜色中单薄的身影像剪影似的立在窗前,空洞的眼神像要把所有的光吸尽似,深不见底。

老郑定了定神,发现门外的不是鬼,是个女生,就是这些画的主人。心想该不会是来问我要画的吧?转念又想她怎么会知道画在我这呢?又怎么会知道我住这呢?犹豫间已把门开了。

五月一声不响的顺着打开的门走了进来,自然的像门从来就是为她而开一样。

而门,也确实是为她而开的。

老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二十年的鳏居生活,从来没有女人走进过他这间陋屋。

这个女人,不她只是个学生,这个女孩就那样轻易的进来了,完全没有理会他是这里的主人。

而他却藏着她的画。

平时那个苛刻的看门人,在这个情况下竟连一句该说的话都想不出来。只是愣在一旁,焦虑着不安。

“画是你的吧?”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蠢话。

“怎么会在你这里?”

“是我帮着那个男的拉下车的,他经常来找你,我认得他。他说他要走了,画是要还你的。”

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我明明看见你出来了,为什么又进去了呢?画你不要了吗?”

说到了画,老郑突然活跃了起来“画真是你画的吗?”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吗?”“这幅你想表达怎么样的意思呢”老郑开始就着画指指点点的问东问西起来。

五月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一大堆油画,很陌生,她从来是只顾画,画完了也不看,所以她也没觉得是她的……

“你喜欢,拿去。”

然后五月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二十一

老郑其实并不老,不到五十岁的光景,只是平常不修边幅,衣着随便,加上总是阴着一张脸,所以显得有点老气和晦气。从前也是位老师,教美术,因为学历太低,跟不上要求,淘汰后最终被安排看门去了。

已经多少年没接触过美术了,老郑这些年死了老婆丢了教职的,早就灰心丧气,不再愿触碰这些他曾经的最爱。

但这孩子的画确实让他无法忽视,稚嫩的笔触、不合章法的用色,却丝毫不减画面带来的冲击,那是充满生命力的画作,满满的挣扎与渴望。

五月的画勾起了老郑掩藏在心底的激情,老郑整夜整夜的看着这些画,仿佛又回到年轻的时候。

在老郑还是小郑的时光里,那排红砖房还是书声朗朗的。小郑是学校的大忙人,忙着上课,忙着创作,忙着帮学校帮机关单位等画一些宣传画,搞宣传栏什么的,很受欢迎。人也是年轻帅气的,是当时众多女青年的理想对象。

学校老教导主任的女儿为了追求他自愿从高中部调到初中部,可艺术家气质的小郑,心高气傲,向往的是一种带梦幻色彩的命中注定。

对这种干部子女打心里看不起,觉得俗气,就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最后带回了一位他在水乡写生时遇上的温柔女子,过了几年梦幻般的神仙日子。

越是美好的越是不能长久,如划过长空的流星,只灿烂了一个瞬间。

温柔的女子羸弱的身体,终归要早早离去的。

年少轻狂,持才傲物的小郑也必然会成了学校政策改革下的牺牲品。

双重的打击下,小郑一歇不起,画笔早丢了,灵气也丢了,守着校门、天天酗酒,得过且过的成为了老郑。

二十二

老郑被五月的画弄得神不守舍、坐立不安,原来平静的生活无法再平静下来了,老头有点恼火,觉得自己被打扰了,但又生起一丝期待,甚至是一丝盼望和希望。

老头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只是每次在校园里看到游魂般的五月,都会有种心同感受的难过。

老头决定,下次看到女孩就一定要让她把画拿走,省得放在家里让人心乱。

所以,当他再一次看到五月飘过时,要叫住这个女孩。谁知五月呼之不理,径直走开,突然一股无明的怒气瞬间湧了上来,老头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不由分说的一把拉住了五月,一边往家里拽,一边不住的漫骂起来“去、去、去,拿走你的画!再不拿走,我就一把火烧了它!”

五月没有反抗,也没有反应,由着老头像个物体那样的拽拉着她来到她的画前,仍然无动于衷。

看着站在她自己的画前的这个女孩呆呆的样子,老头那莫名的怒火莫名的竟消失无踪了。

老头突然不安起来,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在炎热的夏日里穿着厚厚的毛衣,半长的头发凌乱的堆在头上,一双大眼睛找不到焦点,整个人透着一股寒气, 仿佛把整个屋子也冻住了。

老头不禁打了个寒战,全身堆起了鸡皮疙瘩。

窗外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天空一瞬间乌云密布,天边也闪起了几道光,天地瞬间暗如黑夜。

突然一声巨大的天雷暴响,随即是倾盘的大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声并没有吓到老头,吓到老头的是其中夹杂着的那个撕心裂肺的、很难想像是人类发出的叫喊!

五月在雷声响起的同时痛苦的蹲在地上,毫无征兆的嚎叫了起来…

嚎叫在疯狂的雷雨声中尖锐的持续着,天昏地暗中,老头站在漆黑的屋子里,透过闪电的光,看到一张年轻、绝望、歪曲了的脸,一个弱小的身躯在黑暗中剧烈的发抖。

心痛压过了恐惧,老郑一把抱过狂嚎发抖的五月,紧紧的抱着,轻轻的拍着,哄着“没事的,没事的,打雷而已”“好了、好了、没事的”…

嚎叫声渐渐变弱,变小,最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持续的颤抖最后也变成了间歇的抽泣,透过厚厚毛衣渗出的寒意,也渐渐暖和了起来,老郑才敢稍稍放松怀抱,然后把睡着了的五月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

舒出憋了好久的长长一口气后,老郑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双手也因长时间的用力和不敢动而发颤着。

刚才的发生的一切,让老郑糊涂了,竟想不起来个究竟,若不是床上真躺着个女孩,老郑一定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行动。

现在老郑犯愁了,接着该怎么办呢?熟睡中的女孩,眼角的泪还没干,卷曲的身体不时的抽动着,像个婴儿似的无辜和无助。

她究竟是怎么了呢?失个恋会让人如此绝望吗?

突然妻子过世时的情景闪过,老郑连忙制住了思绪,不让其追随而去,硬是把它拉回女孩的身上。

不管怎样,等她睡醒再说吧。

五月在半夜才醒过来一回,迷糊中喝了几口老头递上的水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直到天灰亮才真正的醒了过来。

此时,老郑正趴在桌子上熟睡着。

五月支着头在桌子上凝视了老郑好一会儿,然后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子,悄悄的离开了。

二十三

后来老郑知道女孩的名字叫五月,高二的学生,仅此而已。

即使五月再一次出现在他家的门前,即使五月叠好了他那两件发黄的背心,即使五月喝了他做的汤,即使她在他的桌子上做功课…

他对她的了解就只有这些。

可是,老郑也说不出所以,为什么她就这样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自然得像傍晚吹来的凉风,顾不上作任何的准备就来了。

五月按时按候的上学,去老郑家里吃饭,学习,回公寓休息,一切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似的按步就班。

老郑糊里糊涂的就这样由着她,也说不出个究竟。

直到老郑被“请”到了校长办公室。

“老郑听说你最近和我们学校高二的一个女生走得很近。”

老郑看着这个故人,想起一直以来受到的照顾,本来要冲口而出的那句“不知道!”竟梗在喉咙吐不出来。

女校长不动声色的等着,一言未发。

老郑因心虚而脸红耳赤,坐立不安。这沉默的持久战,明显是女人占了上风。

校长越沉默,老郑越是难受,喉咙发干一直在咽口水。最后终于憋不住,却只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的画很好”

女人终于转换了表情,一边消化着老郑的话,一边试着翻译他的话。

“你是说那女孩画画很好。”老郑虚弱的点着头。

“所以呢?”

老头茫然无措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校长默默的看了老头一会,最后挥挥手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回去吧”

走出了校长办公室,老郑也没弄明白女人到底明白什么了,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啊。

这让他想起当初学校扩建要拆他住的那排旧房子,隔壁的老太婆是的怎么也不答应,问他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他当时也说不出什么来,最后校长也是说了句明白了。

那时她到底明白了什么,现在她又到底明白了什么呢?

二十四

五月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脸的不解。

“听说你画画不错,考美院可能适合你,这些是一些参考资料,拿回去看应该还来得及。”

女孩愣在那里,一言不语。

这让女人想起老郑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怪不得能走在一起。

老郑看着桌子上的资料,一脸的狐惑。

“校长今天给我的”女孩解释。

老郑细细地翻看这些资料一直没吭声,然后拿起外套突然转身急急忙忙的出门去了,剩下五月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郑几乎是一路狂奔,也没去想已经是晚饭时间,美院附中的老师早就下班。

吃了闭门羹后,老郑也一刻不停留,仿佛害怕一停下来便会失去什么似的一直急走,一直走到附中的教员生活区里才突然惘然失措起来。

“我这是要做什么呢?”老郑刚才是脑袋发热根本没有思考仔细,直到现在一阵清凉的晚风拂面才渐渐醒来。

“行不通的、行不通的”

老郑缓缓的坐在一花基上喃喃自语,窝缩着身子竟微微发抖。

拖着疲倦的身体老郑回到了家,桌上有做好了饭菜,考美院的资料也还在桌上,五月已经回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孩开始在放学后他要值班的晚上自己做好了饭菜,并且算好了时间般的,他回来后饭仍是热的,而她人已经走了。

今天不知老郑是确实累了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动也没动这饭菜,只叹惜一声便埋头睡去。

桌上有老郑留下的纸条,这是第一次老郑主动跟女孩沟通。

纸上有一个人名,一个地址,然后就只有一句话,严格来说是只有两个字“找他”!

女孩拿走了纸条,按上面的地址找到了徐青石的家。

家里没人,五月一直在门口坐到傍晚,直到徐青石下班回来。

徐在家门口看见一女学生死死的盯着他也不说话,只好先开口“小姑娘,你找谁?”

女孩把手里攥了一天的皱巴巴的已经有些潮的纸条递给徐,徐一看,明白了。

徐青石忍不住要好好打量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羸弱,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倔劲的女孩。

老郑二十年来与人不相来往,就为了她竟登门拜托自己帮助,这是怎么的一种关系呢?徐不想往歪处想,却也不禁要往歪处想。

但一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在这两人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情欲,从事多年的人物画像,早就锻炼出一些看人的本事。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徐青石最后也烦了去深究,想着既然是故人所托也不好拒绝,那怎么也要勉为其难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

“五月”

“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不知道”

不知道!?徐蒙了,“老郑是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

什么?徐更晕了,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徐青石狠抓了一下日渐稀疏的头发,“好吧!你这小妞与老郑一样惜字如金啊! 你跟我进来”。

就这样五月开始每天放学后到徐青石家学起画画。

这件事在这三人之中,徐是最不明不白的。老郑会每月给他送钱当学费,五月也按时每天来,只有他,好像这没他的事似的,虽然课是他给上的,可是他又说不上愿意也无法拒绝,就这么天天多了这么一件让他抽不开身的事。

徐青石也不是完全无得益的,除了学费外,(老郑一点都没让徐吃亏) ,徐发现这个叫五月的女孩真的是块好料,可恨的是太自我让人无从下手调教。

他每天也只好让她自己画,偶尔教点理论,她反正话不多,给她习题也能做得整齐,也不需怎么费心,徐就这么教了下去。

想着女孩意识流的画风确实让人惊讶,只是这么的不按常理也不知能否说服考官通过考核,这种人材不是一般人能会欣赏的。但日后若被发掘了他就是恩师了,想到这点,徐青石的心里也算有了些安慰。

但看了看埋头作画旁若无人的五月,徐又不禁摇摇头,跟老郑一样谁都走不近的感觉真让人很泄气,即使以后她成名了也不会买谁的帐的,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校长是有意无意的一直在关注着老郑和五月的,好消息是一直没出什么意外,一切看来都很安静。

女孩规规矩矩的上学,虽从不与人互动,但成绩却在稳稳上升,老郑也不见酗酒怠工了,安安静静的守着他的大门。

校长心里有些妒忌,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人能让他振作,想不到竟是这个女孩让他有了改变。女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小小心思感到可笑,都那么久的事了,怎么还不能释怀呢?

桌上一家三口的合影让女人多少有了些安慰,女儿乖巧、丈夫体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福啊,惜福吧。

高三忙碌的生活正好让五月没空在意自己的感受,她的情感被隔离开去,她不闻不问,像机器人一样按照设定好的程序一步步的跟着去做,也不看也不管结果。

只要不用让她停下来,不用让她去想就可以了。

她淡漠的让人不能靠近,叫人心生嫌弃,但她又能顺从的完成各种学习任务,成绩稳好,让人无法垢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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